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坐在喜房内,紫语垂着头,幻想今日的重逢。再见到她,他会欣喜若狂吗?或仅是淡然一笑,像那天一般?
搓着双手,她的掌心冒汗,谁料想得到上苍会这般眷顾於她?那天下午的偶遇,让她得知了世上有一个名叫卓勖恺的男人,得知了他的眼神会让人怦然心动,得知了挨着他,就算天垮下来,自己都不会害怕……
然后是祖奶奶带着她进宫见皇太后,单单一句:「小紫儿啊!你心中有没有中意的王爷、贝勒?」就为她拓展了幸福未来。
想起那一天,她的心到现在都还会怦怦乱跳,红红的脸颊变得滚烫,皇太后的问话让她一时忘记了矜持娇羞,「卓勖恺」三个字就这么脱口而出。
皇帝哥哥一听,当下拍掌大声喝彩,「紫儿妹子好眼光,在这整座京城里,恐怕再无其他男子的人品武功能出其右了,这下子,我若下旨赐婚,恐怕京城多少心碎女子都要泪湿春衫袖了。」
她安安静静地听着皇帝哥哥和皇太后、祖奶奶对话,慢慢收集着属於他的各种消息。知道他是个让边疆各民族畏若天神的大将军;知道他在二十岁那年,一举拿下文武两科状元;知道他官拜一品,还曾经单人空拳周旋於十几个武功高强的刺客中,救下皇帝一命。
有这样的伟岸男子为夫,她还能再贪求吗?不能!再贪求连天都要看不下去了。
扶扶沉重的凤冠,当新娘子真的好累,腰有些酸、背有些痛,但她仍端正坐稳,不让那双带笑的眸子有机会取闹她。
从知道将要嫁给他的那天起,她就不再如往常般时时垂泪,让嫣语取笑她说:「难不成我那未来的姐夫是东海龙王,怎么都还没御驾亲征呢,就把你的泪雨收拾得干干净净?看来他的本领还真不是普通的大。」
从小她就爱哭,泪水就像水闸,开了门就再难停住,夕阳西下,她哭;花开花落,她哭;月圆月缺,她也哭……连背首诗,她都能哭上好半天。总之,要她停下泪水,除了难还是难。
大夫来看过,看不出个所以然,请了得道高僧到家里,他只是淡淡的说声:「前世情孽,更改不来。」
问他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停住泪水。他回答得更妙了,他说:「该停的时候,她自会停。」这不等於没问吗?再追问下去,他不过莞尔一笑说:「等情缘碰上了,她就会停。」接下来,除了「天机不可泄露」外,再不肯多说半句。
没料到,一场婚事真能止住她时时决堤的泪,她带着笑为自己缝补嫁衣,带着笑为自己整里嫁妆,她的笑让全家人预知了她将会幸福,也印证了得道高僧说的话——等情缘碰上了,她自会停。
当她听到「他」上门要求将婚事提前举行时,她正躲在门帘后,温习着他醇厚低沉的嗓音,就是这个声音夜夜在她梦中盘回……他没有排斥阿玛不准他娶小妾的要求,还要求把婚事提前举行,是不是代表……
他知道是她了吗?明白紫儿就是端康紫语,也就是语歆格格?他也迫不及待想和她共结白发情……
未来……他们会相扶相携走过一生,直到他们发苍苍、视茫茫、齿牙动摇,届时,他们将再携手,共同约定下辈子……想到这里,她抿起唇偷偷笑开。
肚子有些饿,如果含笑在,她就可以要她帮自己弄点吃的。
可是,她没带半个仆人嫁入将军府,为的就是要告诉他,从下嫁这刻起,她就不再是满人格格,而是一个汉人妻子,一个全新的端康紫语,从此将以他为天、为尊,她将放下身段,全心全意融入他的生活。
背酸疼得更厉害了,他为什么还没回房?被灌醉了吗?或是宾客尚未散尽?无妨,她愿意捺着性子等待、等待他和她的春宵花月夜……
二更鼓敲过……三更锣响过……他始终没有回房,她还要等待多久?!
