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若坐在靠左的长椅上,两名刑警坐在她对面充当押送员,郗羽注意到一人是胡雅,三个人这样脸对脸地沉默互看,车内气氛相当凝重。
汽车开出去八分钟后,程若戴着手铐的双手捂上胸口,她脸色苍白,冷汗直流,她从长凳上摔下来,手足开始抽搐,两名员警吓了一跳,男员警拍着栏杆叫司机停车,胡雅搀扶着她,问她到底是哪里不舒服。
在警用SUV掉了个头准备去医院的时候,程若痛苦模样不翼而飞,她重新坐回长凳上,淡淡地对两名员警说了句,「逗你们的。」
从两名员警脸上惊魂未定的表情来看,他们恨不得咬死程若。
以郗羽这个外行的目光来看,程若刚刚展现了奥斯卡级别的演技。
「装得好像。」
季时峻说:「高功能的反社会人格者都是天生的演员。」
汽车又回归到预定的线路上,行驶十五分钟后,程若再次捂着胸口,露出了和刚刚一模一样呼吸急促,手足抽搐的模样,两位员警无言地看着她,胡雅说「别演了」「不要妄图拖延时间」。
两分钟后,程若的症状逐渐加重,她浑身痉挛,口吐白沫,胡雅这才意识到这次不是演技,而是真的出事了。
在胡雅的催促下,汽车再次变道冲往医院。
「……就是这样了,」王文海沉痛地点了点头,「当时是晚高峰,警车到最近的大医院用了二十五分钟,错过了最佳抢救时间,人已经救不回来了。」
这起突发事件王文海来说不是好消息,本来可以完美收尾的案件因为嫌疑人的自杀变得难堪起来,就像一出虎头蛇尾的戏剧那样索然无味,他很难将之写到自己的履历里。
郗羽想了想,问:「是毒鼠强?」
「是的。」
王文海懊恼地呼出一口气:「下午时,我们去她住的宾馆搜查取证,没发现毒药,当时我就应该想到她随身携带着毒药。」
季时峻插话:「她是什么时候服毒的?」
王文海说:「我们看完了所有监控,发现只有五分钟时间她离开了我们的视线,就是转移她之前,她提出去卫生间……胡雅在格子间外等着,我们也不能盯着人家上厕所吧。」
「从中毒时间分析,也应该是这个时候。」
郗羽百思不得其解:「她把毒药藏在哪里?」
现在是夏天,大家穿得都少。程若穿着轻薄的雪纺衬衫和九分裤,实在不像能藏毒药。
「估计在贴身衣物里。」季时峻看了看赵向东,「对她的搜身应该就进行了一次,就是之前带她去审讯室时的那次,那次搜身估计不太彻底。」
赵向东惭愧地笑:「说得对。」
他没办法否认这一点。长期生活在镜头下和萤幕里的程若的气场极强,赵向东不敢对她太强硬。
「我们都有责任……」王文海再次无奈的叹息,把季时峻请到了会议室里。
在会议室里,王文海问出了这个困惑他很久的问题:「我不是推卸责任,但我真的没想到她会自杀,我们当员警的看多了『祸害活千年』的人,她就是这一类。」
郗羽也有同感并深感困惑:「对啊。程若那么漠视别人生命,杀人后也不会有任何愧疚,她居然会自杀?我以为她即便在监狱里也会过得很好。」
季时峻说:「所以,她并不是因为愧疚才自杀的。」
「到底怎么回事?」
程若已死,医患保密协议失效,季时峻终於开始发表自己的看法。
「是最主要的原因是,因为无法控制自己人生带来的绝望感导致的。」
「怎么说?」
「在美国时,因为好奇,我曾研究过反社会人格者,」季时峻转开话题,「反社会人格在美国出现的概率很高,大概是百分之四,也就是说,一百里人里可能有四个人是反社会人格,但在我国低得多,概率连美国的百分之一都不到。」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差别?」作为理科生,郗羽对人文社科对了解不足。
「我有一个初步的结论,是文化背景,」季时峻道,「我国在漫长的数千年时间里都是农耕文明,有农耕就有水利建设,水利建设需要人们敞开协作,凡是不能做到协作的,都已经在自然选择中被淘汰了,剩下的所有人,基本上都是具有协作意识、能互相体谅的人。但美国不一样,美国是移民社会,相当一部分早期移民都是自私自利、贪得无厌的冒险家和掠夺者,对他们来说,良知这种东西显得有些多余,因此他们的后代道德感缺乏的比例会更高一些。」
郗羽觉得这个分析十分合理。
「程若介於两者之间,天生的基因让她没有感知感情的能力,但扮演程茵的十几年对她影响不小。别忘了,她扮演程茵的时间几乎成为程若的时间一样长。」
「程若既然精心修饰自己的外表使自己变成妹妹,那也会让自己的性格更接近妹妹,」季时峻说,「李泽文今天说得对,长时间扮演另一个人,就算对她来说也不容易。程茵温柔而善良,程若几乎是她的反面,大脑还是原来的那个,要表现出温柔善良,这只能模仿,演的时间过长,『程茵』和『程若』两种人格的界限也模糊了。
「李泽文推测,她可能在这十几年里可能还在继续犯罪,我对此有些怀疑。如果她还是程若,这推测没问题,但她是这十几年是『程茵』,程茵是不会杀人的。」
郗羽反驳:「可她还是杀了周老师。」
季时峻说:「因为她的机会不多了。李泽文就是这个危急时刻出现的最佳选项。」
「什么意思?她不是很红吗?」王文海问。
「盛极而衰,一个人站在顶点时也是走下坡路的开始,最近一年内,电视台出现了几个有潜力有后台的新人,这威胁到了她的地位,她时常情绪失控,一分钟内可以从兴奋变为暴怒、也可能从愉快变成焦虑。有些同事甚至认为她是神经病,领导对她也有了怨言。她在电视台内部逐渐变得不受欢迎。她感到生活正在走向失控,为了更好的控制自己,她找到心理医生,希望通过谘询校准自己。」
「原来如此……」郗羽轻声说。
难怪她说「我现在看着光鲜,但没有办法决定自己的命运」,难怪她想通过留学的办法提升自己,变身制作人,成为掌握棋子的那个人而不是棋子本身。
季时峻说:「然后她遇到了李泽文,她不想错过这个机会。他的背景、人脉、能力可以让她攀上另一座事业的高峰。」
王文海忍不住问:「李教授有这么厉害吗?」
季时峻点头:「这是毋庸置疑的。」
「这份工作能全方面的展现她的优点,赋予她话语权和控制权,她一定会牢牢掌握住。为了自己的事业,她不惜做任何事情。可现在,她的犯罪过程被拍摄下来——铁证如山,她找不到任何出路,也没有任何挽救的机会,即便法院不判死刑,她的未来也已经终结了。她像个普通人一样,这辈子第一次感到了绝望。」
季时峻看向王文海,最后道。
「你审问她的时候,她对你说的『死刑』无动於衷——那时候她就冷静地安排了自己的『退路』,就像对待她的其他受害者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