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倪匡写自己在中国大江南北闯荡的经历,,有的极有趣,有的简直令人作呕,有的十分可怖,有的相当滑稽,有的匪夷所思,有的闻所未闻,读之大乐。
其中我觉得最好玩的一篇是--第四章《不可思议的臭虫智慧》......
见闻传奇
(倪匡传奇)
倪匡
序
生性喜欢谈天说地,酒酣耳热之时,说话如连珠之炮,口沬如横飞之雨。说及
自己的一些经历时,每有人说,为什麽不把它们写下来。
写自己的经历,有很多重要的一点,是写所见所闻的事多,而写自己的事少,
旁人才有兴趣。现在,就根据这一原则,写许多见闻经历过的事,有的极有趣,有
的简直令人作呕,有的十分可怖,有的相当滑稽,有的匪夷所思,有的闻所未闻…
…想统而言之,定一个名称,只好称之为『倪匡传奇』。总要使看的人,有如在现
场唯我海阔天空高谈阔论之乐。
出版人的话
第一次见倪匡,是在其赛西湖的住宅。在此之前,心中已有了个谱,倪匡是个
怎样的人:想像力丰富、知识广博、性子率直等等。
然而,见到倪匡,第一个场面出现后,所有的形容都抛诸脑后,只有一个印象
是最深刻,迄今难以忘怀的。
当时倪匡在书房内,埋头埋脑的工作,我推门进去,他转首来打招呼,我客气
的说:「倪大哥,阻住你做野,唔好意思。」
他用半咸淡的广东话回答:「唔紧要,我向度计数咋。」
计数?好奇的趋前张望,只见一本中学代数摊在书桌上,一张稿纸写满了代数
公式。
倪匡笑:「搵到阿女本代数,贪得意玩下咋!」
面上那种热烈的表情,和一个刚得到苹果牌电脑的十四、五岁男孩子毫无分别
。
我便想:这是一个真正懂得生活的人。
然而,接触得多了,对倪匡了解越加深切,才知道他不单只懂得生活,也生活
得多。
倪匡早已成为城市的传奇。直到倪匡在香港周刊撰写「倪匡传奇」,将二十多
年在内地的生活片段逐一揭露,这个传奇更加添上一份沉重而苍凉的色彩。
当你看到倪匡早年的生活,从江南到内蒙到东北的所见所闻所思,一个血性子
对无情世界的反应,你会明白,三十年后,他的醉酒及不羁,有多少是对过去的一
份无奈的发泄。
倪匡的小说,常努力叙说感情的痛苦,这份痛苦又多是过去引起,真是非常容
易理解的夫子自道。在大江南北,生存与死亡,战栗与恐惧,血与泪交织成一幅惊
心动魄,令你透不过气来的画面。事隔多年,倪匡以一贯的生动与激情,将他生命
中最深刻的回忆逐一展示出来。
「倪匡传奇」连载时,早已引起极大的轰动,有人啧啧称赞之余,若有所憾的
说,倪匡还没有好好的将过去铺陈,发挥。
我听了,默言,在一个经历过这麽多的人眼中,这个世界又有什麽大不了的事
。
过去,又算是什麽?
我们诚心向在城市生活,陶醉小小世界的香港人推荐本书,「倪匡传奇」,开
启眼界,自不待言!
