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接待一位太子,确实是件不容易的事。不说旁的,就说吃,平时一家子聚拢来,宿大学士拿起筷子用了头一口,接下去大家就可以随意了。现在呢,菜是上了一桌,太子爷在那儿坐着,大家围成一圈站着。星河再一次充当起了试吃的重任,端着碟,举着箸,问太子爷,“您喜欢吃什么呀?”
太子指了指那个炒肉,她夹了一筷子放进嘴里嚼,嗟叹着,家里的菜,就是不一样!
太子眼巴巴看着她,“好吃吗?”
她说好吃呀,“您还喜欢什么?”
太子说:“那个豆苗儿。”
星河又夹了一筷子搁在嘴里,边嚼边点头,一屋子的人都看着她,太子问:“怎么样?”
她说:“味儿太对了。”
可光她一个人吃,试菜也不是这么个试法儿,不是应当她吃完了没毒,然后就呈敬给主子吗?太子在桌旁坐了半天,饥肠辘辘又不好说什么,只得继续干等着。
上家里来的客,万一有个好歹,全家都担待不起,所以试菜不假他人之手。其实太子是放心的,这会儿给宿家一百个胆子,他们也不敢对他有任何不利。但星河这种“要死先死我”的态度,让太子觉得很慰心,他不是没带贴身的太监,她非坚持自己上阵,虽说可能也有中饱私囊的嫌疑,但大方向来说还是积极的。
终於星河发现这样做有点亏心,她冲太子抿唇笑了下,“要不我全吃一遍得了,您说呢?”
太子有气无力地点头。
她又冲家里人满含歉意地微笑,然后在大家的注视下,把桌上所有菜色都尝了一遍。
一轮吃完,基本也饱了,大家又专心等她的反应,她红着脸静坐,等了半天没有中毒的迹象,太子抬手招呼,“我来贵府,倒弄得大家都不自在了。今儿是大年初一,本就一家团圆的,我来凑个趣儿,诸位别笑话才好。坐吧,今儿不讲什么尊卑,大家同席。”
众人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团团坐下了。星河立在他边上侍宴,宿太太让她再吃点儿,她只管摇头,连汤都喝不下了。
外头又在放炮,她扭过头朝门外看,烟火升空时尖利悠长的声响,像插入苍穹的利箭,直上九霄。她还记得小时候和楼家搭伙过年,她不敢放炮,又爱看,硬逼着越亭给她点引线……想起越亭,她心里就一阵怅惘,也不知他现在怎么样。楼家就在隔壁,后院的小门应该还可以穿过去,然而太子给他做了媒,这会儿没准人家上丈人爹家拜年去了,她就是偷着过去瞧他,也未必遇得上。
正思量,外面传来孩子的呼喊,唤起了幼时聚在胡同里追赶笑闹的回忆。她被勾走了魂儿,站着也心不在焉,不住往外探看。太子转头瞧她,“怎么了?”
她腼腆笑道:“我想出去看人放炮仗。”说着嘱咐她哥哥,“主子酒量有限,千万别劝他多喝。你替我看顾着点儿,我去去就回来。”言罢没等他们点头,飞快跑出去了。
临街的门开启了一道缝,她从那缝里偏身挤了出去。宿家的门前是一片开阔地,毕竟官宦人家,和寻常家子是不一样的。走出去二十步远,边上有条胡同,里头人家儿门对着门,门前都挂着迎新的灯笼,把整条胡同染成了水红色。孩子们把小鞭夹进任何能容纳的空间,墙缝里,砖沿下。然后点燃,啪地一声,动静能扩大数倍。男孩子们不亦乐乎,女孩子就在边上站着,捂住耳朵,含笑看着。
真好,这个年纪,什么烦心事儿都没有。星河旁观良久,想堵耳朵眼儿,又觉得不大好意思,勉强壮胆儿硬撑。瞧了半天,听见身后有人招呼,扭头一看宿府的大门开了,下人搬了好几个焰火出来。正纳罕他们怎么这么快就吃完了,太子捻着香头递给她,“都给你预备下了,看人家玩什么趣儿,自己放吧。”
星河冲面前的焰火干瞪眼,手里的香头也像烫手山芋似的,捏着不知如何是好。她抬眼看看他,“我不敢啊。”
太子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天底下还有你不敢的事儿?”
