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一觉好梦。
发自内心的愉快心情, 令狭长蛇瞳里曾经的寒意,缓缓融化成柔和春溪,黑公爵半直起上身,向还躺着的晏明灼张开双臂。
终于大着胆子, 一举达成达成这几日来在脑内徘徊已久的心愿。
“我的画家先生。”黑公爵斜斜攒起饶有兴致的笑, 把晏明灼曾经打招呼的台词改了几个字, 学着原封不动抛了回来“希望你能早日习惯。”
真是风水轮流转。
晏明灼回过神来,内心不由得叹息, 这几天迫于隐隐的压力, 他对黑公爵关注得并不太够,不知道对方都独自琢磨了些什么东西。
“伊恩。”
晏明灼没法责怪黑公爵直率的喜爱举动事实上,他发觉自己对此并不抵抗,反倒有种陌生的波动从大脑经由神经细胞传递到肌肉, 牵动他纯粹模仿的回应笑意真正扩大几分。
他抓住黑公爵伸出来“求抱抱”的小臂, 依言给了他一个拥抱。
晏明灼松开手时,视线避开黑公爵敞开的内衬领口,倏然下滑到匀称有力的小臂。
在朦胧的灯火照耀下,小臂展现出优美流畅的线条肌肉, 触感既有韧性,却又不失皮肤本该拥有的紧致柔滑,十分诱人。
“你似乎有些学坏了。”晏明灼挑了挑眉, 指出黑公爵相对之前的改变他像是在短短两三天内想通了什么东西,不再那么惯于保持沉默, 而是变得主动起来,甚至懵懂地学会了如何抢夺主导权,“你抢了我先前的台词。”
“这或许就叫”
黑公爵想了想,迟疑道“以牙还牙, 以眼还眼”
说完,他却自己先摇了摇头“不对,你可不是我的仇敌如果你不喜欢,我便不这样做了。”
“没有不喜欢。”晏明灼说,“我喜欢看见你向我表露真实的情绪,显得很生动,很热烈,我喜欢生气勃勃的事物。”
他自己习惯于抽离情绪,游走在黑暗的角落边缘,以客观视角观察他人,尤其是相对来说不加遮掩的阴暗面。
同时,他很钟情于情绪强烈又多彩的观察对象,那仿佛会让他拙劣的模仿,多多少少也沾染上发自内心的真实情绪。
晏明灼随口的感叹,传入黑公爵耳中却出了岔子。
生动热烈,缤纷多彩
怎么看,都与晦暗枯燥的夜郁金香庄园格格不入,与本身性格阴郁多疑的他就更无异于两个极端。
高涨激昂的情绪,霎时间跌落到谷底
黑公爵忍耐住想要追问的想法,他不想给晏明灼留下更多与喜怒无常有关的“坏印象”。
这几天他一直在思考,接下来如何打破关系进展缓慢的僵局,而非一直保持在暧昧又保守的界限边缘反复横跳,令人备受折磨。
像是一颗黑咖啡味的糖,苦涩且甜蜜。
只要晏明灼愿意留下来。
如果如果晏明灼喜欢更加积极乐观的对象,那么,他也可以努力学着变得阳光外向起来
“伊恩,你不太开心吗”晏明灼见黑公爵不说话了,似乎在出神地想着什么事,眉目间原本欣然的情绪也一下子消失殆尽。
他凑近情绪变化格外明显的黑公爵。
伊恩撇开脸不愿正视晏明灼纯净的视线,晏明灼便起身扭过肩颈,主动追逐到正对伊恩的方向“是我说错了什么话么”
“先不要看我。”矜傲的贵族深呼吸一口,整理好情绪才抬眸,他讨厌说出违心的话,但也不想令晏明灼伤心,“小画家,和你没有关系,是我自己的问题。”
一对上晏明灼的双眸,他眼神瞬间多出波动,不自觉松懈防备,脱口而出“我只是想也许,我能变得让你更喜欢我一些,哪怕只多一点点。”
黑公爵及时戛然而止,没有说出口的下一句话
他好像天生就是个不惹人讨喜的阴暗坏种,该如何改变一个怪物深邃入骨的糟糕本性
比如他性格里仿佛永无止境的揣测与多疑冲动
哪怕是现在,黑公爵愈是喜爱晏明灼,他就越是怀疑晏明灼的真心究竟有几分
他一边用理智控制着随时容易走向极端的激烈情绪,一边时刻在斟酌着,是否要付出也许在怪物身上本就不存在的稀薄信任。
晏明灼不明所以地露出疑惑眼神。
他无法理解自己说了什么话,以至于让伊恩的情绪变化得如此之大。
“可是你不需要改变,我已经很喜欢你了。”
晏明灼自然而然地说出宛如甜言蜜语一般的话,无论什么样的话在他清洌的嗓音娓娓道来时,总会显得格外真诚,且百听不厌。
“或者说,正是由于你身上超乎常人的那份特质,深深吸引着我的视线。”
类似的话,其实在之前他也说过。
而晏明灼没能说出来的完整版真话
他也不过是个披着人皮,混迹在人群里的异类,是个缺乏感情、缺乏同理心、谎言随口道来、极其擅长自我伪装的冷血怪物
同为怪物,哪还有资格嫌弃对方病态和不正常呢
正常人根本入不了他们的法眼,更忍受不住这份对他们而言,只会无穷亦无尽的折磨与煎熬
伊恩和晏明灼,就像是一体两面的对立镜像。
