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渡辽河之战开始,一直到现在的迎击高丽援军,这场灭国之战打得可谓顺风顺水,高歌猛进,可是牛进达却隐隐感到有些不安,这种不安究竟从何而来,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可是,偏偏却无法说服自己抛掉这种不合时宜的不安感。
出营的将士已走了一半,十万大军不是小数目,光是看着他们一个个走出营门大抵便需要不少时间,牛进达很有耐心地骑在马上,一边看着将士们,一边在思索自己内心深处那种不安感觉的来源。
身后一阵轻碎的马蹄声打乱了他的思绪,牛进达回头,却见李素骑在马上,静静地看着他。
牛进达终於露出一丝笑意,朝他招招手。
“子正来送老夫?”
李素笑道:“是,刚从陛下的中军大营赶来,小子这里恭祝牛伯伯旗开得胜,凯旋而归。”
牛进达哈哈一笑:“承你吉言了,若真能得胜而归,你私藏的烈酒分老夫一囊,情当是庆功了。”
李素笑着应是,然后抬头看着面前列队而过的将士们,看着看着,李素的脸色不由变得忧虑起来。
牛进达活了大半辈子,自会察言观色,见李素神情不对,不由问道:“子正恐怕不仅仅是来送老夫的吧?老夫是你的授冠人,当得你半个爹了,有什么话尽管直言。”
李素想了想,道:“小子特意过来送牛伯伯,有一句话想提醒您……”
牛进达点点头:“你的话,老夫从不敢小视,你说吧,老夫听着。”
李素心中一暖,到底是自家人,比起那个自负狂傲的天子,牛进达的态度无疑好得太多了。
“牛伯伯,行军打仗的事,您老是行家,小子不敢班门弄斧,小子只想告诉您,切勿小觑高惠真此人。”
牛进达眉梢一挑:“此话怎讲?”
李素沉吟片刻,道:“高句丽国中,真正有实权的人物,除了泉盖苏文之外,还有三位,其一是安市城中拥兵自重的杨万春,其二是北部耨萨高延寿,其三便是牛伯伯马上要面对的南部耨萨高惠真,此人骁勇善战,有勇有谋,非庸才之帅,牛伯伯此去迎击高惠真所部,一定要小心,万不可轻视他。”
牛进达点头道:“老夫生平历经百战,从未轻视过任何敌人,不过贤侄这般郑重提醒老夫,老夫一定会更加留意此人,放心,高惠真虽是高丽名将,老夫也不是吃素的,此战老夫有八成把握全歼高惠真所部十万援军。”
李素苦笑道:“小子其实并不赞成牛伯伯全歼高惠真所部,因为要做到‘全歼’二字很不容易,往往要付出很大的代价,而且小子认为这次迎战高惠真,他恐怕未必会与牛伯伯所部正面相抗,而是选择出奇兵,设埋伏,水淹,火攻,甚至半夜袭营等等手段,只望牛伯伯千万不要中了他的计,大军进退行止务必谨慎,若遇险地,万莫冒进,若遇密林,焚火烧山,总之,不求急功,只求稳健。”
牛进达深深地注视着他:“老夫发现自东征以来,你似乎很悲观,为何?你觉得东征之战会败?”
李素垂头道:“您是身经百战的老将,以您的看法,陛下如今对战事的布置可妥当?”
牛进达眼中闪过一丝迷茫,随即很快恢复如常,板着脸道:“不论你心中怎样的想法,这些话切记不可对任何人说起,否则必有杀身之祸,明白了吗?”
说到最后,牛进达已是声色俱厉。
李素点头:“小子当牛伯伯是自家亲人,才说这几句心里话,旁人面前我是万万不会说的,牛伯伯放心。”
牛进达拍了拍他的肩,道:“大战在即,收起你的这些胡思乱想,用心打好这一战再说,待老夫归来,定与你好生聊聊。”
李素骑在马背上微微躬身:“小子恭送牛伯伯,大唐万胜!”
牛进达看着他,微微一笑,右手举起来握成拳,用力朝天空一挥:“大唐万胜!”
送别了牛进达,李素回到中军营里,独自坐在营房内发呆。
很多话想跟李世民说,甚至很想冲进李世民的帅帐,揪住他的衣襟狠狠扇他几个耳光,大声嘶吼叫他清醒点,知不知道你身上系着三十万条人命啊混蛋……
可是李素不敢。
他没有魏征那样的勇气,也没有兴趣做一个“我以我血荐轩辕”之类的伟大人物,贪财,怕死,懦弱,还有那么一丝不合时宜的小小正义感,这些构成了李素人格里的全部。
辽东城下,李绩攻城的进展不太顺利,辽东城守将赵惠公似乎已存与城共亡的死志,守军们抗击得非常激烈,城头上的厮杀搏斗全都是以命换命的架势,三天过去,辽东城仍在高句丽手中,李绩用尽了常规的攻城方法,仍未攻下这座城池。
以用兵稳健而闻名的李绩,在攻城三日而不克后,脸色终於有点变了。
而另一边,据斥候回报,牛进达所部十万将士已与高惠真所部在牛首山东侧平原接战,双方的交战是试探性的,可谓一触即退,牛进达或许听进了李素的劝告,对高惠真所部打起了十二分的小心,指挥作战很谨慎,轻易不肯冒进,期间高惠真所部派轻骑数次挑衅骚扰,牛进达看出对方似乎是诱敌深入之计,於是下令不予理睬,任由对方挑衅,只在牛首山下扎营,并分出四万兵马在左右两侧迂回,试探性进攻和骚扰高丽敌军营盘。
双方你来我往,全未使出真力,可暗地里的勾心斗角,却每时每刻发生在各自的大营中。
时间便在敌我双方的进攻防守和各自试探中悄然流逝,贞观十八年的最后一天过去了。
贞观十九年的第一天,李世民派出信使赶赴牛进达所部大营,催促牛进达主动向高惠真进攻,务必在辽东城被攻破以前,将高惠真所部十万援军全歼於牛首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