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皎如今八百余岁, 于凡人来说,自然是难以望其项背。但在修士之中,他仍然算“年少”。
他曾偶尔听说一些父亲与师尊的旧事, 但在此前, 白皎眼中,这二人不过是“友人”。就像是他和剑峰的诸位师弟师妹,就像他和曾经的“秦师兄”。
但他又不得不面对一个现实白天权不知出于什么目的, 以什么样的法子, 在孟知兰的身体中,孕育出一个宋杓的孩子。
再当做自己的孩子, 抚养长大。
又眼睁睁看着他拜入宋杓门下。
白皎想着这些,只觉得一股凉意顺着脊柱往上。他曾经以为自己做出的选择,曾经听白天权叹息过的“我的儿子, 怎么不学炼丹, 偏偏要学剑法”, 统统都是假的。
原来早在那么久之前, 白天权就曾经和孟知兰说过, 他想要自己的儿子是一名剑修。
想到这里,白皎头脑发晕, 头痛欲裂。
他把自己关在屋中喝酒。
修士不会醉酒,却会醉灵。
仿佛过了许多时候, 有人进屋看。白皎抬眼, 撞入程云清的视线中。
程云清因屋内酒气皱眉,捏了个清风诀。细风扫过,白皎的衣袖随之飞起。
程云清在他身前坐下。
白皎垂眼, 一言不发。
他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只是这一幕何其熟悉, 当年他寻到阿娘那块玉简之后, 一样是跑到后山,闷不做声地喝酒。那会儿,还是云清师妹寻到他。
到如今,他不说话,程云清也不说话。
女郎直接抬手,抓过白皎手上的酒坛。白皎的修为要高于程云清,倘若他一意握紧,程云清不会拿到。但他的手指一点点松开,肩膀都佝偻下去。
程云清看一眼酒坛,皱眉“你加了多少灵石进去”
白皎说“两块。”
程云清“中品”
白皎不答。
程云清轻轻“嘶”了声,又有些意外,白皎这会儿竟然还能安然和自己讲话。
她想一想,说“师尊要我来看看你。”
白皎闷闷地“嗯”了声,心想原来不是你自己要来看我。
程云清又说“不过在接到师尊的信符之前,我已经到门口了。”
白皎眼睛眨动一下,露出一个模糊的笑来。
程云清看他这样,显然还是难过。她不知道那间屋子里发生了什么,却也可以想见。
程云清问“你是如何想的”
白皎喃喃说“我嗝,我不懂。”
程云清说“听楚真人的意思,我们要到碧元了。”
白皎看她。
程云清说“碧元被魔修攻占,危在旦夕。”
白皎抽了抽鼻子,神色一点点坚毅。
程云清说“恐怕灵梭一至,便要开战。白皎,你不能只顾着伤心。到时候,如果你面对魔修,却被此事分心。这一次,恐怕没有一把君子剑来救你。”
白皎眼神晃动。
他低声说“我知道了。”
程云清端详他,良久,叹了口气。
白皎沉默,程云清知道他难过。
女郎一点点靠近,而白皎并不推拒。
直到最后,程云清抱住白皎。
他们是相伴近千年的师兄妹,是对对方怀揣朦胧情思的郎君女郎。
程云清小声说“哎,我陪你。”
白皎起先怔住,半晌,他回抱住程云清。
剑修埋头在自己师妹肩膀,程云清察觉到自己的衣衫被打湿。
她有些心软,又有些无奈。由此情此景,想到当年。
程云清安慰白皎,宋杓、陆璇等人则去看白天权。
他们怀揣着和白皎一样的疑问,而青云掌门与陆璇皆已有所怀疑。
几句话下来,白天权溃不成军,承认,自己的确窃取了宋杓的心头血,以秘法培养,终于有了白皎。
此言一出,宋杓面颊抽搐片刻,连一贯的从容都无法维持。
他在屋中踱步,片刻后蓦然往前,扯住白天权的衣领。
青云掌门和陆璇看着这一幕。
青云掌门欲要上前劝阻,却被陆璇拦住。
青云掌门诧异,看向陆璇。正当此时,却听白天权似崩溃,怒道“你说你一心求道,无欲无求”
他分明是化神修士,到这一刻,却似凡人莽夫。
因情绪剧烈激动,白天权经脉动荡。他隐约察觉不对,宛若识海深处有什么在窥探觊觎,令人脊骨发凉。但这样的感觉来得快,去得更快。只是短短片刻,白天权的注意力又回到宋杓身上。
他冷笑,掰开了宋杓的手。
白天权淡淡道“我便给我留一个念想。”
宋杓看他。
他从来觉得,自己因此前际遇,已经称得上“无所不知”。
但到此刻,宋杓头脑晕晕,说“白皎并非是你的念想,他是活生生的修士再有,孟道友”
白天权微笑一下,说“她知晓此事,愿意配合。”
宋杓冷冷地看着他。
被宋杓这样注视,白天权面上的笑意淡下一些,低声叫“师兄。”
宋杓说“莫这样叫我。”
白天权沉默片刻,改口“宋峰主。”
宋杓不言不语,听白天权问“你要把白皎逐出师门吗”
宋杓“”
他难以置信,看着白天权。
白天权缓缓拢一拢自己的衣袖,却说“还是,你要让他改名宋皎,此后认祖归宗”
宋杓咬牙。
“白皎要如何,”宋杓一字一顿说,“是他自己的事。他一日愿意认我这个师尊,就一日是我的徒弟。”