第一章 绑人专家的五大法
有人说,少年时或青年时见过、经历过一些事,印象最深刻,难以泯灭,虽不
尽然,大抵也有点道理。
公元一九五一年夏天,曾参加过一个星期,中国大陆上的「土地改革运动」,
地点是在江南,在吴县之间的一带农村之中。
中国大陆上进行的土地改革,强调阶级仇恨,十分之雷厉风行,每个地区,固
定要处死若干地主阶级,是一场腥风血雨的大运动,和江南柔美秀丽的风光,十分
之不调和,但既然有此劫,自然也得依令进行。也就是在这个大运动之中,知道人
虐待起自己的同类来,方式之繁多,真可以令人大开眼界。
在一个土改工作队中,有一个管理员,是绑人的专家。
(土改队是团级编制如军队,一般土改队是团级编制,即队长是团级干部,而
中共军队中,在团级单位担任后勤职务工作的最高级人员,称「管理员」,是连一
级干部。)
这位来自山东的管理员,一脸大麻子,平日倒也看不出什麽异样来,可是一到
了有机会可以把一个人绑起来之际,双眼发光,满面血红,简直是在一种狂热的情
绪之中,进行他的工作。
人为什麽被绑呢?自然是犯了罪,而在土改运动中,地主成份的人和他的家属
,都属於天生的犯罪份子,自然都有被绑起来斗争的机会,而遇上了那位绑人专家
,即使是旁观者,事隔多年,想起来仍然不免心惊肉跳,手发颤,笔不稳。
这位绑人专家是从那里学来这种手法的,曾问过他,他神秘兮兮,不肯说,但
想来必有秘传,谅他自己也创造不出,可能是中国「传统」之一,现代都市人知道
绑人还有那麽多花样的不多,所以值得把其中,荦荦大者,举几种出来说说,每一
种,还皆有名称,绝非杜撰,而是绑人专家亲口说的,总称是「五大法」。
第一种叫「一柱擎天」法,这种绑人的方法,是利用麻绳,把人所能活动的关
节,完全作反方向的牵引,首先在足踝开始,绳子巧妙地把双腿完全拉直,总之关
节向前可动的,就向后扯,向后动的,就向前拉。所以当捆绑完成之后,所绑者整
个人都是僵直而不能动弹的,最后在头顶上总结。要虐待,可以有两个方法,一是
在头顶的绳子把人吊起来,如同吊一枝木棍一样。另一是使人直立,在头顶上加重
物,由於全身可供弯曲的骨节,都被绳子牵拉着,所以身体无法弯曲,重物压下来
,骨节格格乱响,肤孔中会渗出血珠来,直是惨不忍睹。
第二种是「双龙夹珠」法,将被绑者的头,夹在他自己的双腿之间,整个人弯
曲如虾。捆绑完成之后,被绑者除了哀号之外,全身一动也不能动,而被绑者的双
手,和足踝绑在一起。这一绑法,有正、反两种。曾见的是正绑法,有幸未曾见过
反绑双龙夹珠法。据那位麻子专家称,反绑法是将人双腿反屈来夹住头,可以令被
绑者脊骨断折,肋骨根根撑破皮肉露出来。由於政策不容许,所以不能这样绑,言
下,大有憾意。
不过他说,在战争时期,曾用反绑双龙夹珠法,绑死过一过变节份子,讲得津
津有味。说利用活扣,绑紧绳子,要被绑者断那一根肋骨就断那一根。还详细形容
肋骨断折的声音,和皮肤被断骨戮破时的声音。噫!真是令人毛发直竖!
第三种是「三头」法。绑人的技巧之中,很多应用活扣。就是绑好了之后,看
看不怎麽样,可是活扣一抽紧,立时花样百出。「三头」法几乎纯用活扣,复杂之
极。共有三处活扣可供抽动,若是三扣齐抽,被绑者的手肘、膝头和额头就会因绳
子抽紧而碰在一起。到时,仰天吊、背天挂,自然由人鱼肉摆布了。
第四法是「四马攒蹄」法,这种绑法,倒是见於古籍的。把双腕双踝,反扭过
来,绑紮在一起。绑人专家说:「这种绑法,最适宜用来绑娘们(女性),绑好之
后,可以由得你想怎样就怎样!」说的时候,他的脸上的每一颗麻子都发红光。想
来在长期的土改运动中,他曾不止一次用这种方法对付过地主的眷属了。
第五种是「五花大绑」,那是临赴刑场前的绑法了,巧妙处是一个活扣在颈际
。当被绑者想叫什麽口号之时,一抽活扣,绳勒颈际,自然叫不出来了。
绑人专家所用的麻绳,是他自己搓的,拣上好的麻。奇在绳子并不粗,比一支
香烟略细。绳子是越「熟」越好,所谓「熟」,就是绳中渗进的血多。他曾展示一
根「熟绳」,简直是深赭色的。上面不知浸了多少人血,看了令人不寒而栗。
由於常替他写家信,曾蒙他一番好意:「小鬼,把我这套绑人法,教给你吧!
