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章(2 / 2)

千年 十四阙 23516 字 2个月前

风恕的目光闪烁了几下,低声道:「我不会丢下你的。」

「可是……你这几天都对我很冷漠……我在想,我是不是什么地方做错了,让你讨厌

我了,觉得我是个大麻烦。本来嘛,也没有人硬逼你照顾我,你没有义务对我这么好的,

我只是个亡国了的公主而已,可以说是一无所有……」

风恕的唇动了几下,想说些什么,但最终没有说出来。

长平说着说着拭干眼泪,羞涩一笑:「但你回来了就好,是我多想了,我总是这样,

老想着不好的方面……我们回去吧,小容肯定等急了。」

风恕连忙扶住她,忽道:「公主。」

「嗯?」她柔柔的望向他。

风恕犹豫了好一会儿,才道:「我说过护送公主找到驸马为止,就一定会说到做到。

所以,你不必担心我会不告而别。」他的本意是想劝她放心,谁料长平听了这话后好不容

易欢喜点了的脸又变得一片惨白。

她不再说话,视线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驸马……呵,什么都没有改变,即使他没有

走,他再次找到了她,也依旧什么都没有变。

还是那种疏离,隔在她和他之间,那么深那么深的沟壑,她跨不过去,而他不肯走过

来。

风恕,你可知你在伤我?你在用一把叫做距离的刀慢慢的伤我啊。伤不见血,却比流

血更痛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

长平闭眼,顺从的趴到风恕背上,感觉心象被什么东西碾过一样,已经碎不成形。

风恕背着她慢慢向前走,好长一条路,寂寂的,只听的见脚步声。

朝阳升起了,淡淡金光冲破云雾笼罩大地,他看见她和他的影子交叠着,在地上拖拉

的很长。

「风恕。」长平忽然极轻极低的叫他的名字。

「我在。」

「没什么。」长平道,「我只是想叫叫你。」

不管怎么样,他还在,目前为止,他都还在她身边。长平恍恍惚惚的想,实在不能再

奢求些什么了,也不该再奢求些什么了。那么,就这样吧,即使只能同行这一段路,便已

是上苍最大的恩赐。

她在他背上,因此她没有看见这一刹那风恕的表情,是何等的隐痛,与……无可奈何

原来灵界是这个样子的——

小花对着那一方空蒙山峦潋灩水色目瞪口呆,好美,好美的地方呢!

奔到潭边,水中映出它的样子,不再是空有茎脉枝叶的植物,而是个女人,一个漂亮

女人。

是人,便有心了。

水面忽然现出七色,不期然中映入她眼帘,下意识的一抬头,水天相接处,一弯彩虹

当空,红橙黄绿青蓝紫,明艳不可方物。

她痴痴的瞧着那七彩明虹,风云在她身旁飞掠,只不过是一瞬间,却已似过了千年。

美的简直有些残酷呢!她愣了愣:残酷?她怎么竟会想到这样一个词……眉头皱起,

她想不起来了,似乎,很多事,那些很重要很重要的事,都想不起来了。

彩虹很快消失不见。

她顿失所依,就好像内心深处埋藏着的与生命同重的一样东西被带走,徒留一个空白

……几世难以圆满。

再也,不能圆满。

「姐姐快点!」小容小跑着回头催促长平,着急道,「晚了可就赶不上了。」

途经一个名叫五柳的小镇时,听闻路人说今天正好是非常着名的得道高僧般若禅师一

年一度的开坛讲佛之日。

因此得到风恕的允许后,小容便拉着长平一同去赶热闹。

自京城而来,一路所见都是人烟萧条,骤然间看见这么多人聚集山上,长平颇觉惊讶

她却不知越是乱世人们越是信佛,当自身能力无以保全妻儿家小时,便只能将希望寄

托於救苦救难的菩萨。这位般若禅师据说有通天之眼,能辩人祸福。连邻边几个镇的人也

都纷纷赶来,把说法坛围的水泄不通。

长平她们好不容易才挤到近前,说法早已开始。

「……人在爱欲之中,独生独死,独去独来,苦乐自当,无有代者。」平缓的几乎没

有起伏的声音,悠悠回旋在空中。

众人全都低头聆听,表情虔诚。

长平抬头望向说法之人,几乎惊叫出声!

她认得他!

那白发须眉,那慈悲之色,他就是那在少儿时说她与佛很有缘分的皇家寺庙的主持!

多年不见,没想到他竟还在人世,而且居然跑到这么偏僻的地方来了。

小容忽拉她的手,凑耳过来低声道:「姐姐,他在说什么啊,我都听不懂耶。」

其实不只是她,这等精深玄妙的禅理,周围又能有几人能懂?然而长平却是懂的,不

但懂,而且那些字句分明就深印在她的脑海里,伴随着般若禅师的声音层层激活。他只要

说第一个字,她就知道后面的全部内容。可是——

她明明从来都没看过佛经的啊!

怎么会这样!这是怎么回事?