白天权淡淡说“宋峰主当真心善。”
宋杓看他,片刻后,却是笑了下,说“你说,你对我有那样的心思。”
白天权“咦”一声,道“宋峰主何必这样惊讶此事,我两千年前便与你说过。”
可宋杓不愿,两人渐远,还曾引得上一任丹峰、剑峰之主过问。
宋杓没有理会白天权的嘲讽,而是说“可在那妖人将我夺舍的数十年里,你并未认出,那不是我。”
白天权面色一白。
宋杓低低笑了声,“这就是你的思慕”
两人说话间,青云掌门与陆璇早已避出。如今,这间屋内只剩下宋杓与白天权二人。
白天权哑然,分辩“那贼人不知从何而来,技法高绝”
宋杓说“你认不出我。”
白天权宛若被重锤击中,无言以对。
此前,白皎在他面前是如何心冷绝望。如今,白天权也有一样心境。
说到这里,宋杓像是意兴阑珊。
宋杓“你对不起白皎,更对不起孟道友。”
白天权丹田隐隐震动。
宋杓说“你我心知肚明,白皎不会不认我这个师尊。但你,白天权,白峰主而今大敌当前,”他说到这里,看白天权的面色又是一白,“我不与你争执什么。待到往后,碧元一清,魔修退走,再说其他。”
他讲完这些,面色虽然依然难看,可总能带着一点从容,一样从屋子里离去。
此地只剩白天权一人。
白天权心思繁复,起先觉得自己这一刻的心慌是因为隐藏多年的秘密暴露于人前。但愈往后,他愈发觉得,自己身上,真的有什么不对。
一股陌生的力量在他经脉中冲撞,白天权浑身作痛。他疑心方才宋杓做了什么手脚,这个心思刚一起,他喉咙一腥,呕出一口血来。
按常理说,化神修士的血里该饱含灵气。可这一刻,白天权呕出的血却浓稠、腐臭,透出一股令人厌恶的黑色。污血之中,隐隐有什么蠕动。
白天权,面色一变再变,最后,却是闭上眼睛。
污血凝为一团,缓缓,往空中浮去。
像是控、被牵引。
白天权的眼皮下,眼珠不断滚动。他脖颈上青筋毕露,喉咙里发出“嗬嗬”声。倘若有医峰弟子身在此处,看到床榻上的白真人,恐怕会惊呼出声。
只见白天权头发在身后飞扬,皮肤上涌现出黑色纹路。这些纹路宛若活物,在他身上游走。
白天权张开嘴巴。
原先被吐出的污血,如今再度飞回他口中。这化神丹修喉结滚动,竟是将污血生生咽下
这一切后,白天权精疲力竭,昏倒在榻上。
他的头发重新垂落,身上干干净净,再无此前污血的影子。
楚慎行再看到归元宗这几人时,只听陆璇说,白天权虽然醒来,可仍然虚弱。
楚慎行听了,客气地说几句“好生休养”。回过头,又对白皎的状况稍有留意。
白皎此前便是出行都与程云清在一起,如今,两人粘得更紧。楚慎行甚至听到陆璇打趣,说等打完这一战,不如就为白皎和程云清举办双修大典。
白皎听着,微微一愣。
程云清看他,楚慎行同时心想奇怪,他仿佛并不高兴
也不像是。
白皎想要与程云清结为道侣,但他名义上,依然是白天权的儿子。若真与程云清合籍,便要由白天权主持一切。
白皎并不愿意。
楚慎行不知这些细节。他看出白皎与白天权又一次开始冷战,同时,白皎与宋杓之间有微妙气氛这便足够。
他无意探究更多,只是不轻不重地提醒了句“再有两日,就该到碧元出口了。”
言下之意,就是处理好你们的事情,不要耽误战事。
白皎等人听闻此言,面容一肃。
宋杓的眉尖轻轻拢起,青云掌门与陆璇面容沉静。
楚慎行视线转了一圈,最后落在白天权身上。
白天权气息浮乱,重伤未愈。
楚慎行心想也不知道那魔城城主究竟对他做了什么。
白天权留意到楚慎行的视线,朝他露出一个勉强的笑来。
楚慎行颔首,而后便离开了。
穿梭通道中不分日夜,只是楚慎行依照习惯,在屋中摆了一个机关金轮,依照碧元大陆的历法运行。
而今屋中,金轮渐落,是要入夜。
师徒二人相对,秦子游懒洋洋地抿着一碗酥酪,同时啧啧称奇“照师尊的意思,白皎竟是宋峰主的骨肉”
楚慎行说“想来是的。”
秦子游叹道“归元甚乱啊。”想一想,又正色点头,“好在我当初并未拜入其中。”
楚慎行似笑非笑看他,秦子游却并未回望,而是自顾自地回忆当初。
他说“我仍记得那日的雨,那日的风,那日的月色。”
楚慎行听着,心头微软。
秦子游低低哼起“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他们离去时,碧元初成大千世界,灵气磅礴涌入,天下得道。
如今归去,要面对的,却是血池千里,魔修肆虐,人间涂炭。
一日后,楚、秦师徒与归元诸人重新聚于一处,听青云老祖等人说起他们被掳走时碧元状况。
一行人身侧摆着水镜,五艘灵梭上的修士们同时看着这一幕,提起心神。
他们从前狼狈不堪,如今却有了合体期的楚仙师助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