」当时几乎没有吓得跪地求饶,力言自己之笨,无法当他的传人。
日本也有绑人法,用在虐待狂人对付女性方面。这位麻子专家如还未死,至今
大可东渡扶桑,去发扬光大他的绑人术。呜呼!
正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第二章 第一次看执行死刑--枪决
曾经提及一种绑人法「五花大绑」--是临行刑前绑人所用的。刑--自然是
死刑。据说,以前死囚砍头,也必用此种绑法。真是算幸运,未曾看见过杀头。毕
竟,人类在进步。见到过的几次死刑,是很文明的方式:枪决。
枪决这种行刑方式,小说、电影中,多有得见。但是小说电影中所见,是一回
事,真正亲自得见,又是截然不同另一回事。事隔三十余年,每一想及,还是可以
起减肥作用--胸腹作闷,呕吐尚且不及,那里还能进食。
是在「土改运动」到了高潮的时候,受尽折磨的地主之中,自然而然,一定有
一批是「罪大恶极」,需要执行死刑的。
执行死刑之前,例有「公审大会」,公审大会,超过几千人参加。其实「审」
之前,早己写定死刑布告。审完之后,毛笔蘸上红墨水,打一个圈,画上一道长长
的杠子,再写一个大大的「戒」字,一贴上报告板,死刑就立即执行了。
《曾经有过疑问,为什麽死刑报告上一定要用红笔这样画这样写。一个老资格
的人说:「一直是这样子的,既然一直这样,自然依样葫芦,不能别出心栽。」》
被判死刑的,是早就五花大绑绑了起来。第一次看枪毙,一共六个人,四男两
女,分别是两家地主的家人。在几千人的口号呼叫声中,三个年纪较大的人,早已
呆若木鸡,真怀疑他们那时,已经死了。可是三个壮年人,却显然神智尚清,每人
身后皆有军人一个,手中紧握着活扣。麻绳勒在他们颈际,喉结上下,各有一股,
自然叫不出声来,只看到他们眼珠乱动。人的眼珠本来是十分灵活的,可是竟可以
作这麽大的角度和这麽大的幅度来转动,也是第一次经验。看起来,极其恐怖,像
是两只眼珠不甘心随整个身体死亡而死亡,想要挣出眼眶来独自求生一样!
这种情形,三个人毫无例外,是不是人临死之前,或者是在这种处境中临死之
前的一种自然反应呢?只怕要等专家去研究了。
那天是大热天,气温极高,可是到了这种情形,己经有阴森的感觉,尽管烈日
之下,汗出如浆,竟一点也没热的感觉。
(人在不同情形之下,接近死亡时,往往会有固定的神情出现,十分奇特,例
如冻死前的奇异表情。)
古今中外,被执行死形的人,不知有多少?决没有一个精确的统计,一个神智
清醒,知道自己身体健康而要被人处死的人,临死之前,他们在想些什麽呢?是不
是他的想法一致,所以才导致他们眼珠的急速转动?
