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我的床舒服么,啊?」
陈啸之问这句话时,还带着恶作剧成功的快意。
陈啸之这个人,故意说自己要出去吃米綫,叫着别人一起去食堂,出门时还把门锁上——然后他刚出门不久就折了回来,扯沈昼叶的被子。
他是故意的。
沈昼叶抽了抽鼻尖儿。
天已经黑了,灯火燃亮昏暗世间,时间大概已经五点多,宿舍楼几乎已经空无一人。沈昼叶顶着毛毛躁躁地坐在陈啸之的宿舍床上,可怜地、仿佛知道自己大祸临头一样地看着陈啸之。
在昏沉的、犹如醇酒的光綫中,陈啸之冷冷地重复:「——我的床舒服么?」
沈昼叶又抽了下鼻尖,卑微又诚实地道:「……舒服。」
她说的还真是实话。
这床的床单被罩都香喷喷的,枕头柔软暄乎,她赤着脚摩挲羽绒被时还有极其惬意的、轻微的嘎吱声,睡起来爽得很,就是稍微有点施展不开。
陈啸之盯着她看,说了实话的沈昼叶瑟瑟发抖地缩在他的宿舍床上,却显然是对那句话毫无悔意。
片刻后,他终於嗤地笑了一声,问:「几点醒的?」
沈昼叶瑟瑟发抖地抱着被子道:「……陆之鸣学长说他不想当男人的时候。」
陈啸之:「……」
「紧接着我听见你说你带了刀,」沈昼叶严谨地补充:「让他把自己阉了。」
「……。」陈啸之刹那静了下来。
陈啸之那一瞬间的表情,实在是难以言喻。
沈昼叶僵硬地坐在他的床上,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天光渐渐变暗。在一片寂静中,沈昼叶小声问:「你真的带了吗?」
陈啸之静了片刻,冷漠地说:「水果刀。」
沈昼叶好奇地问:「……不过我确实很好奇,水果刀能切的吗?我以前一直以爲都是用剔骨刀剁……」
陈啸之不爽道:「美工刀都能阉。你想试试?」
「……,」小姑娘诚恳地跪下,捂住自己的幻肢,道:「……对不起。」
陈啸之哼了一声。
然后沈昼叶将被子卷了起来。
陈啸之没开灯,唯有窗户洒进来的些微光亮,在那温柔的光綫中,沈昼叶把被子团成一个小团,伸手去他的枕头底下摸索。
她在找东西。
陈啸之怒道:「……美国人你在我床上待上瘾了啊?赶紧下来!」
蓬蓬着脑袋的小美国人委屈巴巴地说:「你别凶我,我找我的扎头绳。还有,我不是美国人。」
陈啸之冷漠道:「我管你他妈哪国的,你们女生怎么这么麻烦?赶紧找。」
「……」
——靠,又被駡了。
管他妈的小哪国人找了半天没找到,手腕上没有枕头下也没有,连陈啸之的被子都被翻了个遍——扎头绳无影无踪,仿佛被吸入了黑洞。
沈昼叶抬起头一看,哪怕这地方黑得要死,她都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陈啸之的不爽。
沈昼叶只得顶着一头乱毛下床,在床下找出自己的鞋穿上,心中充满了模模糊糊的委屈,觉得陈啸之真是个狗东西,找扎头绳都要给我脸色看,有本事你也留长头发……
而下一秒,黑暗中,沈昼叶的脑袋,被用力摸了一下。
沈昼叶:「……」
有力的手指插进发间,接着,陈啸之用力摁着她的脑袋,用手指梳了梳她的卷卷毛。
他的手指温温热热的,沈昼叶突然这样想道。
下一瞬间——
沈昼叶被什么击中,连小耳朵尖尖都红成了胭脂般的顔色。
……
北风掠过荒原与城镇,冬日的起点上,落叶回归泥土。
穹顶黑得如墨,零星的灯火点亮。
