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1 / 2)

无艳 余宛宛 5535 字 3个月前

第二章

惊风飘白日,光景驰西流,段云罗离开国土已有六年光阴。

他们一行人冒着生命危险,凭着一艘前行小舟,顺利地避过几处连羽毛都会沈溺之弱水海域,来到了终年笼罩在烟雾间之仙人岛。

原以为到了这座无人岛上,盛时不再,一行人早早有着过着茹毛饮血蛮荒生活之打算。不料,仙人岛上却处处尽是神仙福德。

岛上海滩布满了灰白相间石头。这些石头看似寻常,但在御医师父将其对准光线之后,众人却不得不惊呼於石头内所透出之翡亮绿光。

这满地沙滩石头竟有九成都是未曾琢磨之翡翠原石!

灰虎将军拿着石头,换了一船的物件、药材、种子,甚且还买来了几名无家可归之可怜稚子稚女及婆子到岛上帮忙。

他们在仙人岛上盖起石屋,聚起村落,男耕女织的日子便这么过了下去。

段云罗在将军师傅及御医师傅之教导下,亭亭玉立地成长了。

当年重伤之笑脸将军在休养了半年之后,早已痊癒。一年里头有八个月时间全驾着小舟四处历险去也。而那名被段云罗救起之落水者,却始终没醒来。

更甚者,他竟成了这六年之间,陪伴段云罗最久之人。

他名为——

司徒无艳。

段云罗在他那袭白衫腰带上发现了这个名字。

「无艳」这名字,对映着他的容貌过分讽刺。段云罗只能猜想着,是他的家人不意欲他有着这般绝色无俦之容颜吧。

自古红颜多薄命哪……

无艳若非长了这么一张连仙人都要嫉妒之脸孔,又岂会被送入左王爷府成为男宠呢?

段云罗每每想起左王爷那些糟蹋男宠之传言,总忍不住要为无艳心疼。

六年来,不言不语的无艳早在不知不觉间成了她心头无法割舍之一块肉。

这一日,岛上诸事依旧,段云罗款步走出药草铺,走入阳光间。

她身着一袭月牙色衣衫,头上简单盘了个螺髻,虽已过了一般女子十五出阁的年岁,但神情间依旧保有着少女方有之纯净。

「长公主好。」士兵们从两旁田里抬头,向她问候着。

「辛苦了。我为大家熬了热蔘茶,待会儿记得去灶房喝一些。」

听见段云罗莺声动人之关怀,士兵们但觉一天疲惫全都褪了去。

他们咧嘴笑着,又继续埋头以稻灰护住果树新苗,以免寒冬冻坏了心血。

段云罗继续往她的院落走去,沿途不时停下身影和大伙打招呼,闲话家常。

岛民眼中的段云罗,面貌虽只是平凡,但她那双洞察人心之聪慧眼眸,总让人在事有灾异、心头有事时,忍不住想对之告诉一番。

更遑论这岛上诸多屋舍设计、田农知识亦是出於长公主发想,怎生不让人愈加佩服呢?长公主不过是名十八岁姑娘啊!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后,段云罗这才回到自己院落里。

她先在主屋外头药草圃里绕了一圈,剪了一枝牡丹放在亲手烧制之陶盘里,便急忙转身来到院落那间架高石屋里。

石屋以板岩铺盖而成,架高屋子下方则搁了一只木头大灶。

这是师傅新创之薰蒸疗法——当大灶烧热石屋后,便将药草平铺於其内。而药草被石板烤热后,疗性便能透过无艳全身毛孔而进入体内,替他补气排毒。

「青儿,你可以先离开了。」段云罗唤了一声坐在石屋外打盹的小厮。

「是。」十来岁青儿正是爱玩年纪,一得了空,立刻飞奔而去。

段云罗一见青儿离开,平淡眉眼便已漾出了温柔笑意,她迫不及待地推开石屋大门,一股熟悉药草味儿迎面而来,染了她一身香,顿觉全身清爽了起来。

和无艳独处时,她可以无须是沈稳的长公主,她可以随意地爱笑爱撒娇,可以暂时忘却那些她没法改变之国仇家恨。

「无艳,今儿个出了大太阳呢!」

段云罗迫不及待地奔到无艳身边,原本便如同珠玉一般圆润嗓音,因为漾着喜悦而更琳琳琅琅地让人动容。

你来了!

