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鄂王
君山岛, 窦家武场内。
窦元福手执木刀,对窦春生连续的攻击。窦春生则从容不迫的抵挡着。接连七八下, 窦元福半点便宜没讨着,反倒累的满头大汗。靠在墙壁上,气喘吁吁的伸出大拇指:“老四你的刀法越发纯熟了!”
窦春生收回刀,笑了笑没接这个茬,而是问:“还来么?”
窦元福摆摆手道:“大哥有了年纪, 比不得你们, 得歇上一会子, 下半晌再练。”
窦春生道:“我只回来几日, 大哥这般突击,效果不怎么好。”
窦元福笑道:“果真只盼着你回来练, 我怕是早被你打趴下了。我如今日日都练的。”
窦春生心中纳罕, 窦元福虽是三个堂兄里在武学上最肯下功夫的那位, 但也仅仅是比两个弟弟强。似他幼时那般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是再不能够的。怎地忽然就拼起命来?
窦春生素来不多话, 窦元福见他没答言也不在意,伸手搭上他的肩膀道:“走, 去我院里一齐吃中饭, 你嫂子酱的好猪耳鸭舌,都是你爱吃的。”
窦春生无可无不可的跟着窦元福去到大房的院落,就有几个丫头拥上来, 替兄弟两个打水洗脸。收拾完毕, 略歇了歇, 窦元福引窦春生往厅上坐了, 兄弟两个一齐吃饭。窦春生为人最是沉闷,窦元福便也不多话,安安静静的吃完,窦元福又命人收拾了屋子,请窦春生去休息。
窦春生幼年丧母,跟随父亲窦朝峰常住雁州,与三个堂兄皆不熟。他的性子像足了窦朝峰,沉默且沉稳,早看出了窦向东三个儿子的角力。横竖不是他的家业,他懒得掺和,便只装不知。他比窦正豪兄弟还小些,只比管平波大了一岁,众人一直拿他当孩子,便轻巧的躲过了种种纠葛。不曾想此回才进门,就被窦元福逮住。长幼有序,窦元福诚心请教他,他不好拒绝。虽知道窦元福是想拉拢,但窦春生并不很放在心上,有谁示好他就接着,只别乱说话便是。
窦元福四十岁的人了,比不得年轻时候好睡,只身体疲倦,歪在躺椅上养神。张明蕙轻手轻脚的走进来,窦元福听到动静,闭着眼问道:“去妈妈那处问安了么?”
张明蕙道:“伺候了她歇晌才回来的。”
窦元福又问:“她身上可好些了?”
张明蕙答道:“大夫才又看了一回,道是再吃两三日的药便好了。你要去瞧瞧么?”
窦元福道:“不必了。”
张明蕙劝道:“阿爷正是因你不敬她才恼你,便是装模作样,好过面上功夫都没有。”
窦元福嗤笑一声,没有说话。窦向东其实没那么在乎肖金桃,不然肖金桃也不会跟他离心。可笑自己早先竟是陷入迷雾,学起了女人家的内宅手段。每每想到此处,都恨不能给过去的自己来两个大嘴巴。他是男人,在窦家扩张时,眼光该看向远方,跟一群娘们在内宅里掐架,那叫什么事?休说在此道上他的确不是肖金桃的对手,便能斗赢了一个女人,难道很有脸面么?无怪乎父亲的失望明晃晃的写在脸上。
窦元福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窦宏朗出走后,他才想清楚其间的子丑寅卯。可惜了,他明白的太晚。窦宏朗已被逼出了野心,奔赴石竹与管平波联盟。如今想赢得父亲的信任,比往日难百倍不止。但,在艰难也得去做。
窦家沿着洞庭打了一圈,各路豪强皆俯首称臣。然而苍梧郡最要紧的首府潭州,依旧属于朝廷。鄂州郡的赵猛正从襄州往江城打,窦家不能再拖延,拿下潭州势在必行。窦元福猛的睁开眼,从躺椅上翻身而起,大步流星的往外走去。
窦向东正在威风堂听管事卢生回禀与浔阳郡交易私盐之事,见窦元福进来,随意指了个座位,继续理着事物。待卢生说完,才道:“旁的不消多提,他们若是不愿给米粮,就用府库的火器火.药来换也是一样的。”
卢生应了。窦向东才转头问儿子:“春生呢?你怎地一个人来了?”
窦元福笑道:“他躺床上就睡了,我不好吵他的。”
窦向东又问:“你寻我有事?”