沿途尽是橘红的路灯,他们两个人刚在食堂吃过饭,陈啸之扛着行李箱,肩上背着沈昼叶的书包,两个人的影子被拉得老长。
「你怎么带这么多书?」陈啸之拧着眉头问:「沉死了。」
沈昼叶小耳朵尖仍红着,伸出手,乖乖地道:「给我,我抱着书吧。全让你拎太不好意思了。」
陈啸之示意她滚:「你还有不好意思的事儿?我不让女生拎东西。边儿去。」
沈昼叶委屈巴巴,把空空的爪子塞进衣服口袋:「……你又怼我。」
然后沈昼叶走在陈啸之的身边,垂着脑袋,听夜色中,行李箱在石板路上哢哒哢哒的声音。
那声音带着种遥远的、令人怀念的气息。
沈昼叶甚至生出一种错觉,仿佛这声音来自太初的尽头,贯穿了她的大半个短暂的人生。
可是她又无论如何都不知道——这熟悉的源头是什么。
陈啸之忽然嫌弃地道:「你看看你,肩不能抗手不能提,跟我一起去吃个米綫还被辣的眼泪汪汪抢我水喝,水喝完了没办法我只能把可乐给你,你还嫌可乐喝着疼。你有什么用啊你?话说回来了喝可乐爲什么会疼?」
沈昼叶揉了揉自己的爪子,呆呆地问:「就……就是疼啊,碳酸泡在嘴里炸开不疼吗?」
陈啸之冷冷道:「毛病。就你也配叫美国人。」
沈昼叶:「…………」
沈昼叶怒道:「我不是美国国籍我说多少遍了——」
陈啸之冷笑一声:「谁管你哪个国家来的?美国人爲什么喝不下可乐?」
转学回国已然三个月的沈昼叶:「……」
她疲惫地心想我真的不想再解释国籍问题了,陈啸之是不是脑子有病,是不是死杠精,美国人就要天天汉堡可乐吗,我在家还一天一大盒荷兰牛奶盼着长个子,他看了我的菜谱是不是要怼我是荷兰豆……算了先忍忍,沈昼叶痛苦地想——他还提着行李呢。
万一把行李朝路上一扔,罢工了的话,那就我完了。
沈昼叶可怜地揉了揉自己的脸,跟着陈啸之往自己的寝室楼走。
「还有那米綫哪里辣了,」陈啸之又难以理解地开口:「我不是都跟那个阿姨说你那份不要加辣椒了?你那份一点辣都没有。」
沈昼叶固执地说:「明明又烫又辣。」
陈啸之:「……」
陈啸之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道:「娇气。」
「……???」沈昼叶不开心地说:「我才没有。」
「——我他妈说你娇气,」陈啸之愤怒道:「你吃东西又挑,可乐喝不了辣椒吃不了,细皮嫩肉,提个装零食的塑料袋爪子上都能勒得一道一道的,我说句重话就懵。你这不是娇气是什么?」
然后,被周围所有人惯大的沈昼叶懵了一下。
陈啸之:「……」
这位头顶个怼字的大少爷挫败道:「……哎我不是说娇气不好……不是那个意思……沈昼叶你之前自己出来住过没?」
沈昼叶闻言,认真点了点头。
她眨眨眼睛:「住过呀,summer camp。」
陈啸之:「你居然还住过……夏令营?」
沈昼叶笑了起来。
「是呀,」她笑眯眯地道:「去加利福尼亚,横跨了整个美洲。在帕罗奥多待过。」
陈啸之点了点头,莞尔地说:「斯坦福游学?」
沈昼叶笑道:「斯坦福和伯克利。三个星期,玩得很开心。」
陈啸之笑了下,腾出一只手,撸了一下沈昼叶毛茸茸的脑袋。
沈昼叶不满地拍他一巴掌,道:「……你别总摸我的头。」
陈啸之嗤地笑了一声,又在她披散着头发的后脑勺拍了拍,道:「发型挺可爱的。走快点儿,你比我这拎行李的还磨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