平躺在木榻上之司徒无艳,在脑中欣喜地唤了一声。可他整个人依旧像株植物一般,完全没法子动弹半分。

「我院里那株总是误了花期之牡丹,还是开了几朵,你闻闻——」段云罗将方才折下之花朵,送到司徒无艳鼻尖。「清清雅雅的,好闻极了,对吗?」

「嬷嬷昨天捣米做了甜糕呢,那甜味可香着呢!我将甜糕熬成米粥,待会儿便在花圃边喂你吃,你就能尝到味道了……」她说着,眼眶却红了。

说是喂他吃饭,却是以汤勺压着他舌根,强行灌食而入。每喂他吃一回饭,她心里便觉得一阵不舍。可若不硬着心灌他进食,他恐怕连命都保不住了。

到时候,落泪最伤之人,应该是她吧。

无艳之於她,是千金不换的。

这几年间,她将无艳照顾得无微不至。他没法子翻身,但他一身肌肤依旧赛雪,样子虽然总是清瘦,但面容、身躯从没枯槁过。

她舍不得让他受苦。她日日夜夜瞧着他,时时刻刻在他身边说话、对他背诵书册,早早把他当成自己一部分了。

「无艳……你早日睁开眼睛瞧瞧我,好吗?」

我何尝不想早日见着你呢?我早已听过你声音无数回,我只是挣不过那层拷在我身上之重重枷锁啊……

平躺於木榻上之司徒无艳,脑中思绪其实纷乱无比。

他不知道自己是在何时有了想法,可他没法子动弹。他像是被困在脑子无声暗室里,除了他之外,没人知道他被困在里头。

段云罗凝望着司徒无艳,不禁又轻叹了口气。她拿起白布巾轻拭他脸上汗水,手劲极轻,生怕在他身上割出了血痕——

御医师傅猜测,无艳应该曾于左王府内服食当时盛行之五石散,里头之石钟乳、赤石脂、硫磺、石英等矿石,虽能让其拥一身冰薄嫩肌,却也成了风一吹都要泛疼之肌肤哪!

於是,无艳之肌肤晒不得太久太阳、吹不得太狂之风,更骇人的是——长期服用五石散者,轻则中毒,重则送命。

「师傅说你命大,你血脉里的五石散毒性遇上了海水咸寒,竟化解了你体内鹤顶红剧毒。且咱们在船上千里航行了几日,你竟也撑了下去。师傅行医日志上,可是着实地把这事给提了一回呢!」段云罗依照御医师傅所教导之法,轻掐着司徒无艳之人中,刺激其任脉,以期他能早日清醒。

「事实上是师傅也倔,不救活你,他也觉得脸上无光。况且,人非草木,相处久了,怎么可能不多费点心思呢……」

段云罗指尖画过他的颈间那道因为清臒而显得脆弱之锁骨,目光流连在他毫无表情之冰雪容颜间。

师傅以无艳来教导她人体百穴,关於无艳身子之一切,再没人比她更清楚了。

吴嬷嬷自然是反对的,说她一个云英未嫁、金枝玉叶之公主,怎可随意窥看、碰触男子身躯。

御医师傅却说自己年岁已大,说什么都得抓住时间,好让她尽得他毕生真传。

「师傅说你这半年来血气、脏气都已调得妥当。岛上之少见珍珠海草,对你脑部、心脏都极好。师父其实还疑惑着,他说你早该在上个月便要醒来了啊。」段云罗凝望着他,忍不住悠悠叹了口气。

「无艳,你真有醒来之日吗?」她低语道。

我醒着,我只是被困在这具身子里动弹不得啊……

司徒无艳脑子里如此忖道,可他身子依旧僵直着,只隐约感觉有一股刺麻暖流正在他指尖窜动。

「醒来之后,你会不会识得我?」她凝视着他,柔声问道。

他,微微动了下手指。

段云罗没看到他此一举动,正低头从怀里掏出一只木制脂粉盒,里头装了蜂蜡制成之油脂。

她轻轻地挖出一些油脂,涂上他干燥却依然像是最好画匠以工笔绘出之两片粉唇。

「其实……我昨晚哭了一夜,幸而你瞧不见我,否则铁定要嗤笑我这双红肿眼睛的……」段云罗此时虽是含笑,眼眶却火红得紧。

我不在乎你容貌如何。你陪伴我多时,待我千百般好,就算是个无盐女,你仍是我心中最珍贵之人。

司徒无艳在心头呐喊着,手指又轻轻曲动了一回。

蓦地,他感到有眼泪一滴一滴地滚落他的面庞。

「知道我为何而哭吗?昨儿个用晚膳时,我瞧着大伙在这岛上待得也颇习惯,便随口说了句玩笑话:『不如便在此地养老终生吧!』」她如丝美音颤出几缕哭声,瘦弱双肩早已抖动到没法子自止。

她摀着脸,不意却只是让泪水落得更凶。

你别哭啊!