总之,那种眼珠的异样转动,已够令人震惊的了,但比起行刑时的情形来,自
然又是少巫见大巫了。
六个人,被推上一辆卡车,由士兵解押着,直赴刑场。所谓刑场,是离公审大
会不远的「外空地」。与之同车的,有军队和土改工作队的成员。另外还有两辆卡
车,则载运土改运动中的积极份子,前去观看行刑。
到了刑场,一男两女年老的,被提下车子来的时候,已经软瘫得像一堆泥一样
,看起来完全不像是人,更不像是有生命的人。而那三个壮年人,眼珠转动如故,
他们的头上在冒汗,被从卡车上提下来之际,其中有一个,还挣扎了一下。
不过在五花大绑之下,挣扎也没有用,只有使押解的士兵把绳子抽得更紧。看
起来,再抽紧一点,不必等子弹来结束他的生命,就已经被勒死了。
被推到空地,软瘫如泥的三个,根本无法跪,只是倒在地上。三个壮年人,有
两个被踢着跪了下来。有一个性格十分倔强,怎麽踢打,都不肯跪下,他就是下车
时曾挣扎过的那个。
行刑队就是军队,用的是普通的步枪,一切全是在一刹那间发生的,参观行刑
的积极份子,还在不断叫口号,枪声就响了。
刹那之间,人人都止住了声,张大了口的人,也发不出声来。像是所有的声音
都冻结了,只有清脆的枪声,震人心弦,然后,眼前所看到的一切,令人不由自主
发抖。倒在地上的三个人,每一个人的头都不知中了多少枪。白的脑浆,红的血(
浓稠得令人震惊)在不断涌出来,流在地上。跪着的两个,脑浆和浓血,流了一脸
,都用一种十分可怖的样子张大着口。接着,是被踢倒的,而一直不肯跪的那一个
,中枪最多,小半边头颅甚至不见了。但是奇怪地,还可以看到他的一只眼,还睁
着,不过已没有勇气去留意他那只眼睛是不是还在转动了。
一直到现在,有时还会在恶梦之中,看到那只眼睛,虽然当时是几乎立时闭上
眼的,因为我胆子小,不敢再看下去。
我承认胆小,你胆子够大吗?
第三章 两次面临死亡的经验
一连两篇,说的都是不很愉快的事,由於那是离开学校之后的最早社会经验,
印象特别深刻之故。死亡,是人人必然会有的结果,由於死亡之后情形怎样,临死
之前的感觉如何,都不能有言传或文字传之故,所以,每一个人对死亡,都有神秘
和恐惧之感。这是无可避免的事,除非真是勘破生死,了然无惧,那只有非常人才
行,寻常人是做不到的。
生平,有三次濒临死亡的经验,生死真正只在一线间,临死之前的感觉,其中
两次都一样,但值得记述一下。
两次面临生死大关,都是水厄,也就是说,有两次是差一点在水里淹死的。
第一次,时间还记得极清楚,是一九五一年三月八日。那一年三月七日,从上
海到苏州,住进了位於关门外北兵营的「华东人民革命大学第四院」的宿舍,当天
下午,就搭马车,在市内痛快地游了一阵,在玄妙观饱食各种咸甜点心,初次离开
生活了十六七年的上海,只觉无处不新鲜有趣。
第二天,本来应该参加什麽少红讨论的,但生性自由散漫,偷偷溜了出来,跳
上了一辆马车,直赴虎丘,去游名胜古迹。
三月八日,江南的天气还相当冷,身上「装备」甚多,外套是一件童子军的制
服大衣,穿的是长统胶靴,因为天正在下雨。
在到虎丘之前,先到西园看罗汉,沿途走小路时,踢到了一个骷髅(江南乡下
,葬地凌乱,每有走小路见屍骨的情形),到了虎丘,在生公说法石上坐了片刻,
便从那刻有「虎丘剑池」四个大字的月洞门中,走了进去,只见窄狭的潭水,黑黝
黝地,并不是十分起眼,抬头望,是西施吊桥。
在洞门口徘徊了一会,看到右边近断崖处,潭水甚浅,穿的又是长筒胶靴,足
