第3章(1 / 2)

第二章

一日将尽,弯弯的新月,上了枝头。

热瑟的清水,哗啦哗啦的从墙上的石虎口中流出,淌入宽广的浴池里。

这池子很大,长宽都数十大尺,足足能让五个大男人在里头躺平。

浴池旁的灯火稳定地在琉璃罩里散发着温暖的光芒。

蒸腾的热气,充满一室,教澡堂里的事物忽隐忽现,瞧不太真切,但依然能隐约看见,一名体魄强健的男子半坐仰躺在浴池的最深处。

他双手交迭在结实的腹部上,赤裸的身体泡在热水之中,仰着的脸半覆着微温的湿毛巾,只露出了口鼻。

热烫的水,让男人一点一滴的放松了下来。

当四下皆无人踪,疲倦直到此时,方略微显露出来。

水波荡漾着,围绕身旁。

恍惚中,似回到从前过往,听到了娇嫩的语音轻响。

货分为三等,十合为一升,十升为一斗,十斗为一斛……

「阿静、阿静,我念的对不对?」

「嗯。」

「你有在听吗?」

「货分为三等,十合为一升,十升为一斗,十斗为一斛。」

大男孩张嘴淡淡的重复之前入了耳的话。

春的夜,风微凉,淡淡花飘香。

一灯如豆,将桌案书册照亮。

「你在看什么?」

小小的脑袋瓜,晃了过来,好奇的趴在男孩前方,眨巴着乌黑的大眼问。

「孙子算经。」他头也不抬的回答。

见他看得那么认真,她抛下了前些时日他抄写的宣纸,歪着头瞧他身前那本书册,一头乌黑长发垂落几许,她忍不住自顾自把看到的字念了出来。

「九九八十一,自相乘,得几何?答曰:六千五百六十一……」念到一半,她拧起小小的眉头,伸出手指指着那个很多笔划的字问:「这个字怎么念?」

他瞄也不瞄,直答道:「术。」

「树?柳树的树吗?」她瞅着他再问。

「算术的术,但和柳树的树是同样的音。」他说。

她点点头,慢慢的继续念:「术曰:重置其位,以上八呼下八,八八六十四,即下六千四百於中位。以上八呼下一,一八如八,即於中位下八十。退下位一等,收上位八十。以上位一呼下八,一八如八,即於中位下八十。以上一呼下一,一一如一,即於中位下一。上下位俱收,中位即得六千五百六十一。」

她念完一般,蓦然停下,紧揪着小眉头。

奇怪,明明上头每个字她都认得,可凑在一起,她却一句也看不懂。

她不甘心的盯着重复一看再看,看了好久好久,久到两粒眼珠子都斗在一起了,却还是有看没有懂,这才死心抬起头,闷声问。

「什么意思啊?」

终於,年岁稍大的男孩抬起了眼,看着那才六岁大的女娃儿,她支在桌上,小小的手捧着自个儿嫩肥的腮帮子,一双黑瞳咕溜溜的,满是好奇和困惑。

「这是乘法。」他提起了笔,拿了张宣纸,边说边写,示范给她看一遍。

她歪着头,在他的解说下,恍然大悟,但仍忍不住问,「这可以干嘛?」

「算账。」知道她得不到答案不会死心,他瞧着她,把一旁的桂花甜糕整盘拉过来,说:「这一盘里有几块甜糕?」

她看一眼,笑道:「六块啊。」

「给你五盘同样数量的甜糕,你会有多少甜糕?」

「等等、等等,我知道。」她抬起十根手指数半天,自己的不够还借他的来数,可就算加上他的也不够,她还又加了自个儿的脚趾头才终於算出来,不禁得意洋洋的道:「三十块,这样我会有三十块甜糕。」

「如果是二十盘呢?」

「咦?」她瞪着他,一时惊慌了起来,脱口抗议:「这样不够算啦!」

「是一百二十块。」他眼也不眨的说。

她瞪大了眼,不敢相信的问:「骗人?为什么?你怎么知道?」

这丫头的表情如此夸张,让他眼中浑现笑意,继续道:「三十盘是一百八十块,四十盘是二百四十块。五十盘是三百块。若是有三百块甜糕,咱们凤凰楼里就人人都能分得一块甜糕。」

