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试临近,若大张旗鼓地去传唤考生,易使得人心惶惶,出现更大的恐慌。
司马光认同地点了点头,然后看向苏良。
苏良犹豫了片刻后,摇了摇头。
“希仁兄,我觉得你太重视科举省试而太轻视这次‘掳掠朝堂官员、意在省试中取巧’之事了。”
“我建议,在没有确定可疑人的前提下,将所有举子都召入开封府,逐个盘查!一定有人看过《全宋变法诸策论》,只要严查细审,必然能找出破绽,进而找出背后的主使人。”
包拯道:“景明,你的方法确实有效,但过於粗暴。临近科举省试,如此做会影响举子们发挥的。此案,我一定会调查个水落石出,但必须采用更加柔和的方式。”
“我支持包学士的想法!”司马光抬高了声音。
“只要将《全宋变法诸策论》送到每名举子的手中,便保障了公平。此时不应再为科举添堵,咱大宋历来的规矩都是:一切事务都应向科举取士让路!”
科举选士,重於泰山。
这是所有士大夫官员们都坚守的原则。
苏良再次摇头,道:“二位,你们先听一听我的理由。”
“其一,此番掳掠官员之举,无视国法,甚是嚣张,此风不可涨,必须严办速办,不然日后必有歹人效仿。”
“其二,唯有严惩急办,才能维护科举考试的公允性。今之科举和与之并行的三舍法,都是以考试求晋升。此次事故虽然可消除隐患,但我们绝不允许以后再发生,唯有立即将所有举子全部盘查,将所有可疑人等全部问询,待查到凶手后,严惩严处,才能让那些歹人们看到我们对此类事情的零容忍态度,以后才不会有类似的情况发生。”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我想借此事让全朝的士大夫官员们都明白,过於在乎个人名声乃是为官者的最大缺陷!”
“此番事故,王介甫看似无错,其实是为了不犯小错而犯下了大错。”
“因迷恋女色而放弃做事准则与拒女色而放弃做事准则,没有区别,都是错了!”
“王介甫明明可以将策论写得差一些,他甚至可以在对方没有威胁到他的性命前,拒绝撰写策论,但他却认为个人名声高於一切,於是造成了这种麻烦。爱惜羽毛没有错,但绝不可过度!”
“一些士大夫官员因顾惜名节,在乎他人看法,过於畏首畏尾,宁愿不做,也不敢尝试;一些士大夫官员因被歹人陷害而致私德有所瑕疵,就要弃官,就要弃命,只为保全名声;还有一些士大夫官员为了博得忠孝仁厚之名,不惜杜撰故事……”
“更有甚者,家中父母不过只是小病,但迫於‘孝道’之名,不得不辞官归家,侍奉双亲,只为不被扣上不孝之名,如此做,是一名士大夫官员该为之事吗?”
“当下,这些过度追求名声的官员,不但不被朝堂所恶,甚至还被很多官员当作良风美俗,甚是追崇,实在是愚昧至极,理应以此事为例,让天下官员引以为戒!”
……
苏良慷慨激昂。
这一番言论说得包拯与司马光都傻眼了。
他们也逐渐明白了苏良的意思。
作为一名士大夫官员,理应爱惜羽毛,但绝不能让其变为自身的软肋或缺陷。
比如王安石。
此事公之於众后,人人皆知其软肋,若有人故意针对他,败坏他的名声将非常容易。
他对个人名声太看重了。
包拯长呼一口气,道:“景明,你将我说服了,此案我考虑地过於周全,其实也有顾惜名声不愿得罪众举子的想法,此案,应严办速办,不过涉及科举,咱们一起向官家请示吧!”