一股急恼直攻司徒无艳胸口,他用尽全身力气只想安慰他。

「你猜怎么着?所有人全都跪了下来,要我万万不可灰心丧志。说什么当今叛贼皇帝以百姓为刍狗,要我务必守着皇弟,等待返国之日。我知道灰虎将军师傅始终在观察新朝廷,我也知道他仍暗中在集结不满势力……」

她哽咽到一时说不出话,只能以指尖拭着那些她落在无艳脸上的泪水。

「只是……我们岛上而今最多百人,复国大计怎么样也只像个梦……可这些话不行说、不能说……我好累……背负这么多期待与为我牺牲之性命……明知道复国大计不啻是以卵击石,可我却不能戳破他们的美梦。我依旧要熟读经史、依旧要嫺熟兵法,依旧得泱泱大度,依旧得像个随时准备复国佐帝位之长公主……」

她说得倦了,哭得也累了,便娇气地将脸贴在他的手掌间——如同她儿时在父皇掌间撒娇举动一般。

「就你待我最好,我说什么,你都陪着听。」

一阵羽毛似之搔痒滑过段云罗面颊边,她心一惊,蓦抬起头,竟瞧见——

无艳右手手指正缓慢地屈弓成拳!

段云罗一怔,呼吸就此凝结。

她不敢眨眼,怕是自己眼花,却又不自禁地低唤了一声。

「无艳……」

我在。

无艳手指又动了一回。

段云罗慌张地跳起身,整个人猛撞倒了一只木凳。

她痛得满脸通红,连泪水都掉了下来,可她不敢被伤痛耽搁,拐着右脚疾冲出石屋门口。

「来人!快去唤御医师傅来!说是无艳手指动了!」

段云罗声音如此急促不安,说的又是这般大事,不一会儿,岛上居民便全都围在石屋边。

简陶提着药盦,飞也似地赶到石屋。

「我就说他这几个月来脉象有异,似有心绪起伏一般。这几日,才刚帮他多加了帖生脉饮及通窍之药,没想到这么快便有了疗效。」简陶伸手重重掐住他中指沟之中冲穴,目的是为了让无艳更加苏醒。

司徒无艳受了疼,全身痉挛地猛振了一下。

「无艳,御医师傅是在帮你治病。」段云罗着急地将柔荑覆住他脸孔,低声说道。

司徒无艳一听见她声音,呼息这才又渐渐地平息了下来。

简陶看了公主一眼,将她的少女之情全都看入眼里。灰虎将军近来正想以联亲方式,为公主找门亲事,以当成复国根基。这司徒无艳竟在此时醒来,究竟是福是祸啊……

简陶飞快地在司徒无艳身上,由无名指以至於耳后之少阳三焦脉上全紮了针,但见司徒无艳呼吸渐渐加促了起来,双唇颤抖着,像是急欲说话一般。

「他快醒了吗?」段云罗着急地问道。

「公主,借一步说话。」简陶说道,暗示公主走到石屋角落。

段云罗不舍地看着无艳一眼,便随着师傅走到角落。

司徒无艳之手指再度轻颤了一回。

她为啥不再对他说话了呢?她为啥突然消失不见?司徒无艳挣扎着想推开那压紧着他的重重黑暗。他眼皮蓦震了一下,长长睫毛搧动了一回。

石屋另一端,段云罗和简陶并未注意到这事。

「即便他醒来,我等亦不能让他瞧见岛上一切,我必须封他的眼穴。」简陶正低声说道。

「不!」段云罗脸色发白地低呼出声,拚命地摇头。「那样太残忍。」

「他曾经是左王爷的人,谁都知道左王爷至今仍是现任皇帝的亲信,谁知道他会不会将看到的一切传回京城里。」

「他不会的。」段云罗急忙摇头,急红了眼眶,只想帮无艳找出一条光明路。

「您如何知道他不会,您甚至只知道他名字。」

御医师傅之话让段云罗脸色更加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