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望了他一会:「好,我相信你,我认识的人多,带你去办手续会快一点,不过,你要带着一只猫远行,可能会不方便。」
张老头忙道:「那倒不要紧,我有办法,令得我和牠一起到达目的地的,你已经帮了我的大忙,我不能再要你操心了!」
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因为我根本不能确定我自己那样做是不是对!
但是一切都已在进行,白素甚至去鼓动了一场大罢工,事情已经到了这一地步,自然不能就此算数,只好帮忙帮到底了!
而且,我也看出,张老头决不是一个狡猾骗人的人,他一定还有很多虽言之隐,我也相信,这些难言之隐,当他将那头猫送回去之后,他一定会对我讲明白的。
所以,我在长叹一声之后:「我们要争取时间,你现在就应该跟我去办手续了!」
张老头看到事情已经有了决定,他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等一等,我答应送给你的东西,现在我就拿来给你!」
他不等我有反应,就走进了房间中,推出了一只木箱来,那木箱,就是我第一次到他家中的时候,看到的那只大木箱。
当时,我揭开箱盖,只看到那只八角形的盘子,在盘子下面,是一块木板,隔着箱子的下半部,也不知道箱子的下半部放了些甚麽东西。
现在,他将箱子推了出来,打开箱盖,又将那块木板,掀了开来,我探头望去,只见箱子中,有大约十几部书,还有七八卷画,我顺手拿起了一本来,就不禁吃了一惊,我虽然对这一类的古董,算不上是内行,可是也看得出,那是真正的宋版书。
宋版书的价值是无可估计的,而在这箱子中,有着十几部之多!
我又抖开了一幅画,那是宋徽宗的一幅「双鹦鹉」,我可以说从来也未曾见过那样的精品,单是这幅画,已经令我呆了半晌。
张老头看到我很喜欢这些书画,他也显得很高兴:「还不错吧,本来我还有很多,可是近年来,为了生活,都变卖了!」
张老头的这两句话,不禁引起了我的疑心,因为从他现在这种简单的生活来看,随便卖出去一部书,或是一幅画,就够他一辈子生活了,而他却说「变卖了许多」。
我立时向他望去,张老头似乎也知道自己的话,多少有点语病,是以他连忙道:「你知道,这种东西,本来并不值钱,后来才渐渐值钱的。」
我又呆了一呆,这句话,更使人莫名其妙了,甚麽叫「本来并不值钱」,宋版书和宋瓷,甚麽时候不值钱了?
但当时,我只是想了一想,并没有再追问下去,我只是道:「你以后还要生活,如果你将这些东西全送给了我,你以后的生活怎麽办?」
张老头道:「我会有办法的,你一定要接受,不然,我不知道怎样表示对你的谢意。」
张老头的那一箱书画,价值无法估计。人总是贪心的,我自然也不例外,要我拒绝,我甚至没有这个勇气,但是我的心中,却已经有了决定,这一箱东西,我至多保存一年,然后,将它们捐给博物馆。
当然,我会捐给那个工业组合所在地的博物馆,因为那七天的大罢工,必然会对该地造成极大的损失,虽然照白素的说法,没有一个人能够制造一股工潮,就像是没有人可以使一座火山爆发一样,但是白素到了那里,为了要取得使用庞大电能的机会,多少起了推波助澜作用,那麽,将这一箱珍贵的艺术品捐给当地的博物馆作补偿,自属合理。
我和张老头合力将箱子抬出去,放上我的车子,然后,我利用了人事关系,和他去办手续,第二大一早,他就带着猫走了。
而当天下午,白素就回来,她下机之后,见到了我,第一句话就道:「不许再将大罢工的责任,推在我的身上,我没有那麽大的本领!」
我只好苦笑道:「你本领已经够大了!」
白素白了我一眼,大有不再睬我的意思。我们一起回到了家中,客厅仍然很凌乱,我将和张老头见面的经过,向她说了一遍,然后,我们一起欣赏着那些精品。
第二天,报纸上就有了大罢工的消息,看到了这种消息,我只好苦笑,我也不和白素提起。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和白素之间,几乎没有再提起张老头的事。
一直到了第八天早上,白素一面看报纸,一面对我道:「罢工结束了!」
我正在喝咖啡,望着咖啡杯:「张老头不知怎麽样,他成功了没有?」
白素摊了摊手:「不论怎样,我们总算已对一个可怜的人尽了力了!」
我苦笑着:「你说可怜的人,是指甚麽人,张老头,还是那只猫?」
白素道:「你怎麽啦?那不是一只猫,是一个智慧极高的人!」
对这一点,我们已经没有异议,自然无法再和她辩驳下去。自那一天起,我们就一直在等着张老头的消息,可是张老头却像是突然消失了一样。
白素和她弟弟通了一个长途电话,据知,张老头在那七天之中,所用去的电量,比他们整个工业组合所用的电还要多。
张老头是不告而别的,连白素的弟弟,也不知道他到了甚麽地方。
又过了三天,邮差来叩门,送来了一只大木箱,约有两尺长,一尺厚,半尺宽,说得难听一点,简直像是一口小棺材。
当我们打开那只木箱之际,箱中所放的,赫然是那头大黑猫!