一旁,司马光紧接着说道:“景明兄,我也悟了,但……但此事公之於众,定然会给王介甫造成巨大伤害,我担心他想不开,会不会……”
苏良淡淡一笑。
“这是他仕途上的一个坎儿,他若能迈过去,不再执着於做个圣人,或许成为圣人的可能性会更大一些。”
“明白了,我再去劝劝他。”
当即,司马光去寻王安石,苏良和包拯则是去了禁中。
……
垂拱殿内。
赵祯听完苏良的一番讲述,也陷入了深思。
他想起了夏竦。
夏竦临终前为了争夺一个“文正”的諡号,不惜死在枢密院,不惜临终前以血书上谏。
赵祯当时很感动,差点儿就要给予他一个“文正”的諡号。
现在想来。
此行为不过是自私自利之举罢了。
苏良所请。
一为肃清科考考风。
二为严厉打击绑架士大夫官员的歹人。
三为让士大夫官员丢掉那种引以为傲的虚荣心以及惺惺作态的忠孝礼仪。
赵祯自然不会反对。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一些官员的花花肠子。
有官员为表孝心,家中双亲没病也称有病;有官员为展现仁义,不惜花钱聘请艺人演戏,更有甚者花钱买万民伞、万民请功书等。
这使得不愿造假的官员,只得更加爱惜自己的名声,这都是将个人名声放到最高位的表现。
赵祯想了想道:“包卿、苏卿所请,甚有道理,朕皆准之。”
包拯与苏良齐齐拱手。
赵祯又道:“苏卿,你这番言说后,我对你们八人外巡,突然失去了信心,你们去了地方,若有女色勾引,若有金钱贿赂,有人一不小心落入圈套,要辞官,要自裁,怎么办?”
“朕对你放心,但对其他人皆不放心!”
苏良的脸上也露出一抹苦笑。
地方套路多。
除了王安石和司马光这两个耿直之人外,其他人也真有可能遇到这个问题。
出门一趟,感觉自己脏了。
这时,包拯拱手道:“官家,让景明在临行前为众人上堂课吧!”
“好主意,两府三司的相公们也该来听一听,莫不能让个人名节重於朝廷利益!”赵祯高声道。
……
翌日。
开封府将王安石被绑案的所有详情都公之於众,且将《全宋变法诸策论》送到了每名举子的手中。
随后,开封府开始召可疑的举子问案。
包拯告知他们,承认购买文章者,仅仅废除本次科举考试资格。
不承认而被查出者,脊杖六十,刺配沙门岛。
与此同时。
苏良的小课堂也在中书省政事堂开课了。
除了赵祯、三府三司的相公,奉命出巡的其他七名官员,一众台谏官、馆阁官员代表都去了。
就连大皇子和苏子慕都被叫了过去。
苏良本就是不顾及自我名声的典型,故而他讲起来,非常流畅。
名声对官员们而言,是把双刃剑。
一方面能使得官员们做个贤官,另一方面也会成为做事的累赘。
不得不说,王安石非常有悟性,被苏良点拨之后,当即就不再颓废了,不过要让他彻底不在乎民间的舆论,还需要一些时日。
毕竟,他还年轻。
此外,收益最大之人,其实是欧阳修。
欧阳修遭到的毁誉最多,他看似看得很开。
其实心里一直很难受。
苏良这番演讲让他明白,无论是好名声还是坏名声,都不应被其所累。
其实,欧阳修也是有拜相的想法的,只是感觉自己有污名,才没有那么努力,而今,苏良的一番话,再次激起了他的斗志。
其他官员也都渐渐明白,在这种个人名声上内卷,争个高低,没有任何意义和价值。
……
与此同时。
不到半日,王安石绑架案便有了突飞猛进的发展。
一名举子心理压力过大,选择招供,承认他与另外两名举子,每人花了一千贯买下了王安石的文章。
而幕后黑手,乃是大相国寺书市的一名书摊主。
此书摊主为了挣钱,便与同伴想出了绑架官员写策论赚钱的主意,最后将目标放在了王安石的身上。
开封府立即行动,当日便抓到了他和他的两名同伙。
他们还招供,除了那三名举子外,还有一名举子以八百贯的价格买了这篇文章。
这三人绑架者,必然是死罪。
而那四名买文章的举子,除了自首那位,其他三人皆是脊杖六十,刺配沙门岛。
此事也使得汴京城的巡街吏员开始增多起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