可涉水而进,寻幽探秘一番,於是,小心翼翼,右手扶山壁,踏着在水中的岩石,
向内走了进去,走进二十来步,已到尽头,停了片刻,转身,再走回来。
谁知进去时,右手扶山壁,比较能着力,出来时,变成左手扶山壁,全然无可
着力之处,心中已经发慌,而浸在水中的石头上面十分滑,一脚踏不住,整个人,
就在完全来不及想一想发生了什麽事之际,一下子就滑进了剑池的水中。
当时,全然不懂游泳,衣服又多,再加上长靴,在变故之后,另一个感觉,是
身子一直向下沉,当然,口鼻之中,都有水灌了进去,怪的是,忽然睁大了眼,看
出去,是一片碧绿无边无际的碧绿。当其时也,更怪的是,神智极其清醒,心地也
十分平静:原来我要死在苏州,原来我要死在苏州!除了这一点,什麽也不想,真
是平静之极,比起现在午夜梦回,思潮起伏时,不知平静了多少。
那时,身体在做什麽动作,也完全不知道,突然之间,手像是抓到了什麽,接
着,就被人拉了上来。那位救命恩人的名字是孙丕烈,据他说,在月洞门口听到了
一下呼叫声,才看到我堕水的,但自己真是记不起曾在堕水前发出过呼叫声的了。
这时,自然有不少人围了上来,几个苏州老人都说剑池水深两丈,常淹死人,
没听说过落了水又被救上来的,真正命不该绝云云。全身湿淋淋回宿舍,尚未正式
开学,已被公开点名批评了。
那位孙丕烈先生,时有往还,忽然一次往访不遇,原来已因「召妓」罪被判徒
刑,自此下落不明了。
在死亡的边缘,心境竟然极度平静,毫无恐惧感,而当时又是确知自己会死的
,这只是个人的经历,未知其他濒临死亡经历的人,是不是也一样,倒真希望有机
会切磋交流一番。
第二次差点被淹死,是在内蒙古呼伦贝尔盟扎特旗了,有一条河叫绰儿河。那
时,已学会了游泳,颇得自然之奇趣。
那天在接连几天大雨之后,又去游泳,谁知河面增阔,河水暴涨,但是却不知
道河水变得这麽湍急,在河滩下水,水才及腰,已站立不稳,心知不妙,已经被水
冲走,湍急的河水中还有大小漩涡,一路翻翻滚滚,被冲向前,眼看一座相当大的
木桥,迎面而来,非撞在桥柱上不可,双眼一闭,心中想的是,毕竟还是死在水里
!心境还是一样平静无惧。
可是,到了桥柱之前,忽然并不撞上去,在旁掠过,就着百分之一秒的机会,
抱住了桥柱,捡回了一条命,已被冲出三公里有余了。这次经历,总算明白了什麽
叫作「船到桥头自会直」,大抵是由於水流的关系,或许是由於命不该绝。
两次面临死亡,都十分平静,想想,好好活着,心境又何必激动紧张?
不过,想想容易,做起来却千难万难了。
第四章 不可思议的臭虫智慧
接连三篇,说的都是生死攸关的大事,这一篇,且来说轻松一点的事。有一桩
经历,在谈天说地之际,总喜欢拿出来作为谈资。可是,一直说了近二十年,都没
有人相信,以为是编出来的故事,直到六七年前,在台北,几个人闲谈,又谈及了
这件事,只说到前一半,座间一位先生就接了下去,原来他也有同样的经历,证明
不是胡说,当晚高兴莫名,只可惜记性不好,只记得这位先生是电影界做美术工作
的,尊姓大名,一概不记得了。
那件事发生在南京。生平只去过一次南京,是夏天。南京的夏天之热,真是热
得无可言喻,绝非香港人所能想像,有「中国四大火炉」之称的四个城市,南京是
其中之一。火车的时候是午夜,车站出来,上了马车,直赴旅社,一路上,风倒是
有风,可惜不是凉风习习,而是热风习习。
到了一家小旅社,人已疲惫不堪,躺在铺上,一面扑蒲扇,一面入睡,汗出如
浆,不在话下,但也朦胧睡去。睡不多久,忽然全身到处奇痒无比,朦胧之中,一
