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春花第一部份
有时候,她真觉得她好像生错地方了。
明年春她就十四了,七焚园里也有奴人,但每次闻到奴人的气味、看到奴人的眼神,她总是有着与这种地方格格不入的错觉。
今天是她第一次出门,前几年时局还乱了点……哥哥跟求春哥哥是这样跟她说的,但她也不是笨蛋,再乱的时局也能过活,怎么可能不方便出门呢?
要不是今年鬼月又发生那件事,她要出七焚园大门,恐怕还遥遥无期呢!
她在佛祖面前闭眼诚心问着︰
“佛祖,如果有一天,你发现跟你同住一园的所有人,全都是不信佛,杀无数的人,你的选择会是什么?”
“喂,”归无道本来在门口等着,但见她拜法挺奇怪的,便上前道︰“春花,你该捻灶香,诚心祈祷才是,至少得双手合十。”他以为她没进过寺庙,不知规矩,於是摆样给她模仿。
庙里来往的上香妇人纷纷看向这对小男女。
春花笑道︰
“我在跟佛祖对话呢!”
归无道闻言微愕,而后低声问道︰
“十五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在云富楼结束用餐后,就直接来大佛寺。一进寺里,南宫朗陪着春花一会儿,就上后头去找住持大师。
迷周城这座寺庙出名的并非立基百年,而是住持方丈高洁的名声。据说他三岁出家,十岁能通鬼神,开解众人之惑,虽然这种拜神拜鬼的玩意在皇朝并不兴盛,但只要信仰鬼神的善男信女必会每年千里来这大佛寺听课。
七焚从不信这些浑事,但归无道想,南宫朗出现在这种地方,定是为了春花。
十五那天,厉风楼大火。
对外说是,天干物燥,不慎火烛,才会酿着巨灾。但那晚、那晚,他亲眼目睹火光自厉风楼窜起时,南宫朗只手执着火把,另一手紧紧抱着春花,两人间的手臂缠着一圈又一圈的红绳。
是春花想缚住南宫朗,还是南宫朗想绑住春花?
“唔……”春花神色迷惘,低声答道︰“我也不记得了。等我清醒时,就看见哥哥的寝楼烧个不停。”
“是吗?”归无道也识相,没有再追问下去,东张西望半天,招来一个直盯着春花的带发修行小尼姑。
“收惊的师傅在哪儿?”他问道。那小尼姑细声道︰
“是七焚园的小姐要收惊吗?师傅已吩咐过,请随我来。”
归无道点头,跟着春花离开这香烟袅袅的庙厅。
沿着檐下走了一阵后,那小尼姑停下,对着他道︰“施主请留步,小姐要上的是女子收惊室,男客止步的。”
这间寺庙是皇朝土地上唯一一间女尼跟和尚并修的地方。虽在同一寺庙里修行,其实各分两旁,平日私下并不往来,归无道明白这点,也很清楚这间大佛寺因有那出名的住持方丈在,所以前几年内乱时,不管是哪方人马皆惧这方丈搞鬼搞神的能力,不敢进大佛寺作乱,他不怕里头藏着什么仇家,遂对春花眨眨眼要她安心。
“你去收惊吧,我在这里等你,反正五哥也要一阵子才会过来。”其实他想说的是,收惊是假的,安抚春花才是真的,七焚谁信收惊啊?
春花笑道︰
“你去玩吧,我没事的。”
归无道忽地想起一事,及时道︰
“春花,云富楼的掌柜喊你蓝姑娘……”他们并不是不想纠正,而是……
“我知道。”春花笑咪咪地跟着那小尼姑走进另一道小径,背后有道视线直追着她。
她当然知道,没更正自然是哥哥不想让人知道七焚园里有个春花。虽然被人抹杀的感觉不怎么好,她也不知道他们这样做的原因。但她想,既然都住在一块,就不能把这些人给想坏了。
心里又想着︰他们对她搞什么坏,那她肯定会过得不快活。那带发处长行的美丽小尼姑不住回头看她,春花当作没有看见,最后还是那小尼姑先忍不住问道︰
“你还识得我吗?”
春花一怔,道︰“我认识你吗?”她足不出户,哪来相识的人?
“我是莲花啊!”
莲花?她是春花,都有个花字,该不会是求春哥哥的远亲吧?这叫莲花的生得漂亮,她想,应该不会是她姊姊……嗯……这个问题有点复杂……
“我叫春花。”她只能这样答着。
“原来你有名字了。”莲花甜甜笑道︰“你还活着就好了,那天五爷救了我,我一直内疚……一直在想,如果五爷选择救你,那我、我……”
“……”根据她的研究,不是这个叫莲花在发白日梦,就是她在说一些她有记忆之前的事。
过去的记忆啊,不管哥哥救谁,都过去了……她叹了口气,道︰
“莲花,我忘了过去,所以,你也忘了,别再提了。”
莲花闻言苦笑道︰
“你都忘光了吗?那真好、真好……我来迷周城后,对你一直有愧,心里又想,如果五爷救你,我一定会死……后来,余四爷说我心地善良,遁入空门对百姓定有益处。那时,我心想,对啊!若能为百姓祈福,我就能赎罪。我心想,进了空门,不再饿肚子……现在,你活下来了,我也能松口气,你已是七焚园里的千金小姐,我、我却只是一个带发修行的小尼姑,当初那一刀若是救了你,今天是不是换我……”
“莲花!”春花喝道,定定望着她。
莲花一震,迷惑道︰
“我刚才想的是……”
春花笑弯眼,道︰
“人各有际遇,各有苦难福德,你自然是在为我高兴嘛。将来等你修行圆满,春花一定来祝贺。”
莲花微微一笑。“施主说的是。”转身继续领路,关心问道︰“施主因何受惊?”
