轴机的剧烈爆炸将整个幻梦之境也抛了出去,可也只是抛出去,身在其中的都毫发无损。
木九薰和樊归一穿过纷扬的沙尘,又跑出去很远,才看见了仍在比斗的宋丸子和一道水雾人影。
方才明鬼引爆灵石轴机,宋丸子心知她凶多吉少,心境波动颇大,险些陷入幻梦之境中出不来。
《上膳书》中记载:「宋厨子我的食修之道,取材於天地,调和以本心,要我跪敬天道,不如叩谢人间。一锅粥煮来片刻天清地净,心甚美。」
一锅粥煮来片刻天清地净,也不过片刻。
可真正的「清净」二字,从来掺着血泪。
心明是个偶人的时候,便满心满眼只有印轩,数百年过去,她还是为了印轩赔上自己的一切。
她自以为是,能猜到天道被逼到绝境会出狠手,却没预料到别人有了必死之念。
这等错误,她不是第一次犯了。
这就是人间,没有什么能笃定一切,人不能,神也不能,事到临头,只能迎面而上。
垂着眼睛,宋丸子看着自己的大黑锅说:
「人心有执,总能化不可能为可能,人命有尽,却是千秋万代不尽……上善道君,你可知天地之大慈悲为何?」
将手里的粥米倒进锅里,站在无争界的道旁,宋丸子的身后人们来来往往,正是云渊陷落之初,有修士冲去东海投身苦战,有凡人撤离临照留下根苗。
上善身处玄泱的一处旷野中,一群小孩子正围着他,等着从他手里拿到甜甜的点心。
「天地无心,亦无慈悲。」
这是上善的回答。
「不。」宋丸子摇头,锅里的清粥已经煮沸起来,「天地之大慈悲,在於人生儿有欲,诸欲加身,方有此世间繁华。」
「**?」
上善直觉要摇头,却顿住了。
「人为**所驱才会在千万年来,求温饱、得诗书、起城池,问长生……万般恶从欲起,万般善,不也是从欲而生吗?」
「你也知道欲中生恶,又如何说它是天地慈悲?」
宋丸子的木舀搅动着锅里的清粥,声音轻轻:「还请道君告诉我,世间又有什么是纯善的呢?」
上善愣住了。
他身前,孩子们还在看着他。
「既然没有纯善,那慈悲也无需纯善。既然慈悲无需是纯善的,人生而有欲如何不能说是慈悲?上善道君你从未后悔过为了学艺而走进当年的山洞,可对?」
对面没有回答她。
「你曾觉天地间恶意满满,才有融道之心,桑墨算计你,让你心生恶念,被天道操纵毁了沃野,你把恶念舍在了烹天鼎,七情袖手之道你走到尽头却还是后悔了,便又将善念也留在了《上膳书》里,只剩一点本我,又被天道意志裹挟,青丘苏氏之乱,宋玉晚之死,都发生在你融天之后,上善道君,这些年你原谅过自己吗?不能……所以被天道同化,随它桎梏苍生,随它意图成神,你才会觉得好受些吧?」
清粥好了,宋丸子站在原地,一切都没有变化。
这世间的诸般道理,有时候做个菜就能想明白,在明鬼身上她错了,在上善身上,她不会错,她做的是饭,悟的是人,填的是胃,体味的是无数个吃饭的人组成的世间。
她道,世间道。
宋丸子背后的无争界慢慢震动起来,渐渐地,整个幻梦之境都震动了起来。
「我想了很多年,狗不吃,猫不食,见形,统色,御香,调五味……之后该是,参人间、天地炊烟,这方是我的道,我的活人法。」
参人间
天地炊烟
《上膳书》飞快地翻动起来,宋丸子这些年做的菜依次出现,赤色的字仿佛是被印章盖在了上面。
一个又一个的「参人间」。
到了最后一页是「悟道清粥,天地炊烟」。
她彻底悟道了。
宋玉晚的神色略有些惨淡,这些年他想用宋丸子代替上善的心早已淡了,至此,终於彻底烟消云散。
不过,就算他还有心,他也做不了什么了。
上善抬起头,定定地看着宋丸子:「那不过是你所想,与我有何关系?」
「不,我说的正是你所想,因为我看过《上膳书》,又听你说『天地无心,亦无慈悲』,便知道你在后悔,上善道君,玄泱天道有成神之心,早就入了歧途,再不是天地规则的扞卫者,你何苦再与它一同沉沦?」
幻梦之境外,滚滚黑云聚集,人们听不见里面的人到底在说什么,看见天雷,他们立刻想到是天道要偷袭宋丸子,个个也蓄势待发。
「我……」上善道君的眼神突然一变,「我本就是天道,谁又能说我是错?」
他话音未落,宋丸子的手中紫光收敛,整个幻梦之境被她收了起来,一时间,万千天雷劈向她的头顶。
星辉如海,将宋丸子团团护住。
在雷光中,宋玉晚冲向了上善。
「天道!」
劫云之上,北斗闪耀如初阳,一支箭自北而来,直射向天道所在,是宋玉晚数千年积攒的愤怒和怨恨。
宋丸子脚下星光闪烁,猛地一拍自己怀里的阵盘,宋玉晚的残魂不可脱离阵盘,这一拍,让他猛地回到了里面。
「宋丸子,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当然是怕你们这又虎虎的要去同归於尽啊。
宋玉晚退回了阵盘里,天上的巨箭却只闪了一下,并未消散。
在宋丸子细瘦的后背双脊之间,北斗七星已然亮起。
她有南斗做命之本,也能用北斗为招。
「轰!」
雷鸣声亦未遮掩箭矢轰地之声,烟尘重重散去,顶着上善模样的天道飘在空中。
「人想杀天?何其可笑?」
要是上善,宋丸子与他还有那么点香火情,换成了天道,宋丸子的眼神一凝,心里只有一个字——干!