昨夜群带解,今朝喜子飞。
铅华不可弃,莫是槁砧归。
紫语的头越来越沉重,最终敌不过浓浓睡意,沉沉入睡……
☆ ☆ ☆
他终究没有进入喜房,紫语自己取下红巾、凤冠,缓缓站起身。
一室的孤寂袭上她,这就是她的新婚日吗?她摇头苦笑,不明白怎会变成这样?眼眶微微泛红,不哭、不哭啊,说好不哭的,怎么新婚第一天又落泪了,她拼了命想把泪水咽回肚子里,却是越咽泪水越不肯止。
对镜坐下,看着昨日的残妆,她是一个最上不了台面的新娘子。
「含笑……」声刚扬起,她就猛地想起身边再无半个贴身丫环。
她只好站起身,取下架上巾子,用壶中开水简简单单梳洗过,换上红绫袄、绣罗盘比甲和翡翠撒花鱼鳞裙,什么都可以自己来,唯独这一头青丝,她是怎么也梳不好一头发髻,到最后她放弃了,简简单单地抓起半头乌丝,在脑后简单地用发带束起。
再起身,她把床上的大红棉被折好、将满地散落的衣裳整起,然后把那一箱一箱的嫁妆收好,她借着忙碌让自己忘记掉泪。等整个房间都弄得勉强像样后,她推开门,准备认识未来的生活环境。
门一开启,紫语笑了,她立刻喜欢上这里、喜欢上满园的梅树,等待冬天一到,将开满白色梅花,淡淡的梅香会侵入她的梦乡,陪她一夜好眠。
好的开始让她重新振奋起心情。走出户外,她顽皮地玩起一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寻夫记」。
古有「醉卧沙场君莫笑」,现有「醉卧翠径妻莫笑」,说不定她的丈夫正醉在哪一处楼阁,忘了新婚妻子,所以,她将去把他给找出来,然后叉起腰,好好地骂上一顿。留待往后,闲来无事时告诉儿孙,祖父母曾上演过的这场稀奇闹剧。
走出园门,左右一望,不见半个人迹。想想,她选择朝白石台阶方向走去,走过台阶,只见白石峻层、纵横拱立,侧边则是柳木笼葱、奇花烂漫,其中微露羊肠小径。
紫语从曲径中走去。一路走来,出亭过池,她总算看到几个仆人在园中修花剪木。
她走近他们,想张口问,却又不知该问些什么。问她的夫君往何处去吗?她问不出口啊!万一,他们抬手遥指杏花村,她要不要来上一段「清明时节雨纷纷」?
吐吐舌头,想着想着,她又往前走了几步,怀着心中事穿花度柳,眼前的好风好景均落不进她的眼中。
一步步走过,她竟走进管食膳的厨房,想想自昨儿过午就不曾进食,也真有些饿了。她悄悄走进,不想打扰人,但一声突如其来的「格格」止住了她的脚,她忙缩身往门外躲去。
「格格?格格又如何?就算是皇后,要是得不到皇帝宠爱,不也是深宫怨妇一个。所以啊!她是注定在咱们将军府没地位啦!」一个丫头大声嚷嚷。
「你怎知道格格得不到主子宠爱?」
「主子要真是喜欢她,会把她安排在梅园?这么简单的理儿也不懂!那儿可是咱们将军府里最僻远的角落,要不是非不得已,谁敢往那儿走?听说上回菊儿、玫儿去打扫的时候,还被老夫人的鬼魂给吓出一身病,现在要整理那儿,总要一伙人十几个趁着大白天一起行动,再不敢落单。」说起神鬼,大家的兴儿全被提起。
原来如此,难怪她一路走来,发觉单单梅园没有仆役候着。紫语侧着头也听得入神了。
「是啊!我听门房阿坤说,大少爷昨儿夜里,宾客一散就快马策鞭往康园去看媚湘,我想他大概是很不喜欢这个新夫人。」又有新的声音加入这场谈话。
他宾客一散就快马策鞭往康园看媚湘……她喃喃地重复咀嚼着这句话,她的心喝了醋,酸得她眉头皱拧,等了一夜、守了一夜,守得的竟是一场难堪……
「听说,这新夫人拿皇帝欺压咱们将军,我想换了哪个男人都会不喜欢这种妻子。」
「她怎么欺压主子?」
「她要主子娶了她之后,不准再有其他小妾。也不想想媚湘姐姐跟了主子多年,感情那么深厚,两人早是夫妻了,只差那道结婚仪式,这会儿,她一来就要把那些挡在她前面的女人全清除掉,哪个当丈夫的能受得了这种悍妇?」
原来……他早有心上人了,当初还以为他心中有她……真是可笑……紫语泪湿成河,她未免太一厢情愿……
「我想她不只是个善妒的泼妇,一定还长得很丑,否则干嘛害怕老公不要她,先把丑话讲在前头。」
「那……我们将军岂不太可怜了。」说至此,一群人同仇敌忾了起来?