「……一切众生,从无始际,由有种种恩爱贪欲,故有轮回。」说到此处,般若禅师

忽然一叹,轻轻抬眼,目光不偏不倚,正好望向长平。

长平只觉心头一颤,好似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冲她而来,故意说给她听的。

般若禅师忽然长身而起,围听的群众顿时纷纷追了过去:「禅师禅师,帮我算个命吧

……」听佛理是假,算命才是真。

小容极其失望,嘟噜道:「还以为有多神奇呢,原来只不过是个老和尚在念经。」

长平被她逗笑,道:「我们回去吧。」两人刚想离开,一小沙弥朝她们走了过来,行

礼道:「女施主请留步,禅师有请。」

长平讶异道:「我吗?」

「正是。」

长平回头嘱咐小容道:「你先回去,跟先生说我等一会儿便回。」

「好吧,你要早点回来哦。」小容点头,转身先行离开。

「女施主请跟我来。」小沙弥将她领至山峰顶上,般若禅师正对着石几上的一局残棋

低头沉思,听得脚步声便抬起头来。

他的目光如记忆般的柔和,却溢满了庄重,起身双手合什道:「公主,好久不见。」

原来他真的还记得她,长平不禁惊叹。他初见她时,她才不过垂髫,如今年已十六,

容貌大改,他却能在那么多人里第一眼认出她,真不可不谓是有缘。

「公主流落民间,却毫无风霜之色,看来是有极贵之人在旁边相助。」

长平又是一惊,难道他真有那么灵,能看到人的命运?「大师所言不差,能否再帮我

看看,我与这贵人缘有多深?」

般若禅师伸手道:「公主请坐。」

长平依言坐下,谁知般若禅师盯着她久久不语,她忍奈不住,便又追问了一次。

般若禅师叹道:「公主真想知道?」

「大师但讲无妨。」

「依老衲看,那位贵人於公主而言,是命中的一个异数。」

长平脸色一变:「异数?何解?」

「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般若禅师口念偈语,双目平静的看着长平,缓缓道

:「寻遍万世,也非尘俗能有;偶因相遇,亦不过镜花水月,虚幻一场。」

长平顿时手颤,碰到了那局残棋,一时间,翻惊摇落,黑子白子掉了一地。

「不,不可能……不会,不可能……」

「公主可知老衲今天为何会特意邀请公主来此?」

长平摇头。

般若禅师望着她,定声道:「其实在初见公主那年,老衲便觉得公主与我佛有缘,本

想收你为徒,奈何皇后不允。而今再见公主,这种感觉犹胜往昔。」

长平睁大眼睛颤声道:「你,你,你要我出家?」

「公主是千年不遇的慧质兰心,若肯随我潜心修行,定可成正果……」他的话没有讲

完,因为长平已尖叫一声跑掉了。

般若禅师望着她的背影,摇头苦笑。众生皆是如此,一听说要出家,就吓的掉头就跑

。不过……如果他真的没有看错的话,纵使她这一次逃了,也逃不过下次。这位公主,分

明就是命中注定要与青灯古佛相伴的人啊。

长平极其狼狈的跑下山,到得大街时,心才微定了些。

真可怕,他怎么会想要说服她出家?她或许曾想过死,但从没想过要出家啊。六根未

净,魂有所系情有所牵的人,怎么出家?

然而,她无法解释,为什么自己对经文佛典会那般熟悉,有着与生俱来的记忆和领悟

思绪烦乱时,路边一小贩叫住她:「姑娘,买个同心结?」

她止步,朝他手中的东西望去,原来是用丝线编成的各式各样的花结,手工倒是颇为

精致。

「同心结?」

「是啊,送心上人的。你一个他一个,拴一起就永结同心啦。」

长平心中一动,脑中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风恕。

走出镇子时已近黄昏时分,远远看见停在溪边的马车,周身如镀金边,好生温暖。原

来不知不觉中,这辆马车於她而言,已有了家的归宿感。

长平欢快的走过去,没走几步,忽的怔住。

风恕与小容两人正站在车旁,彼此挨得很近,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然后便见小容从风

恕手中取过那块血玉摆弄了一会儿,再递还时玉上的丝络看的分明——

正是路上小贩向她兜售过的同心结。

「是啊,送心上人的。你一个他一个,拴一起就永结同心啦。」

小贩的话犹在耳边,字字如针,一下子就将她扎得鲜血淋漓。

难道小容和风恕?

她回想起风恕当初怎么救了小容,小容在夜间起身为他披衣,这几日来他只同小容说

话……难道他和小容……

「依老衲看,那位贵人於公主而言,是命中的一个异数。」

「寻遍万世,也非尘俗能有;偶因相遇,亦不过镜花水月,虚幻一场。」

是这样吗?只不过是镜花水月虚幻一场?真的是这样吗?

胸口一阵剧疼,像有人活生生的挖走了她的心。无法忍受那种撕裂般的痛感,长平整

个人顿时弯腰缩成一团。

风恕和小容双双回头看见了她,小容倒还没什么,风恕却是面色微变,下意识的接过

小容手中的玉收了起来。这举动落在长平眼中,更生暧昧。

「姐姐,你怎么了?」小容朝她走过来。

不,你别过来,你不要靠近我……长平在心中无声呐喊,她多希望这时主动来扶她的

是另一人,然而那个人却站在原地没有动,一双眼睛凉凉,完全的无动於衷。

「姐姐,你病了吗?脸色为什么这么差?」

长平抬头,看见小容关切的表情清澄的眼睛,所有的痛苦便变成了辛酸。

小容没有错……她也喜欢风恕,这不是她的错,不该讨厌她怨恨她的。然而心中依旧

又苦又涩,无法抑制某种委屈和绝望,只想离她远远的,越远越好。

生平十六年,第一次知道原来嫉妒一个人时,是如此可怕,争将所有的平静、宽容和

教养都丢光光!

长平极其讨厌这一刻的自己,她咬着牙想:罢!罢!罢!

本就不属於她的东西,再怎么喜欢也不属於她,得不到就是得不到,那就割舍了罢,

何必夹在他们两个中间横生压力,想必这些天,风恕面对她时,一定也感到很为难吧?

你为难不如我为难。风恕,我放过你,我放你走,再不用自己的一相情愿强逼你!长

平推开小容,转身就跑,将惊呼声与询问声都抛诸身后。

「公主,你与佛有缘。」

与佛有缘——

原来般若禅师一双慧眼,早已预料她这一生,不满的富贵,难圆的情缘,所以早早为

她设下安排,引她渡世。是她痴恋红尘愚钝不灵,最终弄得遍体鳞伤!

