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新续道:「父亲指着叔叔,道:『我刚才说过了,他是一个出色的科学家,他已经克服了第四度空间,你也应该明白甚麽是四度空间,也就是说,他可以使人在时间中自由地来去!』我这时,才又转头向他看去。
他的衣服被我弄得十分皱,头发也散乱不堪,当我向他看去的时候,他居然还向我笑了一笑,我声嘶力竭地叫道:『那麽,究竟发生了甚麽事?』父亲叹了一声,向他望了一眼。
他——我的叔叔道:『还是让我来说吧,博新,我已经成功地使你的父亲,回到了过去的时间中。』我挥着手,大声道:『那麽,他为甚麽会变成那样?』」
博新又停了下来,我听得出神之极,双手繁握着拳,手心在隐隐冒汗,博新一停下来,我就连声道:「他怎麽回答,你快说!」
博新道:「他说:『那就是意外了,我研究了几十年,如何使人可以踏入四度空间,但是我却发现,人只能回到过去,而不能进入未来,当我第一次成功地使我自己回到昨天时,我发觉自己小了一半,回到了前天,我小了四分之三,我曾回到过十天前,那时我的身子,还不到半尺,我也不明白那是为了甚麽原因,但是我却知道,宇宙间的一切,在按比例地,定时地增大!』」
博新望定了我,又道:「当时我根本不明白他在说些甚麽,我只是叱道:『你在胡言乱语!』父亲却道:『别吵,听他说下去。』我并不是一个听话的儿子,但是当自己的父亲变成这等模样时,他的每一句话,自然非听不可。
我当时没有再出声,我叔叔又道:『但当我又从过去回来时,我的身体,也回复原来的大小,可是你的父亲,他却一直停留在两天前的大小了。』
我问道:『他一直只有那麽大?』
我叔叔却叹了一声,道:『他如果一直停留在那样的大小上,那倒好了。』我只觉心在直向下沉,我道:『照你说,他会怎样?』
我叔叔,那个不知是甚麽东西的妖怪,他告诉我道:『他还会每天缩小一半,糟就糟在这里!』我又抓住了他的衣襟。
那时,父亲道:『你别急,这是最坏的情形,或许在我未曾缩小到消失之前,他会想出办法来令我复原,我们决定将事实的真相告诉你,是因为你是一个大人,要镇定地接受事实!』
他自己反倒比我镇定,但是我却实在没有法子镇定得下来,我现在也很难记得我又做了些甚麽,我只记得自己大吵大闹了一场,不如骂了多少难听的话,而当我实在太疲倦的时候,我睡着了。」
博新讲到这里,停了下来,他伛偻着身子,双臂搁在膝上,双手却掩住了脸,好一会不出声。
我也不忍心去催他,因为他的经历既然那麽可怕,总得让他定定神,再继续向下讲去。
过了好一会,才听得他又道:「当我睡醒的时候,我仍然在三楼,我父亲的书房中,一切好像并没有甚麽不同,但是当我看到了我的父亲时,我却又倒抽了一口凉气,他又小了一半!
从那天起,我不断逼着我的叔叔,要他设法,使我父亲恢复原来的大小,他也不断地操作着他带来的那一具小小的、不知有甚麽用的仪器,可是,事情却一点也没有改变,我父亲每天缩小一半。
当我父亲缩到只有一寸长短的时候,这家伙才说,他实在是无能为力了,他还企图推卸责任,说那不是他的错,是我父亲自己愿意的,因为我父亲明知道他的那只狐狸的事情。
我那时,还是第一次听他提到那只狐狸,那时我已经伤心欲绝了,哑着声音,问他,那只狐狸又是怎麽一回事。他说:『我曾使一只狐狸回到过去,但是当我使它又回来之后,它就每天都在缩小,情形就像你父亲现在一样!』我问他,那只狐狸现在在哪里,他取出了一个标本片来,叫我在显微镜中去看那只狐狸。
当我在显微镜中,看到那只只有细菌般大小的狐狸时,我实在没有办法再支持下去,我昏了过去。
我醒过来时,我叔叔已向我宣布,父亲自杀了,他决定好好保持父亲的屍体。」
博新讲到此处,长叹了一声。
我忙问道:「你当时一定又伤心,又愤怒了?」
博新苦笑着,道:「并不,连我自己也出乎意料之外,我当时居然很镇定,也没有发怒。我事后回想起来,才知道我为甚麽镇定,因为死亡并不算甚麽可怕的事,每一个人都有死亡,然而,每天缩小一半,直至永远,那才是真正的可怕!」
听得博新那样说,我也不禁打了一个寒战,的确,那实在太可怕了。
博新道:「我叔叔一直住下来不走,我支走了仆人,你们一直只当那屋子只有我一个人住着,其实,是两个人,我和他。」
我问道:「那麽多年,一直如此?」
博新点头道:「一直如此,我在开始的一两年,心中总是十分恨他,厌恶他,甚至连看都不去看他一下,由得他一个人,蛰居在三楼,可是渐渐地,我却发觉他……发觉他……」
博新在犹豫不决,像是不知道该对他的叔叔下甚麽样的判断才好。
他又喝了几口酒,才道:「我发觉他……实在是一个极其出色的科学家!」