「不只是将军可怜,媚湘姐姐更是可怜,一个人流落在外,孤孤独独永远也正不了名,这算什么,『格格』很了不起吗?凭什么有权乱棒打散人家美鸳鸯。」
「谁叫咱们是孤苦无依的贫穷女,哪能和格格斗?要怨就怨老天不公平。」
「是啊、是啊!人家是格格嘛!媚湘算什么?不过是贱命一条。」想起身份差异,人人心中皆有不平。
「我就不明白,将军为什么一定要娶那个丑格格。」
「没办法!他要不娶就是抗旨,抗旨是要诛九族的,说不定东杀西杀就杀到咱们头上来了。」
「看样子,咱们要是想保住项上人头,还是少往梅园跑才是。」
「对了,梅园的丫头到现在还没来领饭,该不是她家主子还没睡醒?唉当格格的就是命好,不像我们天没亮就要起早工作。」
「也许是人家格格不吃咱们这种『人间烟火』?」一个酸溜溜的口气响起。
「说不定当格格的都只吃仙丹不吃其他。」这话一说,惹得大家哄堂大笑。
「若吃了仙丹也变不成美人,还要拿圣旨逼着夫君不准花心,这种仙丹不吃也罢。」说完,又是一阵哄笑。
爹爹的私心维护怎会让她成了众人眼中的笑柄?想来她要在这个家中生存,是很困难了。
抆去泪水,她逼自己振作,这时候再也没人可以维护她,她必须自己突破僵局,融入这个大环境,否则未来的大半辈子她要怎么过?
平复了情绪后,她清清喉咙踩进门,不亢不卑的说:「各位婶婶姐姐,我是打梅园那儿来的,我想要拿夫人的早膳。」她还是没有勇气承认自己就是语歆格格。
「你打梅园那里来?」一个胆子颇大的女孩走近她,仔细审视,她长得很漂亮,淡淡的胭脂把她的脸衬得如同天上仙女,这么漂亮的下人难道会有个丑主子?不会啊……小容心想。
「姐姐怎生称呼?」紫语扬起一个温柔微笑。
「我叫小容,你呢?」她露出甜美的笑容。
「我叫紫儿,姐姐有空可以到梅园找我。」提了邀约,就不知道人家领不领情。
「好啊!等我忙完就过去。」她把托盘递给紫儿,爽快地答应了。
「谢谢你,对了,我们那儿没有水了,能不能麻烦……」
「好!我回头帮你送去。」小容几乎是第一眼,就喜欢上这个「梅园里的人」。
紫儿对她谢过,然后转身走出厨房,还没走远就听见一个大婶拉高的骂人声音,好似故意说给她听般,她不自主地停下脚步侧耳倾听。
「死丫头,刚刚我们怎么说的,你全忘记了吗?还想保住命的话,不要接近梅园半步!你要敢给我偷偷溜去,我一定把你的双脚打断。」
「是啊!谁知道那个格格是不是吃人妖怪?莽莽撞撞就去了,谁知道还回不回得来?会不会屍骨无存……」另一个人落井下石地笑说。
「可是格格要水……」她轻声反驳。
「叫她的丫头自己来拿,不然就等着活活渴死好了,咱们将军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工作,主子可没有为了娶她而多买几个丫头入府。」
「是啊!不帮她送水,难不成又犯了杀头大罪,还是再去找皇帝老爷颁个圣旨把咱们全斩了?放心,皇帝没这么闲、四处管人家的家务事。」
紫语再听不下去,伪装的坚强此刻尽数散去,她快步前奔,只想找一个地方好好哭上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