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初吻
天气极好,斜阳余晖在整个天空上,铺上了一层艳红色。半边天,全是深浅不同的 红色鱼鳞云,美丽无比。我躺在草地上,以臂作枕,极目天际,先开口︰「有鱼鳞云, 明天会有风雨!」
祝香香坐在我的身边,她的回应来得很快︰「明天的事,谁知道呢?」
她的话听来有点伤感,她虽然有那样令人惊骇的身分,可是我知道,她的性格,仍 然属於多愁善感这一型。
我转过头,向她看去——事实上,我除了欣赏天上的晚霞之外,也一直在看她,我 的眼光有时,甚至相当大胆。她虽然不回望我,但是她必然感受到我的眼光,因为每当 我的目光变得大胆,她长长的睫毛就会颤动,牵动了我的心跳。
来到这片草地,我就仰躺了下来,她坐在我的身边,这是古今中外男女在草地上固 定不变的姿势——不相信的话,可以去任何草地上作仔细观察。
她约我到这痛来,可是她却并不开口,只是耐心地把身边的茅草拔起来,剥出它们 的蕊,那是如牙签大小的、软软白白的草蕊,她剥了十来根,放在手心,向我递过来。
我取起了其中的一大半,放在口中嚼着,这种草蕊,会带来一种清清淡淡的甜味。 她把剩下的一小半,放进了自己的口中,也缓缓嚼着,然后,她的视线,停在自己的手 心上。
想起在那株大桑树上,她用手掩住了我的口,我伸出舌来,竟在她的手心上舐了一 下的情景,我心中有异样的感觉。她是不是也有同样的惊异之感?她的脸颊为甚麽红了 起来?只是由於晚霞的映照,还是别的原因?
那种惊异的感觉,渐渐在我的身体中扩大,形成了一种渴望,想和她亲近,不单是 握住她的手,而且,希望能够亲到她的唇!
这种渴望,甚至化为了行动的力量,我陡然坐起身来,向她凑过去,她也正好在这 时,抬起头,向我望来,我和她隔得十分近,在那一刹间,我在她的眼神之中,找不到 鼓励我进一步接近她的神色,那令我心头狂跳,整个人僵呆。
她又垂下了眼睑,用听来十分平静的声音问︰「你在学武,是不是?」
我在叙述日后的经历时,常用的一句话是「我曾受过严格的中国武术训练」,简化 来说,就是「从小习武」。这是瞒不过祝香香的,因为她也必然是一个从小习武的人。
所以,我心中有点惊讶,因为当我知道她的特殊身分之后,她对我说︰「别问我有 关的一切,那是秘密,而探听他人的秘密,是不良行为!」
现在,她这样问我,算不算是不良行为呢?我回答了她的问题,直视着她。她吸了 一口气,神情十分认真︰「带我去见你师父!」
老实说,我极喜欢祝香香,也会尽一切可能答应她任何要求,可是她要我带她去见 我师父,这令我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才好——道理很简单,我的武术师父,是一个怪得 不能再怪的怪人!