窦元福点头道:“这几日儿子练了练刀法,发觉生疏了许多。仔细想来,是许久不曾出门的缘故。原先在水上,虽然辛苦,心里倒也踏实。现日日关在家里,反倒容易胡思乱想。我独自思量了一番,如今我们家地盘不算小,可比起天下来,不过九牛一毛。昨日我略略盘算了下家底,钱粮兵器甚都不缺,何不一鼓作气,拿下潭州?我们不做出头鸟,也别落后了太多才是。长江天险,若叫赵猛打了过来,便是我们打退了他,亦是自家地盘吃亏。他是步兵,我们是水兵;他在下游,我们在上游。我们先下手为强,逼的他朝我们纳贡称臣,岂不妙哉?”
窦元福捋着胡子,满意的点头:“我正有此意,还没来得及同你说,你竟是先想到了。我们打地盘不消着急,却也不能不求上进。”顿了顿,又笑道,“你特特来说此事,可是想亲自带人拿下潭州?”
窦元福爽快的对窦向东行了个礼道:“儿子请阿爷成全。”
窦向东听得此话,老怀大慰!他一直视窦元福为继承人,恰恰是因为窦家的家底有窦元福的一份功劳。窦元福十六岁登船,父子同舟共济二十载,二人之间,不止有父子之情,还有袍泽之义。是以他从未考虑过旁人来接他的衣钵,奈何窦元福近些年来,越发小家子气,活似个内宅妇人一般使尽了小手段。父子之间,不是没谈过,更不是没打骂过,通通无用,窦向东才勉强把希望寄托在窦宏朗的小老婆身上。一个刺头的儿媳妇,怎比的上亲生骨肉?见窦元福主动提出要出门,好悬没落下泪来。
拍着儿子的肩膀,窦向东语重心长的道:“一拳一脚打下来的才是家业;一言一语争夺来的,不过面上光鲜。阿爷老了,不定哪日蹬腿。我才能留下多少东西给你们?好男儿志在四方,莫要学了妇人们的小肚鸡肠。”
窦元福眼圈泛红,哽咽着道:“往日只把阿爷的话当做耳边风,现我想通了,阿爷放心吧。”
窦向东又笑着在儿子的后背拍了一记:“好!男儿当如是!过来,我跟你分说一下水路地形!”
“是。”
窦元福都能看出来的局势,窦向东没理由看不出来。他早就预备攻打潭州,继而东进,沿着长江往下,直达应天。如今鄂州赵猛风头正胜,他不打算针尖对麦芒。纵观史书,似赵猛这般打顺风仗的起义军,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说甚大宋后裔?不过是一群泥腿子抄了两把菜刀,就当自己是个人物了。窦向东决心等上一等,随他蹦哒,实在有崛起的迹象再收拾不迟。
窦元福主动提出攻打潭州,窦向东便命八大金刚之一的李运为副手,顺道把窦春生扔上了船,备齐了物资,将窦元福送上了战场。
时值五月,湘江洪峰刚过,水量丰沛又不至于行船困难,恰是大船好行驶之时机。苍梧郡在长江以南,故境内河流多是由南向北,接驳长江。窦家船队南下不如北上爽快,却是规模十分浩大。窦元福站在船头,看着滔滔江水,心中自生出一股豪情。
巴州距离潭州水路三百里,窦元福乘坐的沙船逆水两日即可抵达。天下烽烟四起,守城之人远远看着窦家旌旗,撒腿就往各处衙门报信。窦家早先与洪让打擂台时,潭州知府便同他们打过交道。比对着鄂州郡的情形,知府心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心中暗骂一回洪让,呆在巴州死人一般,竟是连个信都不报。又急急冲到后院,扯着嗓子喊丫鬟小厮:“快快!叛军打来了,收拾细软,我们尽快出城!”
接到信的同知忙忙跑过来问:“大人,我们该如何抵御?”
知府心中骂娘,潭州城内尽是兵痞,还有三分之二吃空饷的,打个屁!没好气的道:“我又没学过打仗,问我作甚?再说我上头有布政使指挥使,轮的到我指挥吗?”
同知哭丧着脸道:“可是布政使与指挥使都找不着了!”
“什么!?”知府惊的跳起,“他他他们全都跑了?”
同知道:“下官寻了一圈,只寻到了大人你!”