父皇不在了,母后不在了,奶娘不在了,昭仁不在了……她生命中那些个至关重要的

人,全部纷纷离她而去。如今这个身边仅存着的人,也不是属於她的……

还有什么可依恋的?还有什么能依恋的?

依稀中,仿佛又见父皇持剑问她:「长平,汝何故生我家?」

父皇,我错了!我生错了!我本就不该生在皇家,不该生在这个时代!

为着我这满身的罪孽,恐怕需要我用余生的所有日子去救赎。

那么,青灯古佛,缁衣黄卷罢,那才是我最后的归宿。

「的的的的……」木鱼声一下一下,清脆单调。

长平垂着眼睛,丝毫不惊讶竹舍的门被推开时,出现在门口的人是风恕。

她知道他会来找她,他这样的人是一定要问个明白才肯罢休的,然而,事情到了这个

地步,她又怎么解释的清?

风恕站在门口,久久都没有进来。阳光把他的影子投递到木鱼上面,长平看着那道影

子,不知不觉视线就被水气所模糊了。

还是放不下吗?

难怪般若禅师说要延后几日再为她剃度,原来他也是看出她还有尘缘未了。

长平心中,凄凄一叹。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风恕终於开口道:「你没有话要对我说?」

长平摇头。

「可你不觉得你欠我一个解释?」

长平缓缓转头,由於背对阳光的关系,她看不清他的脸,只有一双眼睛璀璨如星,格

外的亮。

「风恕,」她道,「你曾说过,你会送我到我想去的任何地方。」

「你现在想告诉我,这里就是你想去的地方?」他的声音有点逼紧了,不再温润如水

,轻朗如风。

长平垂下眼睛道:「是的,我改变主意了,我不去找周世显了。我要在这里陪伴佛祖

,一生一世。」

他徒然靠近,一把夺过她手中的木鱼:「别说这种傻话,你根本不适合这种日子!」

她争辩:「谁说的?般若禅师分明说我极有慧根……」

「他一个肉眼凡胎之人懂什么,不过是个出名点的和尚罢了!」长长一句嘶吼出了喉

咙,风恕才猛然醒悟到自己在干什么,而长平也是第一次看见他如此失态大发脾气,顿时

怔住。

眉心的红痕似乎又有暴裂的倾向,风恕连忙强行将烦躁的心绪压制下去,再开口时声

音已渐恢复冷静:「公主,你听我说,你一定要找到驸马。」

「为什么?」为什么到这个时候了他还要让她去找周世显?长平只觉心中又是幽怨又

是酸楚,开始很不争气的再次想哭。

「因为他没有忘记你,他一直记得与你的婚事,颠沛流离走遍大江南北为的就是寻找

你……」

「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风恕一呆,过了片刻,有些懊恼的道:「公主,你听我一次,其他事情你皆可任性,

惟独此事不可以!」

任性!长平被这两个字刺的脸色煞白。

原来在他心里一直是那么看她的——一个任性的公主,一个天大的麻烦,一个沉重的

包袱……虽然她知道自己从小众星捧月惯了,多少是有点任性,但真听他说出来,还是痛

的像被刀割过一样,开始涔涔的流血。

她推开他,捂着脸冲出去。这次,风恕没有置之不理,而是很快的追上了她。

他一把拉住她的胳膊道:「对不起公主……」

「你放手,放手!听见没有?放开我!」长平边挣扎边哭,「是啊,我就是这么任性

的,你管的着吗?我就要出家,就要出家,就是要出家!你放开我……」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向你道歉,但是公主,请你听我说……」

「我不要听!」长平狠狠甩开他,朝后退了几步道,「你真的以为我那么呆,呆到不

知道你想说些什么吗?我又不是傻子!」

「公主!」她身后就是山崖,风恕顿时焦急,再迫可就要掉下去了!

长平误解了他的反应,凄凉而笑道:「风恕,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什么使命让你

来照顾我这个亡国公主,我知道这一路上给你添了很多麻烦,并且因为我的情不自禁而让

你孳生困扰,我知道你一直在容忍我,迁就我。但是,这并不代表你就有必要为了顺从我

而放弃自己的幸福……」

「幸福?」风恕微微扬眉,显得有些愕然。

「长平虽然骄纵,却也明理,我知道世上什么都可以强求,惟独感情不可以。所以,

我不会逼你的……」

「你在说什么?」

长平的声音变得哽咽:「但你知道吗?在我决定放弃的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全世界都