我道:「照你所说的情形来看,他显然已突破了时间的限制,可以使人回到过去。」
博新苦笑着:「是的,这一点,我也不得不承认,那天晚上,你们在讨论着科学幻想小说的题材,讲到了宇宙间的一切,不断在扩张的事,我的心情如何,你可想而知。」
我点头,表示明白他那时的心情。
博新又道:「我知道我叔叔在前一天离去,所以我一时冲动,就带你上三楼去看那可怕的变化,但事后,我却十分后悔,因为那实在是极其骇人听闻的事,绝不能公开。」
我自然也可以想像得出,像那样的事,如果公开的话,会引起甚麽样的混乱。
人类的知识是渐进的,一点一点在进步,虽然进步的幅度愈来愈快,但仍然不是跃进的,而博新的叔叔,却超越了人类的知识不知多少年,他会被人目为疯子,甚至被人目为妖巫!博新又道:「恰好,那天晚上,你走了之后不久,我叔叔就回来了,我将你的事和他说了一遍,他和我合力,将书房和储物室对调,我们自然没有进行得那麽快,你第一次偷进来的时候,我叔叔是知道的,他几乎想将事实告诉你,你看到他曾伏在桌上写字,是不是?但是他却不知该如何下笔才好,是以终於又没有写,而你所得到的,自然不是那细菌大小的狐狸。」
我点了点头,我自然记得那天晚上的情形。
博新继续道:「当你又一次前来时,对调工作已经完成,所以你查不出甚麽来了!」
他讲到这里,静了很久,我也好一会不说话。
我们一直维持着沉寂,足足有十分钟之久,我才忍不住问道:「博新,你还没有说出最主要的一点,为甚麽你杀死了他?」
博新的身子,陡地一震,他忽然笑了起来,笑得十分怪异。
他笑了好一会,才道:「为甚麽?你知道为了甚麽?那天晚上,他忽然对我说:『博新,我已经找到关键的所在了,你可要试试回到昨天去?』一听到这句话,我实在没有法子控制自己,我双手突然伸出,紧紧地扼住他的颈,直到将他扼死,然后,我放了一把火,烧了屋子,逃走了!」
我呆了半晌,在听得博新那样说之后,我呆住了,实在不知该怎麽说才好!
我心中在责备博新,他竟没有勇气去试一试回到昨天去,那是多麽有趣的事,但是我立即又自已问自己:我有这勇气麽?那要冒每天缩小一半的危险!
博新站了起来,叹了一声:「我要走了!」
我望着他,他杀了一个人,这是他自己也承认的事,他杀的是一个「超人」。我想不出有甚麽名词比「超人」这个字眼更好的称呼,因为他的叔叔,本来就是一个超时代的人。
一个超时代的人,生存在这个时代中,对他本身而言,当然不是福,但是对於这个时代而言,又何尝是福?博新杀了他,可能是一件好事!
我心中乱到了极点,我并没有挽留他,直到他走出门口,我才突然叫了他一声。
博新停了下来,我道:「你准备到哪里去?」
博新苦笑着:「我也不知道该躲到甚麽地方去,但是世界大得很,总有可以供我躲藏的地方,我总还不至於要躲到昨天去!」
我没有再说甚麽,博新拉开门,这时,我才看到,外面又已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我想叫博新拿回他的雨衣,但是我却只想了一想,并没有说出来,而博新已经冒着雨走远了。
雨从门中撇进来,我又赶到了门口,站了一会,才关上了门,回到了屋中。
从那天起,我再也没有见过博新。
若干时日之后,我和一位天文学家,谈起宇宙扩展的问题,这位天文学家说:「有一派天文学家的意见是,宇宙中所有的星体,正以极高的速度,在离开太阳系,这一派的理论,可以说是宇宙扩展论。」
我问道:「那麽,难道太阳系不移动麽?」
「自然移动。」天文学家回答。
「那麽,岂不是太阳愈来离我们愈远了?」我再问。
「这个问题,有一个假设,是一个星系,在作整体的运动,而不是这个星系中个别星球的运动。」
「如果这个假设不成立呢?」
「那麽,宇宙扩展论也不成立了。」
我想了一想:「是不是有这个可能,事实上,太阳也正以极高的速度在离开地球,但是由於地球和太阳的本身在扩大,扩大的比例恰好和太阳离开的速度造成的距离相同,那麽,我们就不觉得太阳在离开我们?而太阳系和银河系的关系,银河系和别的星系的关系,也可以作相同的假设。」
那位天文学家笑了起来:「你的想像力太丰富了,就算真有那样的事,也永远无法证明,除非人能回到过去,看看过去的地球——那也不行,试想,如果是那样,人回到了一万年前,人无法生存了,地球比一只乒乓球还小!」
「人可以相应缩小的啊。」我说。
天文学家笑得更大声:「要是他在回来时,无法变大,那岂不是糟糕了?」
我却笑不出来,他感到好笑,人人都会感到好笑,但是,我却笑不出来。我笑不出来的原因很简单。
因为,我看到过一只细菌大小的狐狸和一个只有寸许长的人。
那使我笑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