知府气个倒仰,平日里一个赛一个的有官威,到了要紧时候,竟是屁都不放一个,消没声息的溜了!心中又生疑窦,叛军才出现在水上,他们竟跑的那般利索,莫不是早有消息不成?然而此刻多想无益,心急火燎的催促着家人:“乱七八糟的别带了!带上细软粮食,我们骑着牲口走!”
城墙上的守卫还不知当官的全跑了,低阶军官们死命的大嚷:“关城门!关城门!叛军打不进城的!乱跑什么!”
城门处百姓四处乱窜,有往外跑的,里头八成是各种伪装好的官吏;更多的是往里跑的,受惊的百姓玩命的往城内躲,卫兵好几次被冲散,砍了好几个人头,杀的城门口鲜血淋漓,方才堪堪稳住了局面。狼狈的把城门关好,窦家船上的箭羽便如雨点般朝城墙射来。
守军蹲在墙体后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发觉竟是一个指挥官都没有!一群在本朝差点混成乞丐的兵丁,哪里肯为朝廷卖命。后头无督战的官员,在密集箭羽下,登时作鸟兽散。
窦元福放过一轮箭后,城墙上如死一般的寂静。当日窦朝峰打雁州,很是迂回了几日,窦元福不敢大意,只派出一小队人试探。哪知那一小队人扛着云梯,顺顺当当的上了城墙,而后在城墙上大喊:“一个人都没有,开城门直接进来吧!”
窦家船队全体:“……”
满怀雄心壮志,试图用一场大捷证明自己的窦元福被噎的吐血,你倒是装作抵抗一下也好啊!就这么径直入城,他算什么?捡臭鱼的吗?
潭州城就这么乌龙的落入了窦家手中,与此同时,血战七天的赵猛亦取得了江城大捷,正式自封为鄂王!
一月之内连失两郡,圣上怒不可遏,接连下数道诏书捉拿苍梧郡一应官员,又褒奖江城战死的将兵。而后赤红的双眼扫过朝堂,咬牙切齿的问:“谁,去给朕荡平叛贼?”
朝中无人敢应答。
圣上抓起一个砚台,狠狠砸在地板上,喝道:“全都哑巴了吗!?”
良久,太子出列,躬身行礼道:“臣荐邵总兵之子邵晖云出战!”
圣上略微平复了些许怒意,咬牙切齿的道:“调集火器营,三月之内,夺回鄂州!”
太子嘴里犯苦,路上都得走三个月!三月内怎可能拿下?却是不敢在圣上气头上说话,只得恭敬的道:“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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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开会
百户所的会议室里,老虎营的军官们齐聚一堂。营长管平波坐在首位,往下分别是谭元洲、陆观颐、韦高义、潘志文、石茂勋、李玉娇与王洪。这几位可谓是老虎营内最核心的领导层了。
自从掌握了石竹后,老虎营本着宁缺毋滥的精神扩军,至今日,全营已达到战兵六百余人,后勤二百余人的规模。人员扩充,相应的编制就要跟着调整。管平波站起来,揭开黑板上的罩子,新的组织架构图就展现在了众人眼前。
管平波指着黑板道:“参谋司与镇抚司不变,但往下各级都得有相应的人员。元洲与观颐注意培养新人,放到各级军营中。日后必定有多处开花的战场,我们不可能照顾到角角落落,因此培训出相应的人员,是当务之急。”
谭元洲与陆观颐应了声是。
顿了顿,管平波又道:“自来扩军,从一百到二百,是艰难的。但从六百到一千,不过眨眼的事。故,谭元洲升至千总,王洪为千总副官。千总下辖三个百总,分别是韦高义、潘志文、石茂勋。三个百总各辖四个旗队。总计五百七十六人。你们散会后,自去战兵营挑选合适的人。下剩的并入新兵旗,隶属于作训部,由我直管。将来凡有入伍的,皆先入新兵旗,从中择取优胜者补入正式旗队。此外,我预备在各村寨成立民兵,一则助他们抵御外敌,二则也是替我们训练预备兵源。如今我们营里能吃饱饭,外头人穷的揭不开锅,故多是他们求着入伍。但将来真个打起仗来,扩军与伤亡补充,所耗巨大,就得我们求着他们入伍了。你们皆是带过兵的人,知道新兵多么难训,不若做在头里,到时候征兵更方便些。此乃要事,诸位切记!万别疏忽了。”
陆观颐道:“训兵非儿戏,只怕各村寨弄不来,须得我们出人指导才好。营长可想好派谁总揽了么?”
管平波坐回位置上,笑看王洪道:“你可愿意?”