变空了!我的世界空了两次,一次是父皇杀我,可你救活了我,用你的悉心照顾和温柔呵

护重新将它填满,这一次,因为要放弃你,所以它再度变成空白。这种感觉经历一次已经

够痛,更何况是两次?我没有勇气没有机会也没有可能再等到另一个人来将它填满,我已

经被消磨的支离破碎了……所以,风恕,我只能选择出家,我没有第二个选择,你知道吗

?」

「可是公主……」

长平不听他解释,径自的说了下去:「你怎么可以这么残忍呢?到现在这个地步了你

还要我去找周世显,找到他后如何?让我嫁给他吗?你明知我心里只有你,你却硬逼我再

去承载一个人,你不觉得自己很残忍吗?」

风恕的眼角抽搐着,整个人陷入极度紊乱之中,不知该如何回应。

「你可以不爱我,但是,不要逼我去爱别人,求你,我求求你……」长平说着,又向

后退去,忽然脚下落空,整个人顿时朝后栽倒。

原来她在不知不觉中已走到了悬崖边际,眼看就要掉下去时,风恕惊觉,立马清醒过

来,扑过去一把抱住她,右脚使劲,硬生生的扭转方向将她抢救回来。

两人依着惯性朝右滚了一小段坡后,才缓缓停住。

长平睁大眼睛,惊魂未定,然而,耳中尽是他剧烈的心跳,扑通,扑通,跳的那么快

,几乎破膛而出。

再抬眼看他,他面无血色嘴唇哆嗦,分明是被吓到了极点。

心中顿生不忍,轻唤他道:「风……」谁知她才刚说出一个字,风恕就猛的抱紧她,

紧得让她透不过气来。

她几曾见过他如此惊恐的表情?每寸肌肤每道纹理每声呼吸都在颤抖,漆黑的眼中泪

光闪烁,虽然尚未落下,但已足够让她震撼。即使是上次被土匪掠去差点失身时,他的表

情也只不过是沉痛,而这次,分明是一种悸惧,由心而出引动全身。

这是否可以解释为——其实他也是在乎她的?其实她并不是真的在一厢情愿?

「风恕……」她柔柔的吐出他的名字,用唯一那只手轻抚他的脸庞,一点一点的、满

怀柔情的、平息他的悸颤,「我没事了。风恕,我还活着,我没有掉下去,你不要怕……

怕?

是怕么?

风恕终於找回自己的思维,刚才那一瞬间,他的大脑根本是一片空白,只能凭本能反

应救回她,然而就在那样的本能动作当中,分明另有个意识盘旋心底,久久不散——她不

能死!他宁愿舍身去替她,就算等待着他的是万劫不复的深渊,也要她没事,要她安好!

原来那种感觉就是害怕,这是他生平第一次知道害怕的滋味,原来他也是会害怕的…

…一个声音轰然响在耳际,多么多么熟悉:因爱生忧,因爱生怖,若离於爱,何忧何怖?

他一惊,反手便抚上眉心,顿时如坠冰窟!

那道红痕,那道红痕最终突破它的忍耐极限,因暴裂而烟消云散!

红痕的消失,亦代表了一件事——

他和她分别的时机,提前到了。

千年修炼,血汗落土,凝结成玉。

一双鞋子轻轻来到那朵花原本生长的地方,伸手,玉自地而起,飞入他的掌中。

血色更浓,映得肌肤都为之艳红。他叹息,似有不忍。

指尖轻摩间,血玉顿时一阵轻颤,一声音颤颤如女子、哀哀若麋鹿:「不要……不要

……求您,不要!」

「我是为你好。欲为神,必先断绝俗念,包括……」他没再说下去,弹指间,一缕银

线似有若无的飞进玉中,隐没不见。

就此尘封。

与此同时的一刹那,小花在灵界潭边看见了那道彩虹。

彩虹隐没,她的某个信念也就此被带走。

他看着她,眼神沉静。

车窗大开着,春风吹拂的车帘不停飘动,而长平就坐在那托腮望天,目露倦色,弱质

窍窍,一转眸间,对上了他的目光,便微微一笑。

那是历劫归来的宁静,也是梦想成真的满足,笑得那般妩媚欢喜。

风恕低头,默立许久,忽上前道:「要不要跟我去个地方?」

「好。」长平欣然下车。她那么信任他,甚至不问要去的是哪里。

天刚亮,一路沿河岸而行,就看见旭日一点点的自地平线上升起,将二人的身影映入

水中,一前一后,格外和谐,莫名灿烂。

前方横一小舟,风恕先走上去,然后回头,向她伸手。

长平冲疑了一下,面露羞色道:「我……不会水。」

「把手给我。」风扬青衫,阳光将他的眉毛和嘴唇都镀上金边,看上去,少了平日的

严肃,多了几分柔和。

於是长平不再犹豫,牵住他的手走上小舟。

风恕拿起竹竿,将船撑离岸边,长平满是好奇的看着两岸风景,终於问出自己的迷惑

:「我们要去哪?」

风恕转过身来,眼中轻愁淡淡,像覆在叶上的霜,像落在花上的雨,一转身一凝眸间

的熟悉感再度袭来。她应该是见过他的啊,可她为什么怎么都想不起来呢?

