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敬轩决定攀援着绳索下来的时候,他的心情其实是绝望大於希望的。只不过实在不愿意相信她真的就这么没了,这才不顾旁人的劝阻,垂下足够长的绳索,腰间带了些工具,徒手攀着绳索踩着滑溜得几乎不能停脚的崖壁慢慢下来。
林娇前一次最后对他说的那些话,他相信那完全是她的真心话。他确实被打击得将近萎缩了。前几次刘大同陪她回来,他旁敲侧击地晓得她似乎对自己的近况没什么大兴趣,心情更是一败到底。
今天他知道是她最后一次去雁来陂了。有刘大同陪着,他觉得还行。没想到近午时分,有个居於雁来陂下的村民找到了衙门报告,前几天开始就有人到处煽动村民,今天瞧着是要上去闹事了。他大惊,撇下了李观涛就立刻骑了草炮全速往雁来陂去。
草炮已经老了,虽然它还能跑,甚至发足狂奔时,跑得比普通健马还要快,但他近来已经不大骑它了,只想让它安养到老。现在他却顾不得这么多,一路几乎是驾驭着它狂奔而去,恨不得生出翅膀飞去。但还是冲了,他赶到的时候,正遇到阿关失魂落魄地般地要回县城去搬救兵,说她混乱之中失足滚下了山坡,坡下是道深达近百丈的山缝间悬崖。据当地村民说,几年前就曾有个樵夫不慎从此跌落,最后找到时惨不忍睹。且要去那道谷地,需爬过这道山梁后绕个圈。刘大同已经跟了过去。
杨敬轩与刘大同在那道狭窄深幽的谷地里遇到的时候,天色早已黑了下来。随后李观涛也带了人赶来,几十只火把照亮了这原本人迹罕至的地方。但最后,只在浅得不过刚没脚踝的浅溪下游处找到了一只她的鞋子。
其实谁都觉得她必定掉下来摔死了。之所以找不到屍身,必定是被路过的野兽叼走。这一点可以从野兽留下的脚印和粪便可以推断出来。只不过没人敢提而已。现在见到她的一只鞋子,不过更加证实了这样的想法。
李观涛见找遍了这道壁缝谷地里几乎所有可能的地方,最后不过搜到她的一只鞋子,想她必定是凶多吉少了。虽心中也沉痛无比,只眼见已过夜半,除了杨敬轩,其余之人都面带疲色,知道再找下去也没用,便叫人先退散了,明日天亮再寻她遗骸。
杨敬轩见到有人提了她那一只鞋履前来相告时,就如心头被利刃连根挖出了一枚鲜红枣肉,痛悔不可用言语表述。听见李观涛下令撤出,而伊人却还芳踪渺渺,想到此刻或许与她早阴阳两隔,又哪里肯就这样离去?那刘大同仍跟到他身后,絮絮念着当时情景,不住锥心自责,他听后不过更添悲怆。失魂落魄至她最先可能失足之地,仰头眺望头顶那道吞噬了她的浓墨壁渊,两道热泪已潸然而下。
失去才知她对自己的珍贵。就算她欺哄他又如何?他只要那个热辣的女子能再次鲜活站到他的面前,他甘心为她奉上一切。
一阵夜风卷过,刮得头顶崖壁之上生出的枝叶摇曳不已,落叶如枯蝶般纷纷簌簌而落,一片落叶撞到他额角,跌落在地。
他低头望着那片落叶,再仰头,心忽然剧烈地跳了起来,早已冰冷的血液也仿佛被注入了新鲜的力量,整个人都复活了过来。
他突然朝着上方大声呼唤她的名字,声音穿破暗夜,惊得四周夜枭一阵骚动。
李观涛被他举动给惊住。以为他不过伤心过度在发泄,暗叹口气,想过来相劝,不料他已回头,火把光中双目闪闪,大声道:「她一定还没死!山壁上草木旺发,她被挂住也说不定,我要去找她!」
这样的存活几率,几乎微乎其微,李观涛实在不抱希望。见这山壁绝峭,现在又漆黑一片,人又怎样下得去?便劝到明早另寻几个熟悉地势的人一道谋策。
杨敬轩心中既然有了这样的念头,便如一道闪电撕裂沉沉暗夜,只觉半刻也不想再拖延下去。别说是道山壁,便是刀山火海在前,他也绝不会等到天明再去谋什么万全之策。
李观涛见他坚决,说完话便朝出谷方向飞奔而去,知道他打定主意是不会改了。只好又叫拢了人一道跟随,回到先前她坠下的那道山梁上,随了他的意愿,千叮万嘱之后,放下附近一个采药人送来的绳索,看着他攀援而下。