面抓痒,一面睡。可是越抓越不对劲,跳起床来,着亮灯一看,只觉遍体生麻,连
痒也不觉得了,原来铺上,爬满了臭虫,数量之多,难以形容。在铺上,一只接一
只,恰好排列成了一个人形的平面,人一跳起来,排成的队形散乱,那种丑恶,吸
血而又有奇臭的小爬虫,在铺上蠕动,心中所产生的恐惧感,自然也达到了极点。
一面发出恐怖的叫声,一面拍打身上的臭虫,落在地板上,就用脚践踏。
小旅馆那有什麽隔音设备,这一闹,自然醒了看更人,其中有一个旅客,赠以
杀虫粉一包,这种杀虫粉,叫「六六六」。
有了杀虫粉,看看铺上臭虫会把人抬起来的情形,是无论如何不敢上铺再睡的
了,好在地上看来还干净,就清理了一下地板上的死臭虫,把「六六六」药粉,洒
了一大圈,人躺在圈中,观察了一会,臭虫一爬近药粉圈,便不能再前进,确有防
虫作用,於是熄灯,以为可以安睡了。
谁知,到了朦胧睡去之际,全身又是奇痒难当。药粉明明有防止臭虫侵入的作
用,为何又会到处被咬呢?跳起来再着灯一看,不禁整个人都呆住了,简直不能相
信自己的眼睛。
(每当讲这件事,讲到这里,总会停下来问听的人:你们猜一猜,我看到了什
麽情景。)
总是没有人猜得出来,也总是揭晓了看到了的情形,也没有人肯深信。
直到遇到了那位先生,他接了下去,他说的,就是我当时所看到的。
他说:「我知道,你看到臭虫列着队,沿着墙脚,爬上墙壁,然后,转到天花
板上,到了你身子的上面,再跌落下来,跌进药粉圈中,它们不必冲过药粉圈,用
这个方法,一样可以接近你,吸你的血!」
一点也不错,情形真是如此。这真是不可思议之至,那片如纸薄的昆虫,为了
生存,竟会有如此高的智慧!而且,昆虫在粗糙的平面上,可以附着身子,可是到
了上空,它怎知道放松脚上的力量,使得身子向下落来呢?当时,灯着时,墙上,
天花板上的臭虫行列,还正浩浩荡荡,一只只臭虫,还不断从天花板上落下来,正
确无误地落在药粉圈中间!
自然,一晚没有再睡,临走,找了一个小瓶子,捉了五只特别肥大,才吸饱了
血的,放进瓶中,塞上塞子,想看看它的生态。但不久就浑忘了这件事,大约在一
年之后,忽然发现了这只瓶子,看到瓶中有几片小小的灰白色透明的薄片,如皮肤
屑然,一时之间,还想不起那是什麽东西来。
打开瓶塞,把那几片薄片倒出来,薄片由於太轻,是飘下来,而不是落下来的
,其中有两片,飘落在手背之上,像是魔术师在施展高超的手法一样,眼看着那两
片薄片,在不到三十秒的时间内,由白而红,开始膨胀,从平面迅速变成立体,臭
虫,在一年多之后,它们还活着,一有机会,立刻又恢复了它吸血的本能!
在目瞪口呆之后,心中恐惧之极,觉得人的生命力,和臭虫简直无法相比,神
经质地大叫了起来,把那五只臭虫,都弄成了粉末,可是心头余悸,至今犹存!
臭虫,江南各地皆有,南京特多,日本人称之为南京虫。广东也有,别名「木
虱」,早期香港戏院中都有,但现在似乎越来越少了。
臭虫,又名床虱,在生物学的分类上,是昆虫纲,半翅目,异翅亚目,臭虫科
的生物,靠吸取热血动物的血液为生。在依靠吸血为生的昆虫之中,臭虫不算是最
可怕的一种,也不是最温和的一种,介乎中间。
另外几种可怕或更温和的吸血昆虫,也曾有和它们打交道的经验,自然,我会
再讲。
第五章 与吸血虫打交道的经过
夏天穿短裤,常被人问及,怎麽脚上,一点腿毛也没有?男性的小腿之上,或
多或少,总有点腿毛,绝少光滑无毛的。回答是:给蚊子咬成这样的。闻者自然不
信,蚊子怎能把腿毛咬掉!