风恕忽然道:「公主,你的愿望是什么?」

长平一愣。低敛的眼睛,微抿的唇,脸上的茫然之色,是俗世凡人才有的表情。

风恕眼中轻愁渐浓,她本不必受这种苦的……本不必的……

突见长平眼睛一亮,道:「我想要彩虹!」

彩虹?一股痛意顿时涌现,她的愿望竟是这个……

「我从小到大,根本就没有得不到的东西,不要说寻常的珍宝古玩,哪怕是人,只要

我一句喜欢,父皇便眼巴巴的送到我面前。只有这个,我根本没办法得到,於是就更喜欢

,更想要。」

「为什么喜欢彩虹?」风恕听见自己的声音绽放在空气中,颇为虚软,即震惊又尴尬

又怜惜,还有那么一点点的感动。

长平笑了笑:「我也不知道,就是特别喜欢它。总觉得那是世上最美的景色,那般绚

烂,高高在上,那般纯粹,夺目耀眼。如果说,我有什么愿望的话,就是希望能经常看到

它。如果……可以让我摸一下,死也愿意!」

风恕的脸上起了层层变化,他忽然一声长叹,不再说话,转过身继续撑竿。

她说错什么了吗?长平心里开始不安起来……他会不会觉得自己太任性了?既任性又

无知,哪有人摸得到彩虹的,真是异想天开啊……

她咬着下唇,犹豫的说道:「那个,其实,我还有一个愿望……」

风恕回眼看她,眼睛亮得像被水漂过似的。

狠狠心,终於鼓起勇气,盯着他,把那句话说出了口:「风恕,其实我现在最大的愿

望是和你在一起,永远,永远在一起。」

「公主……」风恕声音暗哑,突的背过身去,水中倒影清晰,不属於尘世的脸上,却

分明有着属於尘世的哀伤。

为她而哀,为她而伤,为她——

动了俗念。

「红痕之弥,即是红尘期尽,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

静谧的空间里,徒然响起清平淡漠的语音。风恕垂首道:「是。」

「那么,你清楚自己下一步该如何做了?」

风恕闭起眼睛,久久才道:「是。」这一个字,却像是自喉间逼出去的,说得异常艰

难。

「好。我等你归来。」那声音停了一停,又道,「也等她归来。」

风恕再度睁开眼睛,前面但见青色的城墙,道路平坦,两旁碧树葱翠。

无锡城,到了。

他静静的坐在车辕上没有动,望着城门处进进出出的人,每个身上都有故事。他看着

这一幕红尘景象,恍然间,觉得一切都变得遥不可及。

车内的小容等不及的掀帘探头,雀跃道:「到啦到啦,姐姐,我们到无锡啦!」

长平慢慢下车,望着眼前的美丽景色,也露出惊喜之色道:「难怪古人都说江南好,

诚不我欺呢。」

「姐姐,我们进城逛逛吧。」

长平点头,回首看向风恕,脸上流淌着征求之意。

让她去?或是不让她去?风恕的指尖顿时起了一阵轻颤。

「你怎么了?」意识到他的异样,长平柔声探问,听入他耳中,又是一痛。

罢了罢了,天命不可违,一错已是罪过,怎能一错再错!

「小容,好好照顾公主。」

长平道:「你不和我们一起进城?」

「我有点累,你们好好玩吧。」

小容当下迫不及待的拉着长平离开,看她频频回头,风恕微微垂下了眼睛。

这一去,就此缘尽,莫怪莫伤莫相忆……

进得城内,一派百业待兴的模样,战乱虽未抹去绿树红花的秀美,却已将人文居业摧

残的支离破碎。

长平看着看着,眼中就涌起了泪水。

不到一年时间,但见城头大王旗换了又换,各路霸主你方唱罢我登场,先是李自成,

再是吴三桂,再是靼子兵……风雨飘摇的甲申年,恍同过了三世。

若非有风恕,她也许就那样死在皇宫里做了朝代的殉葬品,又或者虽活下来,却和哥

哥弟弟们一样受人侮辱,再或者四处漂流,孤苦无依……若非有他,她就不再是现在的她

了……

他救了她,照顾她,让她知道了牵挂一个人的滋味,让她知道了痛苦与甜蜜,惆怅与

幸福,让她那么那么鲜明的意识到自己的存在与自己喜欢的人的存在。这么多的感情交织

起来,几乎分不清究竟是因为大明朝的灭亡而让她和他相遇,还是上天为了要她遇见他,

所以灭掉了明朝。

这是以一个朝代的消弭而换来的代价啊……

忍不住再瞥身旁的小容一眼,她怎么会那么傻,当日只是看见她送同心结给他,就绝

望的要去出家?她怎么会傻到就那样放弃他,把他让给别人?

那是以一个有两百二十四年历史的朝代为代价换来的一个人,她怎么能够,就那样的

错过他?

再也不要,再也不要离开他了。

日上中竿时,两人才提着些许干粮回返,刚出城门,就远远看见马车旁黑压压的围了

许多服饰怪异的士兵。

长平呆了一下,不祥之感油然而升。

人声喧杂,其中一人回头看见她,大喊道:「就是她!」

一干人立刻纷纷转过身来。

「长平公主!」那人快前几步,朗声道,「我等乃是罗克勤亲王的亲兵,奉周公子之

命,特来恭迎公主回京的。」

长平惊道:「周公子?」

「正是周世显周公子,公主不会不记得他吧?」亲兵统领说着,朝风恕一笑,「多谢

你告知公主下落,回京后重重有赏!」

为什么会是他?他绝对不是个贪赏之人,那么,为什么要如此对她?

长平转向他,无声的问,为什么?

看着长平面色惨白的怔立当场,风恕持着缰绳的手紧了一紧。对不起,公主,对不起

……

因为,一切已经结束了,到该结束的时候了。然而他知道,她不会明白。

她不会明白他为什么要屡屡拒绝她,在怜惜与顾虑之间挣扎,正如她不会知道究竟是

什么契机才使他出现在她的生活中。

只因为——无从选择。

从来都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好一阵子的天崩地裂。静立马旁的他,静立人前的她,同样的沉默,一言不发。

这个骗子……风恕,你这个骗子!

早上那一幕犹在眼前,晨光初起,她以为她得到了他,她以为他们不会再分离,谁知

道原来他还是不肯靠近,偶尔的温情只是为了更彻底的将她推离。

既然如此,风恕,你为何要救我?为何要管我?让我当尼姑算了,让我掉下悬崖死了

算了,何必如此折磨我,何必如此折磨我!

胸口剧痛,天地间的空气仿佛就此抽离,长平感到一阵窒息,身子顿时摇晃不稳,啪

的栽倒在地。

众亲兵顿时一愣。

一道青影飞快掠过,半抱起了地上的长平,长平望着眼前的他,表情冰冷:「我不去

!」

风恕什么话都没有说。於是长平便尖声叫了起来:「我不去,我不去,我不会去的!

你们回去告诉周世显,大明朝的长平公主已经死了,以往种种也随之消弭,请他另娶婚配

,不必再惦念一个断臂残疾、心如死灰之人!」

亲兵统领道:「恐怕……这由不得公主了。」

「什么意思?」

「亲王交代,一定要将公主迎回,否则……」他没有说下去,但语气却不容人拒绝。

让长平意识到说是恭请,其实分明就是强押,她看着风恕,目光凄然——这就是他为她选

择的路?让她回那个已经不属於她的皇宫?让她名为公主实为囚犯?