王洪忙站起来道:“下官听令。”
管平波满意的点点头道:“这是个苦差事,每个村都得走一遭,你辛苦了。”
王洪笑问:“我可以跟着宣传队走么?”
“那是自然。”管平波道,“我还欲成立流动供销社。专管与百姓交换生活必需品。到时候一齐跟着宣传队行动,人多比较安全。”
陆观颐道:“那货郎们怎么办?”
管平波笑道:“换个角度,把老实可靠的货郎招进咱们营里就是了。你我卖东西,还未必如他们呢。许他们个旱涝保收的工钱,又没了独自走山林的危险,多半人都是愿意的。至于奸猾的,那便随他自生自灭去吧。”
谭元洲道:“此乃小事,营长方才说的民兵,只派王洪不够。依我之见,将来营里的人越来越多,所需各级军官数量自然不少。不若抽掉各队看着不错的战兵,放到各村寨去练民兵。既解决了日后的兵源问题,又锻炼了他们的能力,岂不是一举双得?”
管平波给了谭元洲一个赞赏的眼神,后世对官员的提拔,皆从下基层开始。不直面基层的一地鸡毛,便极容易产生何不食肉糜的蠢蛋。所谓不历州牧,不入中枢,原是十分了不起的智慧,却是在明清两朝被毁的一干二净,变成翰林为储相了。无怪乎那两朝的朝堂,见天的为了山头掐架。脚踩不到实地上,可不就扒拉六百年历史,才有个张居正算实干家么!遂补充道:“先别明说放下去是为了培养军官,且试上一轮,看有没有眼光长远的。若有,着重培养;若没有,镇抚司再去做思想工作。”
陆观颐笑道:“营长挖坑让人跳呢!”
管平波道:“就看多少人能经得起考验了。”说毕,又笑,“人才不够使啊!”
韦高义笑眯眯的道:“张大哥蹭前擦后的,营长考虑过他没有?”
管平波斩钉截铁的道:“不考虑。他蹭前擦后并不为加入老虎营,而是想看我们怎么练兵,日后好回去告诉老太爷的。既是一家子,没必要分了彼此。他有什么疑惑未必好意思问我,倘或问你们,你们直说便是。他果真能在巴州练出兵来,亦是老虎营的喜事。”
听得此话,谭元洲与陆观颐的表情巍然不动,他们几人心中自有默契,知道管平波是故意说给王洪听的。真不防备,怎么不肯让窦宏朗一行住进军营?新近的战兵一遍遍的口水说干了都未必学的会,就凭张和泰在外头晃悠,能看明白才怪。何况军营多少细节,便是张和泰知道了,也没甚用处。不单是不理解的问题,他非一军主将,许多事根本就做不到。譬如被子叠成豆腐块、牙刷朝着一个方向摆这等琐事,想都别想。念及此处,谭元洲不由露出一丝微笑。张和泰三番五次的拿话试探他,欲想把他拉回窦向东的阵营。可张和泰不知道,他愿跟在管平波身边,不仅仅因为迷恋,更重要的是在管平波手下,他有肆意挥洒才华的舞台。这恰恰是窦向东给不了的。若只想得到管平波的人,那也太肤浅了!
韦高义心中不满王洪与会,不肯再多说什么,却是暗自打定主意,近来最好避开张和泰,省的被他套了话。老虎营内军纪极严,借口十分好找,顺便告诉潘志文与石茂勋一声。横竖他们三个人刚升了官,比往日忙些,也是理所当然。
说完人事调动,管平波面容严肃的道:“飞水县的事,该提上议程了。”
众人心中一凛。管平波起身,请众人行到隔壁屋内。只见屋子中央,摆着个巨大的沙盘。古代没有测绘技术,舆图也好,沙盘也罢,皆只是个大概。管平波立在沙盘前,指着一个小旗子道:“那便是飞水。”又指了指另一个小旗子道,“这里,是石竹。两处陆路相距六百里。步兵行军的话须得二十日。两地无官路相连,山路两边崇山峻岭,很不好走。”
石茂勋道:“不好走也得走,我们缺铁!我愿带兵前往!”
管平波笑着摇头:“不好走,不是指人不好走。你们都是青壮小伙,我们苍梧郡的山,不至于悬崖峭壁。可是以我们的实力,后勤补给线有些长了。”
粗犷的沙盘看不出什么,谭元洲闭眼回忆了下飞水地形,问道:“两江源头相距多远?”
管平波道:“十里。”
谭元洲略作沉吟,又问:“能行船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