她张口结舌的,满脸的惊诧与佩服。

「为什么你不用数就知道有多少?」

他轻点了眼前的书册两下,「这是乘法,书上教的。三加三得六,你知道吧?」

「嗯嗯。」她用力点点头。

「但若是三乘三就得九,是三与三相加三次。你算算看。」

她很快数了一下自己的指头,惊讶的道:「真的耶。」

「把孙子算经学会,习得其中乘除之法,你就能像我一样,很快便知道能得几块甜糕。」

她杏眼圆睁,大为惊奇的问:「真的吗?」

「真的。」他点头。

「整册书习会就能知道?」她大大的眼,发出了亮光。

「整册书习会就能知道。」他告诉她:「咱们凤凰楼里的管事,人人都得先习得此书。老爷说,若习得了这册书,就让我到店舖子里去帮忙。」

听到这里,她兴奋的扯着他的衣袖,「那你教我,快点快点,教我。我也要去店舖子里玩。」

他到店舖子里,不是去玩的,可看她这么热切,他没多说什么,只点头应了她。

原以为,她只是一时好玩。

孙子算经,岂是她这样小的娃儿就能通晓。

怎知那日之后,她日日捧着那册书,去哪儿也带着,嘴里时不时就摇头晃脑叨念背诵个两句,整日埋首那算经中,非但抱着那算经上床,就连饭都能忘了吃,当然更别提其他。

这丫头一入迷总顾不得旁,偏生她又爱黏着他,任何奶娘丫鬟都不要,教别人顾着,她总也得溜个不见踪影,然后遇到了问题,三不五时就跑来找他,有时甚至就窝在他床上。

一日两日,他还无所谓,到得三四日、五六日,她头上的双髻早散乱,身上也发出臭酸味,他才发现她根本没洗澡,只得拖着她到浴池洗澡。

「不要、不要,我不要——」

「什么不要,你臭了。」

「才不臭啦!我洗过了啦!」

「假装用水沾沾手不叫洗澡,那连洗手都不是,你闻起来都像臭掉的酸奶了。」

「呀,等一下、等一下啦,我等一下会洗啦——啊——」

即便她七手八脚死命的抵抗,一路哇哇怪叫,他还是成功将她拖到了浴池旁,剥了她皱成梅干菜的衣裳,将她扔进水里,像洗小猫般,将她从头到尾刷洗得干干净净。

到了一半,兴许是因为都已经整个人泡在水里了,她才不再挣扎,却气嘟嘟的红着眼,撇过脸去不理他。

他不管她,迳自替她把长发也洗了,但洗完之后,她却还是倔强的不肯和他说话,泛红的眼角,还盈着泪光。

「哭什么?」

「哼。」她扁着小嘴,把脸撇到另一边,泪水却因此飞了出来,叮叮咚咚的落在水中。

这下子,让他更不爽快了,一股气哽在胸口,上不上,下不下的,只得将她从池子里拖了上来,拿着布巾粗鲁的替她抆干,边凶狠的道:「爱哭鬼,不过是洗个澡而已,有什么好哭的啦!师叔说过,不洗澡容易生病啊!」

此话一出,只让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委屈又气恼的喊:「可是,你害人家的书都湿了啊——」

他一怔,朝她所指的地方看去,才看见那本他给她的孙子算经,早已湿透泡开,摇摇晃晃的浮在水中,正缓缓下沉。

「我、我明明有叫你等一下的……」她皱着小脸,边哭边抱怨道:「可你都不听……」

他讷讷无言,好半晌,只能道:「只是一本书而已。」

「可那……」她皱着脸,扁着嘴,抽噎着说:「那是阿静给我的啊……」

这一句,让他愣了一下,只能瞧着眼前那小小的娃儿。

她小小的脸蛋涨得通红,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豆大的泪一直掉,不知怎,竟比先前更加让他难受得紧。

「对不起……你别哭……别哭了啦……」听得自己的声音,他才发现自己已拿布巾替她拭去脸上的泪,悄声承诺:「我再抄一本给你。」

这一句,让她瞬间哭声稍歇,睁开水漾般的大眼,狐疑的瞅着他。

「真的?」

他一定会后悔的,那瞬间他不是没想过,可一张嘴,却还是无法控制的冒出了保证。

「嗯,真的。」

确定他是说真的,她原本还哭得像肉包子一样皱皱的小脸,霎时破涕为笑。

那笑靥,好可爱、好可爱,像春天里阳光下迎风摇曳的小花一般——

但,那才是恶梦的开始。

自此而后,她背诵算经的声音,就理所当然的不断回荡在他耳中,整整个把月,未曾停过。

「凡算之法,先识其位,一从十横,百立千僵,千十相望,万百相当……」

她早也背,晚也背。

吃饭也念着,洗澡也不忘,就连睡着了,都要梦呓个几句。

「凡乘之浩:重置其位,上下相观,头位有十……六噗唧、五噗唧……」

三更半夜,他半梦半醒,只听她嘟嘟囔囔还背错,忍不住开口纠正:「是六不积,五不只。」

话出口,他猛然惊醒,才发现自己说了什么,还在惊慌自己竟被制约,就听见她咕哝道歉。

「对不起啦,是六不积,五不积。不对,是五六只。咦?奇怪,是五只还是六只?」

瞧着她在梦中喃喃自语,困惑的攒着小小的眉头的模样,实在教人心疼又好笑,他忍俊不住笑了出来,知道她没继续下去就无法睡好,只得叹了口气,认命开口提醒:「六不积,五不只。上下相乘,至尽则已。」