「好。」她的声音变得很轻很低,也异常柔软,「我去。带我的屍体去。」

即而目不转睛的盯着风恕,语气越发温柔:「你来,动手。」

「公主!」风恕的眼角抽动,顿时松开手,踉跄后退。

长平眯起眼睛道:「怎么?你不敢?还是不舍?」她大笑,「你也有不敢的事?你也

有不舍的东西?风恕,你不就是个木头人吗?不,草木都还有情,而你没有。」

「而你没有。」长平喃喃重复了一遍,眼中落下泪来。

为什么他要这样对她?他们一路上患难与共相扶相持受尽坎坷才走到今天,这世上再

没有其他人比他们靠的更近,如此生死相依,为什么他还要拒绝?为什么?为什么!

「不要逼我……」风恕开口,声音竟然比她还低,比她还要柔软,「不要逼我。」

「我在逼你?你一直这么认为吗?」长平冷冷道,「好啊,就算我在逼你,那又如何

?一句话,要我回去,可以,除非我死!」

风恕的手慢慢在身侧握紧,忽然道:「公主不需要死,该死的那个人是我。」话音未

落,手中已多了柄匕首,一刀刺落,顿时血溅如花!

长平愣愣的望着这一幕,众亲兵面面相觑,而小容尖叫起来,声音凄厉,几乎穿破云

层。

风恕倒在长平的足边。

「你,你,你……」长平悸颤着,突的爬过去一把揪住他的衣衫,只觉整个世界就此

崩溃!

「风恕!风恕!」她哭得泣不成声。

风恕眼睛睁开一线,她在他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惶恐、绝望,那是一种致命的失

去。

「长平……答应我一件事。」

「不,我不答应,我不答应你!」好恨!

他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这样!用这么残酷的方式拒绝她,他怎么可以这样!

「长平,答应我……」

她把头摇了又摇,泪流满面。「我恨你,风恕我恨你!你这样对我,休想要我原谅你

,我死都不原谅你!」

这个痴儿……为什么她还不能领悟?风恕抬手,轻抚她的头发,一字一字,仿佛刻入

她心:「你要幸福。」

「不会,不会幸福了……」

「你会的。忘记我,嫁给他,你会幸福的。」

「你可以骗我,你也可以骗你自己,但是我不会,我不自欺欺人!风恕,你可知你这

一刀,同时也杀死了我?你毁了我,风恕,你毁了我!」

风恕眼中顿时起了一阵迷离,他呆呆的看着长平,其实不是不明白她为什么如此固执

,点化不透,然而,他无能为力。

天命难违。长平,天命难违!

从来没有第二个选择。

眼中的神采终於黯淡下来,他低声道:「伸出手来。」

长平咬着唇,将颤抖的手伸到他面前。他自怀中取出一物,轻轻落在她的掌心。

玉色鲜红,像他此刻正在流淌的鲜血。

长平惊愕道:「你说过我不能碰这块玉的!」

「它是你的。」

「我的?」

风恕无力的点了点头:「它本来就是你的东西。现在……我把它还给你……」语音戛

然而止,他的手滑落,长平惊恐的去抓,却没有抓到,便眼睁睁的见它落到地上,再无动

静。

「风恕?」长平探他鼻息,尖叫道,「风恕!风恕!」

四下静静,唯有风声回应她。呜呜咽咽,像他曾经吹过的箫声。

仅一瞬间,仿佛千年,千年相思,燃烧成灰,前尘往事就此烟消云散,再不复存在!

没——有——了——

再没有那双眼睛漆黑,深深的看她;再没有那双手温柔,轻轻的扶她;再没有那个声

音清润,低低的唤她。没——有——了——

她的世界终於再度空白。

多么,多么,空白。

血玉在手,手如被燃烧,滚烫滚烫。

果然是不能碰的玉,碰了它就会伤心,伤得好痛好痛。

她凝视着手中的玉,第一次这么仔细的观察它,玉身上雕刻着一朵花,以一种极致美

丽的姿态敛拢,冲冲不肯开放。

忽然间,很多东西就这样慢慢的一点一点的回到脑海中来。

她看见潋灩的水光中,那叶轻舟漂浮如羽毛;她看见那操浆的手,窍长优雅;她看见

那随风轻动的青衫,回带出其主人翩翩离世的风华。

原来是他!

原来是他!!

原来是他!!!

长平煞白了脸,不敢置信的望着那块玉,那朵花在她眼中重重交叠,勾引出它的名字

,她的名字——

~**~**~**~**~

那一朵花,在孤寂中俏立了很多很多年。

它的名字叫——昙花。

天空中有鸟儿一只只飞过,杂草野花灿烂的盛开,那些曾经说过的话、做过的事、见

过的人,在脑海中漫漫浮现。

十六年的岁月弹指而过,几千年的岁月像渗在水中的颜料,一点点的弥漫开,绽化出

无边颜色。

她在玉的折光中看见自己的脸,不属於红尘的容颜,那是一朵花,俏立在浮世之间。

她的名字叫——优昙。

优昙,你欲成神,必先过恒劫。

我为何要成神?为何要成神?

那个答案雀跃着跳动着挣扎着,撕破层层迷雾,手上的灼烧感徒然而盛,仿佛撕的不

是记忆中的某些东西,而是实实在在的她的躯体。

然而长平一言不发,咬紧牙忍着。

她要答案!