在平常的情形之下,自然不能。但是,在整个腿上,全被蚊子叮咬之后的肿块
排满了,又没有什麽止痒药,只好用力抓搔止痒,搔到皮肉之上起满肿块,蚊子又
毫不容情,再叮咬那些密密的肿块,肿块上有肿块,可以达到三四层,搔到两条腿
肿粗逾倍,皮肤烂了又好,好了又烂的情形下,「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自然,
久而久之,脚我也消失了。
生平到过两个蚊子最多的地方,一个是安徽省北部,洪泽湖畔,一个是内蒙古
的草原。
那两个地方的蚊子,多到什麽程度呢?如困用帐子,不论帐子是什麽颜色,半
夜用电筒一照,帐子都是黑色的,因为帐上附满了蚊子。
天色才黑下来那一阵,是蚊子初出动的时候,在野外,可见成群的蚊子,如烟
雾一样飞来飞去,发出惊人的声响。绝对没有半分夸张,张口说话时,如果恰好一
群蚊子扑过来,可以扑得满满一口全是蚊子,吐也吐不完,滋味之佳,自然也臻至
极点。
内蒙古草原上的蚊子,来势还不算凶,洪泽湖上的蚊子,才真是凶猛绝伦,穿
上两条单裤,一样叮得你遍体鳞伤,而且数量又多,除非天一入黑,就躲在烟薰过
的空洞中不出去,或是缩在蚊帐中,不然,无法不由得这种小小的,一捏就死的昆
虫的荼毒。
而在那种境地之中,和蚊子的斗争过程,作为万物之灵,真是败得惨不忍睹,
千愿万愿,愿意把自己体内的鲜血,十分之一供给牠为食物,千求万求,只求牠在
饱食之余,不要留下毒液,使皮肤又红又肿,痒得攒心攒肺。可是这样的投降书,
一点用处也没有,蚊子根本不接受。
比蚊子温和的吸血昆虫是虱子,虱子的种类很多,单是在人体上生活的,就有
头虱,体虱和阴虱。古怪的是,看起来牠们都是一样的,但是却各有地盘,河水不
犯井水,头虱不在身体上吸血,只在头上,阴虱也绝不越雷池半步,只在那小小的
地盘上活动。
虱子吸血,比较温和。古人俗语说:「债多勿愁、虱多勿痒」,倒真是实在情
形。
曾有一个冬天,在苏北,和几个人一起晒太阳,觉得身上暖和了,脱下穿了几
个月的棉裤子,顺手一抖,虱子像雪花落地一样落下来,为数至少以千计,但倒也
不觉痒。老乡说:虱子吸血,不论身上有多少虱子,必有一只虱子王,虱子王担任
咬人角色,其余虱子,一只一只,衔住尾,通过虱子王吸血,所以,虱子再多,通
常被咬而发痒,只有一处云云。
这种说法自然成疑,但绝不见身上有相应增多的红肿块,这倒是事实。
虱子是吸血昆虫最懒的,在北方生活几年,北方人的玩意,学会不少,有一样
,杀头也学不会。北方老乡晒太阳,伸手进棉袄一捏,捏几只虱子在手,逐只逐只
,放在口中咬,咬碎一只,发出轻微的「必」的一声响。据说,咬破之后,虱子有
一点血浆流出来,美味可口,且大有补益云。那真是不敢试,情愿让虱子咬,不愿
意咬虱子。
吸血昆虫之中,跳蚤也是可怕的一种,这种其小如栗,黑色,身体捏上去十分
坚硬,一跳可以跳几公尺远的小虫,在苏北特多,被牠咬了之后,红肿块历久不消
,痛痒交集,可又特别难捉,时看牠附在身上,五指拍下,饶你再眼明手快,也是
十拍九不着。
也曾捉到过几只放在透明盒子之中,「劈拍」声竟日不绝,都是牠跳来跳去撞
在盒上的声音,精力之充沛,任何生物都难以望其项背。
而所有吸血昆虫之中,最可怕、最强悍霸道的是牛虻,牛虻的外形,一如苍蝇
,但有拇指大,连牛皮那麽厚,尚且会被牠咬得鲜血淋漓,发狂奔逃,幸好一生之
中,只在苏北河边,给牛虻咬过一次,咬在近腰的大腿上,鸡蛋大小的红肿块,竟
月不消,肿块顶端有小孔,黄水不断流出来,痛苦无比。
再有的是蚂蟥,这种像鼻涕一样的东西,甚至不是虫。有一次下水田,起来时
,还错以为自己穿了靴子。明明是赤脚下去的,怎麽回事?