星阵护着她不被劫雷所伤,宋丸子脚下一踩,已经直扑向了空中,与此同时,她眼中星芒熠熠,周身奇穴也亮了起来,竟然仿佛生生引来漫天星斗大临人间。
无数杀招,天道一一躲过,身后又有火链袭来,是一个黑袍白衣的赤发女子。
「放肆!」
随着一声低斥,天越发阴沉了。
「散开!」宋丸子手中的阵法猛地推出,刚好拦住了劈向木九薰的天雷。
「天道,你不是要杀我么?来呀!」
天雷滚地而来,天道的脸上冷到了极点。
上善说得对,当初在黄泉它都没能杀了宋丸子,现在的它更做不到,可宋丸子想要杀它,也是痴心妄想。
就算加上这些人,也做不到。
天人混战之地往外蔓延,所经之处皆是废墟。
王海生和唐越接到消息匆匆从魔界中赶回,想要帮忙,被长生久的长老们直接提脚扔了出去。
「护住新城!不要妄动!」
是,新城!
新城地下,一架绿色的怪样机械缓缓升起,唐休坐在上面,双手拉下,将黑洞洞的炮口对准了天道所在之处。
「不行。」
万家点点拦住了他。
「新城不能攻击天道,不能让天道有杀人的借口。」
唐休急了:「那我们就看宋前辈……」
「若是我师父真的殒身於此,我就将整个玄泱都变成新城,这是我师父交代的。」万家点点转头看着唐休,眼中似乎有泪,却被更多的东西给强压了下去。
「也不是什么都不能做。」
两个小人儿跳上炮台,在他们身后,一堆小人儿举着东西呼啦啦跑了过来。
「带尾巴的留影石可以即时让我们看见!」
「好多木鸟,带着留影石!让所有人都看见!」
……
窸窸窣窣的木鸟在旁边环绕,仿佛无穷无尽似的,鏖战中的人们却顾不上了。
无数乱光中,宋丸子抆去手臂上流出的血,手上招来大黑锅,就在她再次要杀过去的时候,她怀里突然有什么飞了出去。
是《上膳书》。
泛黄的书页无风自动,落雷想要劈它,却终究抆书皮而过。
「合道,烹天?」
人声从书中传出,宋丸子看过去,看见在书页上,一个男人正站在那。
「要是我用祭天之法与天道相合,天道就会多一点慈悲善念,对人世苍生多一点眷顾。」
是上善,是决定合道的上善。
「那我怎么祭天呢?血、肉、灵力、道统……善、恶、本我……还有什么?」
「用天道不能拒绝的将它引来……」
用天道不能拒绝的,将它引来……然后,这样这样,那样那样。
宋丸子的眼睛亮了,一拍储物袋,她的手中已经抓着一碗面了。
「喂,来吃吧!」
天道本离着宋丸子数十丈远,一声招呼之后,它已经到了宋丸子的面前,扛着天道威压之力对宋丸子来说早不算什么了,她递出的不是那碗面,而是手中念力凝成的刀。
**,真的是好东西。
有这水雾所凝之体,天道避无可避,竟然真的捱了一下。
可就在他中招的同时,他还是抽取了宋丸子手中食物里的味道,那味道被它受用之后,它也完全看不出受了伤。
这一招不行,或者说,用的法子不对。
宋丸子后退两步避开雷击,手里的大黑锅猛地翻转。
现成吃的是给他送菜,那要是别的呢?
手指抆在锅沿儿上,大黑锅中的白凤涅火「腾」地烧了起来。
「我该怎么烹天呢?以灵火为灶、念力为铲、星辰阵法做油、五行法术当盐……还缺什么?」
飘在半空的《上膳书》之上,上善在烹天鼎前久久矗立。
「别光站着,继续教学呀!」宋丸子在心里碎碎念着,任由手臂上的血流进锅里。
虚影中,上善终於动了,他伸出一只手,掏向自己的胸膛。
宋丸子:「……这就没必要了吧?!」
虚影突然消失,《上膳书》啪地合上,落在地上装死。
几乎是明着说:「那办法你自己想。」
嗯,那这道「烹天」里还缺什么呢?