血玉终於先自崩溃,融化成水,自她手上滴落,渗入土中消失不见。与此同时,迷雾

散尽,让她清晰的看见后面的答案——

不是,不是那个她追了三千年的人,原来不是那个人,而是他。他!他……

她垂下眼睛,打量怀中人的脸,风恕,风恕,原来你是他。他!他……

「我是苜蓿子,特来接你去下一世。」碧波潭上,他划水而来。风姿氤氲,水波不兴

原来是他——

长平紧紧捂住胸,感觉自己像个杯子,正在一点点的碎开。

於此碎裂中触及一物,伸手入怀,取出一只七色的同心结,其实,那日她也买了啊

……红橙黄绿青蓝紫,彩虹的颜色。

上天何其残忍,竟如此捉弄於她,让她锺情彩虹的颜色,却不知原因;让她致力成神

,却不知原因;让她爱上这个男人,也不知原因!

真是残忍啊……

长平的眼泪落到风恕脸上,又顺着他的脸往下流,犹如他也在哭泣。

「公主?」一旁的亲兵统领见她神色怪异,很是忐忑不安。

长平慢慢转回头,看向他,目光呆滞而沉静。

接触到那样的目光,亲兵统领吓了一大跳。老天,他没看错吧,这哪是活人的眼睛,

分明是个死人的眼睛啊!

才一瞬间,这个曾有前朝皇室第一美女之称的公主,竟似老了几十年。

真是可怕!

长平将手中的同心结放入风恕怀中,摇摇晃晃的站起来,亲兵统领连忙上前搀扶,她

也不反抗,任由他扶上了车。

没有了,前尘往事灰飞烟灭,彻底的、完全的,毁灭。

就此尘埃落定。

「长平公主,年十六,帝选周显尚主。将婚,以寇警暂停。城陷,帝入寿宁宫,主牵

帝衣哭。帝曰:「汝何故生我家!」以剑挥斫之,断左臂;又斫昭仁公主於昭仁殿。越五

日,长平主复苏。大清顺治二年上书言:「九死臣妾,局蹐高天,愿髡缁空王,稍申罔极

。」诏不许,命显复尚故主,土田邸第金钱车马锡予有加。主涕泣。逾年病卒。赐葬广宁

门外。」

——《明史.公主传》

又是这片水色空奇,薄雾轻尘。

我驻足湖畔,湖水如天,青蓝明净。因为早已预见某种不祥,所以没有见到那叶小舟

,竟不觉惊讶。

三千年前,他在此处渡我;两千年前,他仍在;然而这一千年,他不在了。

身后一声音凭空响起,庄重威严:「优昙,恭喜你。」

恭喜?我轻笑,不需回头,已知身后是谁。

「神,他在何处?」

那声音道:「你已过恒劫,我来接你入仙界。」

「我要见他。」

身后沉寂不语。

我终於转身,一字一字坚定道:「我要见他。苜蓿子,我要见他!」

神穿白袍坐在莲上,宝相庄重,佛光无边。眉目低垂间,是我所熟悉的空灵。

是的,空灵,我本早该想起,除了神者,谁能有那样的空灵?

「没有苜蓿子。」神答,「从来没有苜蓿子。」

我笑,笑中却含着眼泪:「那么,你告诉我,他是谁?那个我等过找过为了见他立志

成神却被他封印了记忆的人是谁!」

那一朵花,本来再普通不过,长在丛中,与世无争。

忽然有一天,一个冒失鬼走过,踩了它一脚,那人行色匆匆,没有看见被他踩在脚下

的花,即使看见了,他也不会在意。

花的枝茎被压扁了,瘫在地上,奄奄一息。

就在那时,另一人走过,看见了这朵垂死的小花,他轻叹,取溪边水以灌之,茎竟自

起,转眼间,完好如处。

小花凝眸,看见他眉眼空灵,不在人间。再待细看时,便只见一个背影青青,飘渺而

去,地上露水现出七色,红橙黄绿青蓝紫,绚烂瑰丽。

梅花告诉它,那人不是人,是个神仙。

「你这一辈子都再见不到他了。你死心吧。」群花纷纷叹息。

小花摇头,盟誓道:「我要见他。如果只有神才能见神,那我就修炼千年又何妨?」

於是它苦修一千年,功德圆满。

迈入灵界,忽见湖边彩虹明艳,心中如遭雷击,一刹那间,便失去信念。

它只记得自己非要成神,却忘却了,究竟为什么要成神。

神说:「四千年前,那路人踩你一脚,害你垂死,引出你与他的三世情缘。」

第一千年里,那路人是范蠡;第二千年里,那路人是刘奭;第三千年里,那路人是周

世显。

神说:「菩萨慈悲,不忍你猝死,伸手救你一命,奈何你固执,终致此孽缘难了。」

我垂首,是他,是他,是他……

「优昙,你还没想起来吗?」

我伏地,痛哭出声:「我只是想再见他而已,只是想再见他,为何你们一个个残忍如

斯,封我记忆,使我忘了他。既然我已忘了他,为何还要他出现在我面前,两次渡我过湖

,又随我入凡尘一世?」

神看我,双目清明,有大慈悲,无小怜悯:「因你执着相见,拖累菩萨不能安宁,上

天命他渡你成仙,你却连失两千年,菩萨无奈,以仙灵之体陪你入世,亲自点化,终令你

劫开。」

「神,求你让我见他。」

「你若不放下这执念,便见不到他。」

「我若放下这执念,又怎见得了他?」

「是以,你与他无缘。」神吐字清晰,字字冰凉入心,「即使你与他共列仙班,依旧

无缘相见。」

我踉跄而起,连连后退,不敢置信苦修千年的后果竟是如此,依旧无法相见!