听到了答案,她露出豁然开朗的笑容,翻个身窝到他怀中,又继续嘟嘟囔囔。

男孩好气又好笑的叹了口气,知道在她背完之前,他是不用想睡了。

明明和她说过了,这得活念不是死背,可她性子硬,偏是要先背起来再说。

天知道,这还只是卷上而已,还有卷中和卷下呢。

他的苦日子,恐怕才刚刚要开始而已……

水波荡漾……

氤氲的水气中,一位穿着仆佣衣裳的姑娘推开了门,端着一盘澡豆,朝那裸身在浴池中沐浴的男人走来。

她在他脑袋后方蹲跪下来,轻轻的把漆盘搁在地上。

男人没有动,看起来几乎像是睡着了,束起的长发依然是束起的,像是脏掉的麻绳一般,搁在脑后地上,灰灰脏脏的。

倒是他还记得要先洗澡再下水,清水在他矫健黝黑的皮肤上荡漾,那模样颇为诱人,可这儿灯火昏黄,再更下去就看不清楚了,实在有点可惜。

这一趟,他出门忙了个把月,若换做城里其他那些纨裤子弟,定是先把事交代给下人,就先回家梳洗休息,至少先吃饱喝足了,其他事改明儿再说。

可他不是,他就是非得要做到日落西山、三更半夜了,才愿意回来。

明明这凤凰楼又不是没人了,也不差他一个。

瞧给累的,睡着了吧?发都还没洗呢。

姑娘不以为然的撇了撇嘴,暗暗在心里哼了一声,但还是伸出手,小心翼翼的解开了他束起的长发——

蓦地,原本搁在水中的大手,霍然抬起,闪电船抓住了她的手。

她轻抽口气,抬眼瞧去,却见他脸上的布巾还遮着他的视线,但他湿热的大手确实准确无误的逮住了她。

「你在这做什么?」

低沉的声音回荡一室,带着微微的恼,质问她。

「替你送澡豆啊。」她眼也不眨,笑盈盈的说:「你出门那么久,发一定久没洗了,又脏又臭的,不多拿几个澡豆来怎能洗得干净?」

「这是下人的事。」

「晚了,我让大伙都去睡了,谁要你这么冲才回来。」

他紧抿着唇,握着她手腕的手,略微收紧了一些,然后松了开来,作势要起身,她瞧见忙迅速伸手压住他厚实的肩脖,开口用最直接有效的话,阻止他。

「你别起来,一起来就什么都让我看光了,我还没出嫁呢。」

这一句制止了他的动作,但让他的下颚绷得更紧了,「你还想嫁,就不该在这。」

瞧他不开心的,可他的不开心,恰恰好就是她的开心呢,这几年更是如此。

她嘴角噙着笑,收回在他肩上的手,道:「静哥,我们是兄妹,妹子帮辛苦工作回家的兄长洗洗头,不也挺应该的?躺着吧,我替你把发洗一洗。」

没来由的,她那声刺耳的称呼竟较以往更加扰人。

「我可以自己洗。」他着恼的说:「你是大小姐,这不是你该做的事。」

她听了,也不恼,只顾着解开他的辫子,笑咪咪的道:「你不把我当妹子你就起来吧。」

他全身肌肉微微绷紧,室内只有淙淙的水声。

有那么一刹,她以为他会站起,她屏住了气息,等着。

但他没有,终究是没有。

看着他紧绷却不动的双肩,她心底浑现一丝恼怒,一点遗憾,可即便如此,她依然慢慢以指替他梳开了发,一次又一次,轻柔的、细心的,将他的黑发梳开,拿木勺舀水淋湿,用澡豆在手里打出泡沫,再抹上他的黑发,按摩着他的头皮。

刚开始,他依然有些僵硬,但缓缓的,她可以看见他放松了下来。

他这一趟跑船,去了益州将近一个月,她知道他已经比一般男人都还要爱洗澡了,可手上洁白的泡沫,依然渐渐染上了脏污。

就算在船上,也不是天天都有淡水可用,虽然说旁边就是大江大河,总也不能要他天天生河里跳,不是说他不想,这些年来两人一块儿长大,她晓得,他想得可厉害了,若不是因为碍於风家大少爷的身份,他定是天天往水里钻。

就没见过哪个男人,像他这么爱洗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