春花冲疑一会,道︰
“正逢鬼月,可能天气太热,也可能……是撞邪了,十五那晚,我跟……”本来要坦白说跟哥哥睡在一块,但及时改口道︰“我睡在房里,忽然神智不清,起身拿、拿……想吊……吊……正好哥哥在场,这才救下我来。”
莲花一阵骇然。
她也很骇然啊!
至今也搞不清楚那晚到底发生什么事。她年纪也不小了,哥哥只在鬼月里陪着她睡觉,剩下的十一个月都让莺儿陪着。
那天晚上,就跟她十一岁那晚一样,明明神智犹在,却如雾时看花,看着自己越过哥哥下床,看着自己找出绳子,看着自己把绳子抛上梁柱。
她吓呆了,不管哥哥在她身上戴了多少玉都没有用处,最后,哥哥索性将她跟他缠在一块,一把火烧了厉风楼,看她怎么找梁柱吊……
她从来没有死念,做出这种事来,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这一次,再不上惊,她想,哥哥也没有办法了。
“施主,这肯定是撞邪了。”莲花道︰“你可以放心,我请我师傅为你收惊,顺道瞧瞧有没有妖孽缠在你身上!她的功力可不输住持大师呢。”
“那就拜托莲花师傅了。”春花笑道。
莲花带她禅室,随即去请师傅过来。
春花就倚在窗前,托腮看着窗外的天景。
哎,如果她告诉哥哥,一出七焚园后,一路上不管是在街上、在酒楼里,还是在寺里,都有身不该在皇朝的错觉,不知会不会被臭骂一顿?
秋风有些冷,她正要合上窗,瞧见有个小尼姑勿忙忙的过来。
“施主!”那光头小尼姑双手合十,腼腆地说︰“与你同行的施主有事相告,请你随我来。”
“是哪位?”哥哥去找方丈大师,是无道找她吗?
“就是那生得很像佛祖的施主……”
佛祖?谁啊?春花目瞪口呆,而后恍然大悟。
这小尼姑指的是哥哥,在她们心里,佛祖一定是最漂亮的嘛……
哎,这么快,佛祖您是借她之言,告诉我答案了吗……
春花眉开眼笑,连忙出了门,道︰
“也对,哥哥是男子,自然不能进这里,请你带路吧。”
秋风款款而来,她隐约闻到一股熟悉刺鼻的香味,但她一点也不介意,反而得到比收惊更好的礼物。
哥哥生得如天仙下凡、如画中仙子,是众人皆知,但在小尼姑眼里像佛祖,在掌柜眼里如恶煞,在她眼里……她摸摸鼻子,哥哥在她眼里既不像恶煞也不是佛祖。
正如七焚在世人眼里,杀人无数,满手黑血,但也有像莲花那样心存感激的人儿,只要她把持住自己,明白七焚对她的意义就好。
哥哥他跟其它七焚一样,总是有意无意避开他们做的事。但她攫渐长,偶尔闻到哥哥身上的血腥味、听见奴人私下的交谈,怎会不知一二呢?
何况,自她十一岁起,哥哥不在园里时,墨二哥只要与人谈正事,定要她乖乖坐在议事厅角落看书。
他说得好听,说是在大热天里瞧见她,令人感到清爽,议事较为冷静,又说可以随时督促她读书。
这些理由怕都是假的!
她在议事厅时,墨二哥跟人谈正事,老爱东敲敲西敲敲,从不正面说清楚讲明白。初时她愈听愈迷惑,到后来隐隐猜到七焚在做什么,她却只能装傻。
二哥在想什么呢?
他在想,如果这个叫春花的小丫头是个蠢蛋,听不懂他们做的事,那也主罢了。如果够聪明,明白他们在做什么……是要她成为他们的一员?还是想看她会不会出卖哥哥吗?
有时,她真想跟二哥说,她才十三岁,不会当自己是诸葛再世,可不可以直接跟她说清楚?
二哥不但有洁癖,也爱故弄玄虚,二哥到底想把她定位在哪里?坦白告诉她,她可以去适应嘛。
她跟着小尼姑来到疑似后院小门的地方。小尼姑推开门,细声道︰“施主,请。”
春花步出小门。门外是小巷子,哥哥在哪儿啊?
那小尼姑噫了一声,道︰
“明明她说,那位像佛祖的爷儿就在小门等施主呢。”
“她?”鼻间又是那种浓浓的香味。春花立即明白,问道︰“是个红衣小丫头吗?”
“正是。她说,她是七焚园里的奴人。”哎,好像有麻烦耶!春花瞄一眼小门旁的林篓,用力嗅了嗅。
“请问……这味道在这里怎么这么浓?”那是奴人的味道,而且不只一个,简直成千上万个。
小尼姑指着对巷建筑物二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