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亲手养大的骨肉，自然在他脑海里留下了无数帧相似的画面，无论儿子现在长得多大了，在裴英眼中，他依旧是儿时那顽皮软糯的小肉球。

“你的黄泉道，不过如此，本尊若想，随时改写。只可惜你布下迷阵之后，自己却做了缩头鸟不愿出来。”裴英凝眸之后，干脆一道指风打下，径直落在了小虎子的莲舟中。

“咦？”正把玩着弹弓的小虎子轻嗤一声。

奇怪地发现断了的弹弓上突然出现了一枚精致的玉环，正好将断口紧紧地接在一起，似乎极为牢固。

小孩子自然不知道玉环的价值，只觉得自己心爱的玩具突然被修复便是最让人开心的事情。

“哈哈哈哈哈哈！本大爷又可以重出江湖！”从舟上一跃而起，小虎子老气横秋地插腰大笑，一把捡起地上散落的弹珠便朝舟尾冲去。

“二丫！吃我一弹！”

裴英的目光一直宠溺地追逐着小虎子，虽知这是幻象，却因刚失爱子而贪恋一切可以唤醒自己温暖记忆的东西。

结果小虎子的表现令他大吃一惊，这家伙刚才还说是打鸟，现在却直接把弹珠打在了相邻莲舟的一个小胖丫头屁股上。

“呜呜呜呜。”小胖丫头立即哭了起来，那悲怅且稚嫩的声音直入人心，令裴英都情不自禁一阵烦躁，有些后悔自己为小虎子修补弹弓的举动。

“别，别哭了，我不是有意的……下回我掏小鸟回来给你玩。”小虎子站在舟尾，一脸慌张地为自己辩解，他刚才并没有用力，哪里想得到二丫的反应这么剧烈。

“对不起！对不起！换你来打我，可以用力！”无论怎么道歉，二丫就是不停止哭泣，小虎子急了，努力从舟上伸出胳膊，想把自己的弹弓送到二丫的面前。

“不是痛，是我们都已经死了！再也回不了家了！”二丫猛地抬起头来，一脸泪痕地朝小虎子尖叫。

二丫的叫声吓得小虎子一个趔趄，狠狠地甩倒在地。

被自己的好伙伴提醒，他似乎这才想起了一些之前被自己遗忘的事……天空变得漆黑一片，然后大地开裂，所有人都被埋了下去。他亲眼见到自己的母亲被房梁砸倒，在血泊中还紧紧抱着自己刚出生不久的小妹。他记得自己阿爹朝自己扑来，却在拉住他的前一秒被地面吞人的黑洞给吞没。

死了……通通都死了……

狠狠地将自己手上的弹弓甩在地面，玉环虽然未碎，但弹弓其它的部分却又断成了几截。

“我要阿爹！”

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内心的恐惧与愤怒，小虎子与二丫一起凄厉地啼哭起来。

孩子的哭声，穿透力往往比成年人更大，裴英僵直在半空，机械地抬起头来，再看这延绵万里不绝的舟群，眼中突然有了血的颜色……

不……不会吧……

寒风穿透他的胸膛，令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已在半空融化。

冷……

这份凉意是挥之不去的，如吸血的蚂蟥一样，咬着他的血管便再也不松口了。

从他脚下流过的，通通都是他子犯下的杀孽，之前只见灭星余景，身为一方仙王，心中虽有沉痛，知独子犯下大错有背天道纲常，却并没有此刻这种不可自拔的绝望……

一枚修真星，两枚修真星，三枚修真星……数亿苍生。这些数字在上位者们心中，不过只是一些符号，就算心存善念，为他们的死，心头最多也只是掠过一道悲伤。

但此刻他已经认识了他们，知道他们在被残忍屠杀前，妻子深爱着自己的丈夫，丈夫惦记着自己的妻子；老夫妇们将无奈与悲伤藏在心底，以平静去迎接残酷的真相。

无数与他孩子一样可爱的孩子在同一时刻失去了父母，然而他们并没有伤害过任何人，做错过任何事，唯一与他儿子不同的是，他们没有厉害的父亲可以跨越星辰为他们讨回公道。

裴英的眼中，涌出了血一样的泪。

其实谁对谁错，打从一开始自己就是知道的，但身为父亲，无论孩子做错了什么，他都会选择原谅，他妄图先给自己的孩子找回公道，宁可先遗忘那些自己明知的道义。

但现在自己的心防却再难闭塞，因为在苏瞳的黄泉中直面那些他极力回避与忘却的东西，他的良心已在这狠狠一击中完全被打垮。

绝望与自责令他气息混乱，心中甚至生出以死谢罪的想法。

有此动摇，原本在他脚下凝形的坚固玉阶立即粉碎成渣，沉浸在哀痛中的裴英一头朝着滚滚的浪下坠去，在坠落间，他依稀看到无数逝者紧紧抱着自己失去的家人，以冰冷的目光无声地埋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