一个用怪物的可怖外壳,隐藏着属于人类的敏感内心;一个用人类的柔弱外表,隐瞒着属于怪物的疯狂理性。
恰好。
对于彼此,他们都是特殊的存在。
直到目前为止,哪怕从相遇到渐渐相处,其中掺杂着无数阴差阳错造成的冲突与和解,更是构筑在不断交错的谎言与真实的基础之上
这两个相似又不同的异类,他们内心的距离的确在一点点拉近,甚至可以说是情不自禁地、丝毫不受理性与主观感情控制地,被对方身上的特质所吸引。
黑公爵内心的不安,总能恰到好处被晏明灼所安抚。
仿佛晏明灼擅长特殊的安慰法,而治愈对象,仅限于他一人
他俯身前倾,两个人凑到如此之近,嘴唇与嘴唇,似乎快要贴在一起
放轻呼吸,黑公爵不自觉抬手拂过晏明灼双眸下方,左右各有一点的浅浅泪痣,指尖摩挲着浅淡到只有在这样的距离,才能看见那仿佛透明泪痕的两点浅印。
“我们天生有缘。”
松开手,黑公爵踟蹰片刻,忽然高兴起来,语调随之高扬,“晏明灼,我并不相信命运,甚至痛恨命运可你与我的相遇,一定并非偶然。”
他并没有继续往下解释如此笃定的理由,点到为止直起身体,拉开距离。
综合他在副本世界以来的所有经历,晏明灼眨了眨眼,心中认同黑公爵提出的新观点,并非没有依据的错觉。
两人又说了会其他无关紧要的闲话,才脱离一待在一起,就很容易变得黏黏糊糊的奇妙氛围,各自分开下楼清醒清醒发热的大脑。
晏明灼本想找个机会和黑公爵提一提昨晚发生的事情,将自己提前摘出去。
黑公爵却像是有事,早饭后匆匆离开,难得让晏明灼有自由行动的时间。
早上的气氛显然不适合说正事,他只能暂且搁置坦白从宽的想法,转而抓紧时间在古堡内转悠,暗中搜寻那个消失的年轻鬼仆。
他有预感,在那个哭泣的鬼仆身上,说不定能找到与庄园诅咒相关的第二条命运线。
到了在大厅共进晚宴的时间。
在某处与年轻鬼仆擦肩而过,多日来的搜寻总算有了下落,然而对方受黑公爵所设下的禁制术法所迫,神智懵懂,根本无法进行沟通。
晏明灼坐在餐桌边,还没来得及整理思绪。
未料,深思熟虑隐忍了整个白天的黑公爵,率先拂袖离桌,走到面前向他发出诘问。
气冲冲的姿态,语气并不强硬“你昨晚,是不是”
“我去过地牢。”
还没等黑公爵继续把问句说完,晏明灼立刻主动交代了昨晚的行踪。
他把无头骷髅和奈娜尔的故事讲了一遍,细节春秋笔法,不能说的地方尽数一笔带过,然后向黑公爵道歉。
最近这两天,他都因思索着绘画灵感而失眠,昨夜站在窗边吹风,无意中远眺到提着人头灯笼的奈娜尔的魂影,一时忍不住被那副诡秘惊悚的画面所吸引,出于好奇才跑出去,到花田里与奈娜尔交谈。
回来时,顺便帮这对父女干了件多余的事情
“花田”
黑公爵差点忘记还有质问这回事,“你知不知道对人类来说,没有我的陪伴,那里有多”
他把“危险”的尾音吞下去,抓住晏明灼的肩膀,对人类提出严厉告诫“答应我,不要再一个人去花田。”
“那里隐藏着什么东西”
晏明灼反客为主,以疑问替代回答,引开黑公爵的注意力。
“”
“如果不能说,那我便不问了。”见黑公爵不说话,压低的剑眉与狭长竖瞳里处处显露出沉凝肃重,晏明灼十分善解人意地后退一步,为其解围。
“谢”
还没说完,怪物猛然惊醒,原本蓄积好的怒气值,怎么就跟着晏明灼的思路在走,一下子瘪下去
九分真、一分假,又不乏逻辑的回应话语,把黑公爵几欲出口的话语堵在喉咙里。
要说骗,一时之间挑不出说辞明显的破绽,晏明灼不过是没有及时告知他罢了。
要为没有及时告知而生气
晏明灼身上隐藏的秘密,难道还少吗
一下子陷入了自相矛盾、左右为难的逻辑死循环
“我去找过之前带你去厨房的奴仆。”他闷闷不乐把白天得知的另外一件事告诉晏明灼,试探着对方的反应,“他说了那个关于头颅的小笑话,以及前后完整的经过。”
黑公爵没把自己气恼之下撕碎了奴仆灵魂的事情说出来,只是轻描淡写道“我助他获得了永恒的安眠。”
言下之意,他已经得知,并且掌握证据,确认晏明灼一开始就是在帮无头骷髅寻找丢失的头颅。
既然都到了帮忙的这地步,黑公爵不禁怀疑骷髅打小报告时,是否替晏明灼向他隐瞒了许多,奈何死无对证,恐怕无论如何都无法知晓其中内情了。
花农那边更靠不住。
许是知晓黑公爵会来寻麻烦,她早早躲了起来黑公爵虽不是没有能找出奈娜尔的手段,但那没有必要。
他根本不在乎花农的结局与否,是离开还是留下,是活着还是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