山壁长满各种草木,落脚到处可觉腻滑青苔。他臂力过人,身手矫健,循着绳索踩着山壁试探攀援下了几步之后,便很快找到了感觉,一边下探,一边呼唤她的名字。
他其实也明白,自己这想法是何等侥幸。但是万一呢?万一是真的,她此刻若真就悬在半空等待救助,那会是怎样的恐惧无助?他被这样一种念头支撑着,这才不顾失足粉身碎骨的风险,也要下来找她。当他下行到一半的时候,居然真的听到下面有她微弱的回应,这一刻他犹如听到了这世间最美妙的仙乐,明珠瑰宝失而复得也不及他那时的心情。他的全身瞬间充满了力量,稳定了自己的情绪之后,出言安抚了她,循着绳索几乎是直溜了下来。
杨敬轩停在了一处凸出的岩角上,稳固住身形后,拔出腰间皮囊所带的火折晃亮,终於看到她就趴在对面崖壁上长出的一棵老树枝桠上,正用猫一般微弱的声音叫着自己的名,哭得一塌糊涂。
「别哭。抓牢了!我现在就来救你!」
杨敬轩压下心中的激动和爱怜,怕她一时失控失手掉下去,尽力用柔和的声音去安抚她。
林娇很快就明白这不是自己哭的时候,赶紧止了泪,紧张地看着他。
杨敬轩打量了下自己与她所在的枝桠距离,大约一丈多宽。这样的距离,要是在平地,他自然可以轻松一跃而过。但是现在身处半空,而且最重要的是,他必须要考虑她还在那根枝桠上。自己要是纵身跳过去了,万一树枝支撑不住两人的体重断裂,后果将是无法挽救的。
杨敬轩再看一眼对面的树,心里已经有了步骤。他将那跟垂索以死扣结在自己腰间,不断拉扯,示意上面的人继续放绳,估摸着差不多长了,将火折插在岩壁一避风的缝隙之中,命林娇死死抱牢树枝,长呼一口气后,借了火折明灭不定的微弱光线,纵身往对面那株大树的主干一跃而去,身形敏捷犹如壁猿。林娇只觉耳畔一阵风掠起,身下枝条微微一颤,回头见他已经稳稳勾住了树干。两人四目相对,他朝她点头,微微一笑。
林娇只觉心怦怦乱跳。也不知道是被他刚才那淩空纵身一跃给吓得,还是被他现在这样极具安抚力的笑容给刺激得。见他已经敏捷地沿着树干攀援到了自己的身后,伸臂便将她揽了过去。
入他臂弯靠他身边的那一刻,林娇知道自己彻底没危险了。这个男人带着无以伦比的力量和安全感,果真如天将神祗般将她从困境中救了出来。
她哆哆嗦嗦地抬起手臂,死死抱住了他的腰身便不再放开。
杨敬轩感觉到她冰冷身子在自己怀里瑟瑟抖动,用力回抱住她,低声在她耳畔安抚。
一阵风过,火折忽然被熄。四下一片昏暗。杨敬轩被唤醒了,知道这里不是久留之地,解下腰间绳索,将她捆绑数圈牢牢缚在自己后背,命她抓牢他的腰身,等目力适应了这昏暗光线,判好对面崖壁的落脚之处后,用力拉了下绳索向上传达意图,自己双手牢牢把住绳索,对身后的她低声道了句「我要跳了」,便纵身再次向对岸崖壁跃去。
林娇觉耳畔风声再次顿起,觉到自己身体随他在飞快地向对面崖壁荡去,堪堪就在撞上的那一刻,觉他暴喝声中,躬身抬起双足踩在了崖壁之上,随即迅速弯膝消去那惯冲之力,林娇只觉胸口仿佛被巨石压了一下,呼吸一滞,已经随他稳稳停在了崖壁之上。
他不再说话,停好身形之后便手足并用,负着林娇飞快攀援而上。渐渐至顶的时候,林娇看见上面火光隐隐,知道有人守着,绳索飞快被拉上,她终於随了杨敬轩被人七手八脚地扯了上去。
耳畔一片嘈杂声,火光亮得她几乎无法睁眼。她倒在了地上,感受到身处实地的那种踏实。她现在什么都不想干,只想倒在实地上歇口气。
缚住她身体的绳索被人解开,她仍闭着眼睛。忽然感觉有人重重地压在了自己身上,叫她后背被块小石头硌得生疼。她不快地睁开了眼睛。
杨敬轩双手正撑在她肩膀的两侧,望着她在笑,牙齿被火光映得森森雪白。
她与他对视片刻,忽然注意到自己身边还挤满了人,呻吟一声,伸手想推开他。不料他却忽然低头,在她额上短促而坚定地亲了一下,对她低声说了句「咱们回家吧」,然后从她身上一跃而起,弯腰抱起她,撇下惊呆的众人便大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