我吸了一口气︰「我……我先把拜师的经过,简单地告诉你!」
祝香香没有反对,静静地等我说。
拜师的过程其实相当简单,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家中的长辈告诉我,如果我 喜欢习武,今天可以拜师。小孩子都喜欢习武,自然很快乐地答应。
那是一个大家庭,共同住在十分巨大的大屋之中,大屋有许多院落,有一些,是虽 在屋中长大,但也从来未曾到过的。我就被两个长辈,带到了一个十分隐蔽的院落中, 推开门,看到一个又高又瘦的中年人。那样的大雪天,只穿着一件灰布罩衫,他站着不 动,可是身上、头上,却又并无积雪,我一进去,他就转身向我望来。他目光如电,我 在一个吃惊间,就被他伸手抓住了手臂,直提了起来。手臂被抓,奇痛彻骨——那种剧 痛,一直想起来就发抖,所以,我一面发抖,一面对祝香香道︰「你见他干甚麽?只怕 他一抓,你手臂就得折断!」
祝香香分明也骇然,可是她还是坚持︰「带我去见他,我……有特殊的原因。」
我叹一声,一跃而起,拍了拍身上︰「好,走!」
祝香香一声不出,跟在我的身后,为了不惊动大屋中的其他人,我和祝香香自屋后 的围墙中翻进去,那时,满天晚霞,已变成了深紫色,暮色四合了。
推开了院落的门,就看到师父直挺挺地站在一丛竹子之前——这是他一天二十四小 时之中花时间最多的行为,至少超过十小时。我曾问过家中的长辈,师父的行为何以如 此之怪,得到的回答是责斥,只有一个堂叔,年纪比我大不了多少的,才告诉我︰这叫 「伤心人别有怀抱」。当时年少,自然不明白这句话中所包含的沧桑。
傍晚并不是我习武的时间,所以我一推门进去,师父就倏然转过身来,接下来发生 的事,简直事先绝无法料得到。祝香香在我的身边,师父一转过身,自然也看到了她, 两个人才一看到对方,竟然同时,发出了一下尖锐之极的叫声,又各自伸手,向对方指 了一指。
紧接着,祝香香一个转身,夺门便逃,身法快捷无伦。任何人在这样的骤变之中, 都会不知道该如何做。但是我自幼反应敏捷,连想也没有想,一个转身,也扑出门,去 追祝香香。
祝香香先我一步翻出围墙,我紧跟着追上去,她一直在前飞奔,足足奔出了好几里 ,连我也气喘到胸口发疼,才在一株树下停步,扶着树喘气。
我赶到她身旁,两人除了喘气之外,甚麽也不能做。等到呼吸渐渐回复正常,我们 才陡然发现,原来我们面对面,距离如此之近,鼻尖之间,相距不会超过二十公分。
我相信她和我同时屏住了呼吸,在这时,我慢慢地和她更接近,她有点全然不知所 措的神情,双眼闪耀着十分迷惘的光彩,一动也不动。一个十分自然的亲吻,很快就可 以完成,可是就在这时,她的手扬起,抵在我的心口,我剧烈的心跳,一定通过她的手 心,传给了她,所以她也震动了一下。
她口唇掀动,用十分低,但十分清楚的声音说了两句话。我完全可以听得懂她说的 是甚麽,但还是无法相信。我实在想笑,但张大了口,出不了声,而祝香香叫︰「是真 的!」
她一面叫,一面又奔了开去。我没有追,只是泥塑木雕一样地站着。
那天晚上,我究竟在树下站了多久,实在难以记忆了,只记得又推开那院落的门时 ,头发和身上都很湿,那是露水,午夜时分才会产生的自然现象。
师父仍然站在那丛竹子之前,和往日不同的是,他并没有叫我习武,只是一声不出 。我自己也心神恍憾,一切的经过,好像是一场怪不可言的梦,所以我也不出声。
又过了好一会,师父才缓缓转过身,我向他看了一眼,心中着实吃惊——师父的双 眼,一向炯炯有神,可是这时,竟然完全没有了神采。
想起他和祝香香一个照面后的那种怪异情形,我心中大是嘀咕,怕不但会捱骂,而 且还会被责打——如果是那样,那真是乖乖不得了,师父的武功究竟有多高,我那时完 全不知(直到现在,也还不知道),但是我曾见过,一次他怔怔站在竹前,忽然一伸手 ,抓住了一根一握粗细的竹子,也没有见他怎麽运动,那根竹子,竟叫他抓得格格断裂 !
那一次目睹的情形,令我骇然,这才知道我第一次见他,我被他抓住了双臂,奇痛 彻骨,还算是好的,他可以轻而易举,把我的臂骨捏碎!
而且,一个授业很严厉的师父,给少年人的印象不多(老师也一样),大多只是敬 畏,我和师父的关系也是一样,私下给师父取的外号是「铁面人」,从来没有见他笑过 ,更奇的,是全家上下,竟然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来历。当然,几个主要的长辈,应该 知道,只是不肯说。而且,大家庭之中和我同年龄的孩子不少,他却经过了一年的挑选 ,只挑中了我一个——他是在甚麽情形之下进行挑选的,我也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