仔细一看,才看到小腿上,附满了蚂蟥,黑灰色,正在拚命吸血,当时,不是
为了害怕,也不是为了恐惧,更不是为了呕心,而只是感到一阵莫名的东西--作
为高级生物的人,怎麽会那麽没有用,竟出於号啕痛哭,蚂蟥附体,扯也扯不掉,
幸而田边早有准备,有大桶盐水在,双脚浸入盐之后,蚂蟥才纷纷脱下来,扭曲蠕
动,真是想起都打冷颤!别对我说农村可爱,农村可怕的东西太多了,单是各种各
样的毒虫,甚至没有毒的虫,也足以令人魂飞魄散。
第六章 奇妙莫名的蠍子草
一直十分害怕各种昆虫,初到香港,蟑螂竟然会飞。第一次,当一只又肥又大
的蟑螂,突然自天而降,停在身上之际,发出的呼叫声,简直使人以为发生了命案
。
而第一次过黄河,在茅屋大便,低头一看,忽然看到成千上万的一堆,无头无
脑,拖着一条尾巴,老鼠不像老鼠,无可名状的东西,在那里蠕动爬行,有几只已
经爬上了脚背之际,也曾连裤子都忘了提,就惨叫着奔了出来,真被吓得魂飞魄散
。
事后,才知道那是一种大麻蝇的蛆,苍蝇的蛆有手指粗,而且长尾巴,真是想
起都怕,所有恐怖核突电影,不及万一。
一九五二年、五三年间,在苏北黄河边上,开垦盐硷地办农场,种的主要是棉
花,这地方,从来也未曾种过棉花的,可是怪就怪在这里,棉花一种下去,各种各
样吃棉花的昆虫,也随之出现,真难想像是怎麽来的,从哪里来的,会飞的倒还有
话可说,有的长年在泥中,专咬棉花的根,行动极冲缓,竟然也来了,真是匪夷所
思。
收集到的害虫标本,超过七十种。有一次,拔起一颗棉花,带出几条虫来,仔
细一看,遍体发麻,拔脚就逃。
那种虫,如拇指整个大,上半截,如蟑螂,已经够丑恶的了,而要命的是牠的
下半截,竟然包在一个透明的膜内,里面五颜六色的内脏,历历可见,可怖程度,
是所有昆虫之最,看了令人汗毛直竖,直冒冷汗。
后来知道这种昆虫叫蛴螬,一个老干部叫我去捉来制标本,当时就拒绝,叫他
自己去,「不服从领导分配」的罪名最大,也宁愿停职反省,不愿再多看这种昆虫
一眼,那家伙,至少有一九零公分高,堂堂山东大汉,结果还是不敢去捉,怎怪得
本人胆小!
蠍子不是昆虫,南方很少见,长江以北最多,在苏北被一只蠍子的尾螫了一下
,螫在小臂上,立时三刻,小臂肿胀起来,真是吓得呆住了,幸而旁边有当地老乡
,对於被蠍子螫,颇有经验,一个紧握住手腕和臂弯,不令毒两头窜,另一个飞奔
而出,又大口喘气奔跑回来,手中拿着几株形状普通的青草,连根带叶,还有几朵
小花,根上还有泥土,大声命令:「放在口中嚼,嚼烂!这是蠍子草!」
当时,也不知道蠍子草是啥家伙,反正救命要紧,就塞进口里,一口咬下去,
味道又涩又苦,简直不是人所能忍受的怪味,心中且是连珠的叫苦,想不到被小小
一个蠍子螫了一下,竟然要变成了食草动物。
那几株蠍子草,越嚼越是味道怪,好不容易嚼得烂了,脸上只怕也有了青草色
。那个老乡忽然又叫我张开口来,他手中抓了一把盐,塞向我的口中,又命令:「
再嚼!」
蠍子草的味道已古怪,再加上了一把盐,一面不禁泪如泉涌,心中感到莫大的
委曲:人为了生命,真是什麽都得做!
不过,这种冤气冲天的感觉,在半小时后,就消失无踪,因为嚼烂了那几株蠍
子草之后,一半敷在被螫的创口上,一半敷在肿起的手背上,不过半小时,肿也消
了,痛也止了,那只蠍子,早已一脚被踏成了肉酱,仇也报了,气也没了。
这种不起眼的野草,竟有那麽大的功效。原来当地人全都知道,蠍子草专治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