「不要……不要!不要这样对我,不要!」

「言尽於此,你好自为之。」

眼见莲座即将离去,我连忙扑上前抱住,哭道:「神,你爱苍生,那么,请你爱我,

请你爱我!我修炼千年,又渡过三千年的劫数,这般辛苦,所求不过是见到他,在他面前

开花。我求求你,我求求你,神,求你应允我。我可以不做神仙,我可以抛却这四千年功

德,求你让我见他一面,让我了却这桩心愿,求你,我求你了!」

我叩头,血与眼泪一同濡湿莲花。

久久,神望定我,轻轻一叹:「痴儿……」

竹林深处,青衫与碧竹几为一体。

我终於见到了他……

他手垂在身侧,低眉敛目,安宁仿若不存在。

「韦陀菩萨。」我开口,一字一步,四步后,已在他面前三尺处。

他眼观鼻鼻观心,没有抬眸看我。

我慢慢跪倒,双手平额拜了三拜。

「谢你昔日救我,也谢你操桨渡我过灵界,更谢你在红尘中为我做的那些事情。」

他沉默,还是不说话。

然而,没有关系,我毕竟是真的见到他了,这一次,我没有失去记忆,我记得每个细

节,我记得他的样子,我也记得——我对他四千年的执着与爱情……

「菩萨,神说我的劫数是『恒』。我入世,前两次都没能嫁给当初踩我一脚害我将死

的那个人,第三世,因为菩萨救了我,所以我才能最终嫁给他,圆了这个因果,功德圆满

。但是,这就是恒吗?」

我勾起唇轻笑,半是讽刺半是哀。

「菩萨曾跟我说,情不能恒,而神对我说,只有过去了的事情才会不变,故而可永恒

。优昙对此也有自己的理解,优昙说给你听,好不好?」

我看见他的长袍如水般波动,可他依旧不肯看我一眼,不说一句。

韦陀菩萨,我知你是天之子,是南方增长天王八大将军之一,虽住天中却早离天欲,

童贞修行,素无过错。若不是因为我一厢痴执,纠成孽缘,你本是这世上最完美的神。

你可是怨我误了你的修行?故而在我以神籍换见你一面的机会时,如此冷漠以待,寒

彻我心。

我咬唇,强忍眼泪,继续微笑道:「对我来说,那一天,你扶起我的茎枝,救活了我

,我回头,看见你的背影,那就是永恒。因为自那以后,我便以你为生,你封了我的记忆

又如何?我这三千年来忘了你又如何?我仍记得要成神,仍是坚持着要靠近你,仍在凡尘

间,没有爱上周世显,爱上了你。菩萨,我对你之爱,便是永恒。」

他终於抬眉,双目定定向我看来。眸中色浓黑,解不透,也化不开。

然而,这已足够。

我盈盈站起,嫣然道:「我当年跟自己说,一定要让你看到我开花时的样子。现在,

请你看着我,不要闭起眼睛,也不要转开视线,请你,看我。」

双足合拢,我拔下头上发簪,长发披泄一身。这是我修炼成灵后的人形模样,但她,

不是我。

我是一株昙花,碧叶红茎,白花黄蕊,银鳞镀我国色,剔透展我风华,层层铺垫下,

柔为心,韧为情,圆齿深裂俱是销魂,瞬间一现,胜过百花娇艳。

韦陀菩萨,请你看我,要你看见——

所谓永恒。

依稀中,看见他扑过来抱住我,眼中神色终於被我看清,那是痛。

那是痛,是和我一样的痛,为什么我以前看不懂?

「优昙……」他低唤,声音颤抖,那是苦。

那是苦,是和我一样的苦,为什么我以前听不出?

「菩萨,昙花是不能开花的。它若不开,便永远不会谢,它一旦开花,便是尽头了。

」我灵元已竭,渐渐形消体散,这种感觉和去投胎时很相象。

然而我知道,那时候,是另一新生的开始,而现在,我将消失,真正的消失,从这个

世界上渲为虚无。

他颤,怀中跌出一物,被我看得明白——

红橙黄绿青蓝紫,七色丝线,编织成结,环环相连,世称同心。

他……

他一直都带着吗?

原来他一直带着啊……

「不知为何,我从小就爱看彩虹的颜色,买这个结时,也不暇思索的要了这七色同心

……而今,我终於明白了:这是你的颜色。」我对他笑,笑尽这千年相思千年负累千年

委屈千年执着,笑尽生生世世辛酸怨尤痛苦委屈,笑尽苍天捉弄宿命不公三界欺瞒,笑尽

我的痴情,也笑尽他的无奈。

他的手伸到我面前,手上托着一弯彩虹。彩虹本是韦陀尊者的象征,他每出游,必有

此物相伴。在身为长平时我曾说生平最大愿望便是摸一摸彩虹,而今他送到我面前,可我

依旧无手可摸。

一如命中注定的,我和他,有缘无份。

多么多么,可悲。

「菩萨,我开花时是不是很好看?我只为你开花,只为你,只为你一个……」

最后一眼,看进他的眸间,我看见一朵花,枯萎颓败。

尾声

2004年,一对情侣在夜间依偎。

女孩忽然惊喜道:「你看,昙花开花了!」

男孩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窗台上的那盆昙花正在慢慢开放,以无比柔婉的

姿态层层展开,鳞片在灯光下折射出点点银辉,美到极致。

男孩轻叹着说:「昙花绽放,那么韦陀菩萨一定在附近……」

女孩好奇的问:「为什么呢?」

「你没听说过一句话吗?」男孩慢慢的念:「昙花一现,只为韦陀。」

女孩立刻来了兴趣:「这么说来还有典故的?」

「昙花又名韦陀花。据说在很多很多年前……」

五千年过去了。

昙花一谢,只为韦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