还缺……能将天道真正做熟之物。
「凡人界众心求太平,太平盛世将近,便生太平天道。」无争界天道之言,在宋丸子的脑海中响起。
求太平。
求太平……
新城中,所有人仰起头,看向天空,木鸟们衔着的留影石忠实带回了战场上发生的一切。
「那就是天道啊……」一个凡人讷讷道。
「天道在跟人打架吗?那、那人是宋师呀?」有去过无争界的修士认出了宋丸子。
「长生久樊首座,之前还来帮我们建城了!」
「那个水影子真的是天道吗?」
王海生站在人群中,大声说:
「各位,今日那些修士与天道一战,只是想要个说法,为什么,为什么玄泱界的修士就要经历心魔劫难,为什么心魔劫难已经到了无人能过的地步?为什么我们要向那些口口声声说要祭天的食修跪下?为什么我们修行已经倾其所有,却只能奴颜婢膝来获长生?天生我灵根,地赐我灵骨,就是让我们跪下的吗?!」
随着他的话语,那些讨论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最后,竟至整座城寂然无声。
「这、这是逆天之念。」
人群里,有人小声说,几乎立刻,有人反驳道:「灵石轴机研创之时失败三千六百次,焦俣九位大匠折戟,几千年积累耗尽,最后还是破旧立新才成,怎么,旧法可破,旧人可退,唯有天,竟然一问都不行么?」
新城之中又安静了下来。
「外面那些修士,他们只想知道,人作孽,天罚之,天作孽,谁夺之!?」
人作孽,天罚之,天作孽,谁夺之。
这话,这话……在与谁的心音同响?
此时,距离上善现身西洲,已经过去了一日夜,玄泱各地该知道消息的也都知道了,各个拜天宗教的食修们更是直接得了天道的「谕旨」,纷纷带着手下势力赶往西洲「护天讨逆」。
北洲,几大宗门与城主势力的兵马刚一汇聚,荒山地窟里,界门大开,无数侉人从中走出,堵在了西洲与北之间的天堑上。
「此路,不通。」
一柄雪中枭横立道中。
中洲,百余宗门出动,拦下他们的是一个穿着白色道袍的男人。
「我徒弟在西洲正忙,劳烦各位且等等。」
漫天星海里,玉归舟震了一下袍袖。
在他身后,站着来助阵的东洲六奇,不远处,还有刚刚从别界跨过了界门的郁长青正在赶来。
南洲招摇山,「啪叽」一声,呦落在了地上。
往各界送信真的好累,他饿了,更想丸子了。
「嗯?芝仙的儿子?」巨大的鸟头凑过来,斑斓的羽毛在光下美不胜收。
魔界,江万楼抓住了什么东西,在手上缠来绕去:「你生,是魔界的天道,死是魔界的死天道,不准走。」
脚下还在往玄泱界入口处飞奔。
「王小弟还是有本事的,我想要的好东西这就又有了。」
白色的念力重新城中悠悠飘出,宋丸子在乱斗之中伺机以自己的念力为网,将那些念力一把捞了过来,然后直接扔进了锅里。
「祭天用人心,烹天也用人心,嘿嘿嘿……」
宋丸子早就打得浑身狼狈,手往脸上一抹,都带着血污,也不知道是谁的。
「走了,兄弟!」
一拍大黑锅淩空而起,宋丸子手中念力如水,注入锅中,周身五行之力运转不休,五行之力也混入了锅里。
热锅之中,又有星辉流溢。
好像已经够了……
看一眼天道,宋丸子的手指在大黑锅里轻敲了一下。
「喂,饭好了,来吃吧。」
万籁俱寂。
天道降临。
……
「后来呢?后来呢?」
女孩儿睁着蓝色的大眼睛看着眼前的破书,嘴都撅了起来。
破书懒懒地瘫在桌子上,只一张纸上出现了几个字:
「天道被煮了,天道想跑,上善不让它跑。」
「那上善道君也被宋姨姨煮了吗?」
「算是吧。」
「怎么叫算是呢?你这本书真不会讲故事。」
女孩儿生气了,抓着书摇来晃去,几乎要把书给摇散了。
宋丸子又去了黄泉,这个小魔星就留给了它这本老书,真是太欺负人了。
「上善死了么?」
「宋姨姨煮的天道好吃吗?」
破书奋力从小女孩儿的手里挣脱,那张纸上又出现了几个字:
「上善说,他后悔了,玄泱界天道被毁了大半,再无生心魔之能,以后也会被太平天道取代,他也一同沉睡了。」
天道崩解时产生的力量,远非修士们所能理解的,知道很多菜谱和很多故事的破书知道,那时候,上善触碰到了「过去」。
在那个「过去」他做了一件事,把一颗绿色的疗伤圣药,放在了凡人界一个姓苏人家的祠堂里。
因成了果,果成了因。
大概只有蟹粉狮子头的和那黄泉中难喝的孟婆汤才是永恒不变的。
黄泉,宋丸子低着头正在团着狮子头,半肥半瘦的肉在她手里凝成了个粉色的大丸子,结实又好看。
一旁的蟹粉颜色金黄,看着就让人想拌上米饭大吃三碗。
「店家,请问这里除了蟹粉狮子头外,有酒么?」
「没有。」宋丸子转身把狮子头下在锅里,「只有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