她把香头又塞回他手里,“要不您放吧。”
边上围了一圈孩子,小鞭怎么能和焰火比魅力呢,一块儿起哄:“放一个、放一个……”
大胤王朝的太子爷,从来没有放过烟花,宿家人又很知趣地不来凑他们俩的热闹,这回他是进退维谷了。善银在边上提点,“主子爷,瞧见底下那引线没有,点那个。点完就跑,留神别叫它炸着您。”
太子没法子,撩起袍角嵌进腰带里,迈开了长长的弓字步,一脚在炮筒前,一脚离得老远,以便点燃后能快速退回来。
星河在边上看着,因他那个姿势哈哈大笑。太丢人了,没见过这么胆儿小的,他们十来岁的时候玩儿的东西,他到现在才接触,那畏首畏尾的模样,实在很难把他和那位不可一世的储君联系起来。
反正不管怎么样,焰火最终是被点燃了,蓬勃的火花,声势惊人地喷射,太子静静看着,看见了孤独的自己。
大家都在仰头望天,星河却悄悄转过头来望他。漫天烟花下,锦衣的公子在天地间茕茕孑立,脸上带了些莫名的忧伤。绚烂的火光照亮他的眉眼,他眉心轻拢,不知在想些什么,看他惆怅的神情,许是又在怀念先皇后吧!
星河靠过去一些,“主子,您琢磨什么呢?”
太子说:“这焰火不好看,名字还叫我想起霍焰了,没意思得很。”
他的思想一向跳脱,星河再次败下阵来,“您这脑子,真不是一般人能赶得上的。”
太子白了她一眼,把手里香头交给侍卫,让他们接着给孩子放烟花,自己转身朝大门里去,“我累了,早些休息吧。”
星河只得趋步跟上,把他往自己院子里引。
“我娘说了,今晚就请主子在我院儿里歇着。这些年我人虽进了宫,可院子还是有人打扫,里头的东西都现成,比别处熨帖。”
所以说了,宿家除了星河,最晓事的就是宿太太。住星河的院子好,这就是说她心里是认可他和星河的,上回他搅黄了她们的会亲,看来卓有成效。
他嘴上说不挑拣,跟她进了后面的小院子。院门是灵巧的月洞门,廊檐伸展,宁静古雅,一看就是女孩儿的院落。沿着逶迤的小径前行,绕过两处花坛,是一明两暗格局的三间屋子。甫一进门,堂式正中间挂着一副画儿,上面不知画的什么东西,在幽暗的烛火下,瞪着两个铜铃一样的眼睛。
太子犹豫地问她:“这是谁的墨宝?上头那是貔貅还是猫?”
边上掌灯的婢女失笑,星河又羞又恼,“您什么眼神儿,明明是猛虎下山,怎么成猫了!”
太子背着手回头看她,“这是你的墨宝?”
她理直气壮,“是啊,我十岁的时候画的,怎么了?当时先生还夸我画得好来着,要不是后来进宫了,没准儿我还能成一代画圣!”
真是马不知道脸长,还成画圣,除非天底下画画儿的都死绝了。太子摇头,“你母亲是个神人,这种画儿还裱起来,搁在屋子正当间儿,这不是埋汰你吗。咱们读书人讲究藏拙,你母亲对你的画功倒自信。”
她拉着脸看他,“您跟着到我们家来,就是为了耻笑我?这是我的屋子,不光这画儿,还有好些幼稚的东西。要不您回宫吧,其实您就不该上我院儿里住来,没的笑坏了您。”
太子说大胆,“我就要住这儿,你敢轰我?”
“那您还笑?”她嘀咕了两句,不想和他逗嘴皮子了,转身朝里间去了。
不笑就不笑嘛,太子讪讪理了理垂在胸前的组缨。跟着往卧房走,愈发发现她母亲是个有心人。她以前用过的东西,毽子、套圈儿、琉璃球,一样没舍得丢,全在高案上整齐摆放着。
她忙进忙出,叫人预备青盐手巾等,好供他洗漱,他站在那些东西前,一样一样拿在手里盘弄。十二岁前的时光,他没有出现在她生命里,那些片段只能通过这些小物件来拼凑。十二岁后的每一天,她都要和他在一起,不光在一起,还得和他生儿育女,和他一起治理这家国天下。
星河回头瞧他,见他把琉璃球捏在指尖把玩,奇道:“您小时候没见过这个?”
他说不,“见自然是见过的,也玩儿过,只是没和你一起,觉得有些遗憾。”
这人现在太擅长煽情了,这是在为继位大宝做准备吧,当皇帝的人,有时候就得满嘴跑骆驼。
她没有他那份闲心,在宫里还有德全他们一道伺候,到了这里只有她一个。她招手让把热水抬进来,捧着银盆的婢女走到她面前,羞赧地笑了笑,“主子,您还记得我么?”
星河瞧着她的脸,讶然说:“小杏儿?我进宫那会儿,你不是准备回乡了么,怎么还在呢?”
她和旧相识续起家常来,太子只好让善银接了盆儿送到里头,也不用谁伺候,自己给自己清洗。
外间还在说话,唧唧哝哝的,有种家常的平实感。太子都洗完了,端着盆儿出来泼水,她们也没理会他,不过让到边上,给他腾出道儿来。有他这么不受待见的人上人吗?他觉得有点憋屈,但也不会勒令不许她聊天。路过的时候顺便提点了一句,“我洗完了,你自己也好好收拾收拾。”说完趿着宿太太给准备的软鞋,潇洒进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