当然,那头大黑猫已经死了,牠的毛色看来也不再发光,眼珠是灰白色的,我们将牠取了出来,那不是标本,简直已是一块化石!
我望着白素,白素吁了一口气,道:「成功了,他走了,只留下了一个躯壳,你看,这具臭皮囊多活了三千年,可是生命的意义并不在躯体上。」
我点了点头:「这倒很有点超脱的味道,留下了躯壳,走了。」
白素道:「其实,我们每一个人都是那样,不知自何而来,忽然来了,有了生命,但是没有一个人能例外,每一个人,都要离开相伴几十年的躯壳而去,也不知道到甚麽地方去了!」
我望了白素半晌,白素说得很正经,而他所说的话,也很难反驳。
我只好道:「别再想下去了,再想下去,只怕你也要入魔了。」
白素勉强笑了一下,将那只化石猫,放在一个架子上。我道:「张老头这人,很不是东西,他怎麽不再来看我一下?」
白素叹了一声:「你对於张老头,难道一点也没有怀疑。」
我吃了一惊:「怀疑?甚麽意思?」
白素仍然背对我:「我总觉得张老头的情形,和这只大黑猫是相似的。」
我直跳了起来:「你详细说说。」
白素说:「我曾注意到,张老头在说及他和那头猫的时候,有几次不由自主,说出了『我们』的字眼,但随即亟亟更正。而且,为甚麽我们不能明白那头猫的思想,他能明白?」
我道:「那是因为他和猫相处久了!」
白素转过身来:「多久?」
我呆住了,白素又道:「他出卖的宋瓷,送给我们的宋书和宋画,那决计不是普通人所有的东西,他怎麽会有,你没有好好想一想?」
我给白素的一连串问题,问得张口结舌。
过了片刻,我才道:「那麽,你的结论是甚麽?」
白素缓缓地道:「张老头活在地球上,至少有八百多年,他是宋朝末年来的,是来找那头猫,你明白了麽?」
我只感到全身都起了寒栗,像是气温忽然低了四十多度一样!
现在,我也明白为甚麽张老头他所变卖的东西,「原来并不值钱,后来才渐渐值钱」的了,宋版书在宋朝,当然不值甚麽钱,宋瓷的情形,也是一样!
我呆望着白素,白素缓缓地道:「我们再也见不到他,他也回去了!」
我没有话好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隔了好久好久,我才道:「你是甚麽时候发现这一点的?」
白素道:「有一次见到张老头和那只猫,我就发现了,女人对於和感情有关的事,一定比男人敏感,我发觉他和那头猫之间的感情,决不是一个人和一只猫之间的关系,你难道一点未曾想到过?」
我苦笑了一下,我想到过的,但是我却没有进一步地去想。
白素道:「或者,我的猜想并不可靠,但是,这至少是一种猜测!」
我叹了一声,没有再说甚麽,在这一天中,我只是发怔,甚麽话也不想说。
第二天,我们又接到了一封信,拆开那封信,看完,我们又足足有几小时没有说话。
信是张老头寄来的。
以下就是张老头的信:
「卫先生、卫夫人:很感谢你们的帮助,我们都回去了。他先回去,他就是那头猫,是我最亲密的人,关系类似你们的夫妻,我是来找他的,以你们的时间来说,已经八百多年了,他误投猫身,我则投进了人体,我的情形比较好,可以自由来去,那是因为人的脑组织进步的缘故。我在他走了之后,寄出他留下的猫的躯壳,再写信的,我找了一个很隐蔽的地方,放下我寄居了很久的躯壳——如果被人发现,那将是一具不可思议的干屍。卫先生可记得我的保证,我们不会再来?那是因为,我曾投进人身,不客气地说,地球人太落后了,在我们看来,和猫没有甚麽分别,我们没有理由,放弃自己的地方到地球来,就像地球人没有理由放弃现在的生活,回到穴居时代一样。再见,再三多谢你们。」
这就是张老头的信!
在看完了张老头的信之后,心中一直不舒服了好几天,他们——张老头和老黑猫,那种来到地球的方式,很令人吃惊。
我可以断定,张老头和那老猫,他们的天性,还算是很和平的,这一点,从张老头来到了地球,并没有作出甚麽破坏行动可以得到证明,或许他们那个星体上的高级生物生性十分和平。
但是在整个宇宙中有生物的星体一定有很多,其它星体上的生物,是不是也会以同样的方式来到地球?如果他们来了,而他们的天性又不是那麽和平的话,那又会怎样呢?
这是一个无法继续想下去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