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一.师傅和徒弟(2 / 2)

“道士,你不好好在太渊城招摇撞骗,怎么还来京城了?”他主动问道:“还弄成这身样子?”

周望潮苦笑一声,眼神就疲惫起来,里面更有萧索和伤感。

“从前有个人,打小就顽皮,一直想习武,做着仗剑江湖的梦,可他根骨不成啊,是练不了武的。他是不信的,等长大了就到处拜访名师,不知道被骗了多少回。

后来他碰到了一个道人,道人说他虽然不能习武,但可以修行,也就是成为方士。他就背井离乡,跟着道人上了山。

他是有天赋的,再复杂精妙的玄术,只要他肯学,不出几日便能运用自如,师傅常说他是天才,在宗门里,一时谁都知道他是天才。可人啊,一被吹捧,就容易得意忘形。

他忘记了师傅的教诲,轻信小人,结果误闯宗门禁地,惹出了祸端,害死了同行的师弟师妹,若不是师傅求情,定要被逐出宗门。

不过虽然他留在了宗门里,可因他的无知和莽撞,害死了交好的同门,他总觉得,平日里其他人看自己的眼神是在厌恶、嫌弃自己,他开始变得疑神疑鬼,甚至有些神经兮兮的。

他的修行落下了,极好的天赋因为心境上出现的裂痕,导致停滞不前,他很着急,却没有丝毫办法。

师傅看在眼里,为他下山寻找解决心病的方法,不料那年发大水,洪水成灾,师傅本来能赶回山门的,可为了救助百姓,以一身神通截断洪水,最终心神耗尽而死。

山上的徒弟,再也没能见到他的师傅。”

说到这里,周望潮已是泪眼模糊,他抆了抆眼泪鼻涕,深吸口气,继续讲述。

“不论是宗门里的人还是山下的百姓,都诉说师傅功德,传扬师傅美名,而作为徒弟的他,渐渐就被遗忘了。因为一个受人敬重爱戴的师傅门下,不应该有这种自私自利,疯疯癫癫的徒弟。

师傅的死,让他的心也跟着死了。他像是突然清醒了一样,不再浑浑噩噩,而是重新开始修行,他变了,虽然在玄术的造诣上大不如前,修行也缓慢下来,可他更愿意去帮助别人,哪怕遭受冷嘲热讽,忍受白眼。

他更像是一个普通人了,不再是从前的那个天才,而是老实本分,沉稳听话的山中弟子。就这样过了一年又一年,眨眼就是几十年过去了。

曾经的师兄师妹们也都老去,有的离开山门,成了权贵府上的供奉;有的自立门户,享受敬仰;有的因不幸亡故,天人永隔,等等。

他还活着,就在山门里,整日做些闲事。

后来混着混着,他竟然还因为资历老的缘故,被门下的弟子们推举成了外门的主事。他当时看着眼前那一张张饱含热忱的年轻的脸,想到了当年的自己好像也跟他们一样,意气风发。

只不过彼时的外门主事是师傅,而自己就是这么崇敬地看着他。

他知道,这是自己的默默付出换来的,在这些年轻的后辈们需要帮助的时候,他总是慷慨,不遗余力地去帮他们解决困难,不论是修行还是平时的生活,他都是山门里最受人尊敬的前辈。

这并非他刻意如此,而是他体会到了当初师傅的心境,要护持后辈,且信任他们,这就是身为前辈,身为先行者的职责。

成为外门主事之后,他还跟从前一样,做着自己习惯了的事情,好像只是多了一个名头,而在日子里并没有丝毫变化。

但从前那些对自己不理不睬的达官显贵们,开始对他极力拉拢,金银美女等等诱惑接踵而来,仿佛又让他回到了几十年前,自己被誉为天才的时候,所看到的所接触到的一切繁华。

可对现在的他来说,入眼的尽皆是肮脏,那看似浮华的金箔下,流淌的是令人作呕的虚假。

他不屑於交际,不屑於这一切,他还是过着在山门里的日子。

直到他遇到了一个年轻人。

那是个瘦弱但不屈的人,人人都说他不行而他却抗争着,努力着,他在对方的身上恍惚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当年的自己,也是这样不被人认可,找不到方向,却还是一根筋似的坚持着。

他也想要修行,执拗到近乎於偏执。

他就像当年的师傅一样,发现了这个年轻人所具备的天赋,甚至在玄术上,对方能做到的远比自己当年可以做到的还要多。

这是近乎於妖孽般的天赋,他相信在自己的教导下,在宗门的支持下,对方可以成为几百年来最为出色的方士。

他将对方收入门墙,领进了山门。

他以为自己是师傅,而对方是当年的自己。

有了自己这个前车之鉴,他不想让徒弟也像自己一样走弯路,吃过苦头才成长,所以他总是护着徒弟,不让一切可能的麻烦接近对方。

他在保护自己的徒弟,用自己的方式,不遗余力地保护着他。

但最终,他空活着了几十年,看破了后天的教导,没有看破先天的人心,有些人从一开始,在你遇到他之前,他的心思就已经定性了。

他带徒弟见识人间繁华,是想让他明白眼前一切不过是过眼云烟,唯有修行可贵,但不料他却迷恋红尘,痴迷权贵。

他推心置腹,他呕心沥血,他劝诫,换来的却是口头的应付和不耐烦。

直到最后,在闭关炼丹之时,他被自己的徒弟偷袭,徒弟是第一次杀人,能看得出很紧张,也很不安,毕竟当初只是个野小子,就算心计再多,骨子里也还是那个野小子。

徒弟以为他死了,将他抛弃野外,回到宗门说是师傅自感大限已到,便在尘世中仙去了。

他当然没有死,只不过等他养好伤,想要回宗门的时候,才发现徒弟已经接替了自己的位子,成了外门主事,手下有一大帮的拥众。

那是与在自己手下做事时截然不同的面孔,一张张脸上都有对世俗繁华的贪恋,还有野心,那是心中毫不掩饰的欲望,在徒弟的带领下全都表露出来。

他知道,这不再是自己熟悉的宗门了,也不再是自己所看见的那一代人。

他们在成长,在顺应这个大势而改变,人心就是如此,而他却老了。

他没有回宗门,而是在偏僻的地方独自想着,想着自己一直以来是不是做错了,他不应该按照旧有的那套观念约束宗门的弟子,或是用规矩去束缚他们,而是像徒弟那样,让他们做自己喜欢做,去放任他们自由?

他还没有想通,来自徒弟的追杀便到了。

追杀的人里有江湖人,有杀手,还有官府。不过这些都是上不得台面的人,也因此成不了什么气候。

他是小瞧了这些人,最后靠着诈死才躲过一劫,他去了偏僻的太渊州,成为了一个算命的穷酸道人,整天无所事事,跟街坊拉着家常。

这里没有人认识自己,万里之遥的神都也不会有人找到这里来,他不再去想什么徒弟、仇恨和宗门,只想逃避着自己。”

周望潮抆干眼角的泪水,原本是中年模样的脸上,如今已然苍老下来,上面满是自嘲。

“他是个废物,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