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拍卖与火(2 / 2)

书生大感惊奇,他自以为在珍宝阁见多识广,前朝皇帝的冠冕、上任太宰的书画、吴国的瘦马、大梁的石刻……什么奇物他没见过,但第一次有人敢以这种方式来展露她的拍品。

书生立时取来纸笔,纸是雪宣,笔是狼毫,都是上上品。

岳欣然落笔,书生欣喜地赞叹,就这手字,便没有辜负他这套纸笔,然后,当岳欣然洋洋洒洒写了三行字之后,书生的神情已经从好奇到震惊。

岳欣然写了三行字就停了笔,递上纸面:“不知,此物够不够格当珍宝阁的拍品”

书生双手颤.抖着接过,连视线也不敢与岳欣然交汇,他双手抖得连那薄薄的纸页都捧不住般,额头豆大的汗珠淌下,然后,他猛然惊觉,生怕那颗汗溅在纸面上、污了墨迹,他只躬身高高捧着纸面高过头顶,颤声道:“在下方才有眼不识泰山,并非有意怠慢,还请夫人见谅!此物、此物……在下做得不主,马上去问阁主。”

岳欣然挥手:“去吧。”

书生急忙奔走,然后又仿佛想起了什么一般,高举着纸页又奔了回来,急急对伙计吼道:“都给仔细伺候着!”

这才举着纸页又对岳欣然躬身一礼,倒退着飞快跑走。

书生乃是整个多宝阁有数的大掌柜,他这样异常的举止,令多宝阁大堂中许多轻声交谈的客人都感讶异,看着岳欣然神情中多有好奇,真不知道这位娘子写下的到底是什么居然能叫那书生这般大动作难道是上古流传的和氏璧还是什么受命于天的玉玺

一时间,前堂中讨论纷纷。

他们多不认得岳欣然,而个别认出了她的,向旁人指认出来,所有人更觉得惊讶,不知道这位陆府的六夫人到底默写出了什么,竟能引发多宝阁这样的震荡。

要知道,敢做富贵者的买卖,其背后……必然也是富贵者,甚至是,更富贵者。这是生意圈中十分基本的道理。

不多时,一个面孔沉肃的儒生缓步到岳欣然面前:“岳娘子,好久不见。”

随着这个儒生的出现,前堂引发了小小的轰动。这里聚集了大半个益州喜好珍奇的富贵者,没有一个人不认识这位儒生。而从不在珍宝阁露面的对方,竟然正大光明出现,只为了一个小娘子手书的一页纸。

富贵者们恭敬地让出一条道来,请对方从容迈步走到岳欣然面前。

犹如众星捧月般出现在面前的儒生,岳欣然却坐在原地,没有起身,笑容淡淡:“张先生,好久不见。”

前堂的客人们不由再次嘈杂起来,这小娘子到底是谁难道还是哪个微服私访的皇室子弟吗!竟敢对三江世族的当家人这样无礼!

张清庭对岳欣然的无礼似乎并不介意,只是再次确认道:“此物,岳娘子想好了,要在珍宝阁拍卖”

岳欣然点头:“当然,我都带到珍宝阁的月中拍卖大会了,不就是想卖个好价钱吗”

张清庭深深看了她一眼,朝身旁书生道:“去,天字第一号拍品便是此物。”

天字第一号拍品!

整个大堂彻底轰闹起来!

天字第一号!那就是珍宝阁——这益州第一奇珍聚集地——认定的,价值高于所有拍卖品的奇珍!

珍宝阁的结论,几乎意味着绝无争议的结论。

要知道,十场月中拍卖会都未必会有一场会出现这天字第一号拍品。

而今天,天字第一号拍品居然就是那小娘子手书的一页纸!

仿佛觉得对人群的惊吓不够,张清庭又不紧不慢地道:“今日拍卖第一项,便是天字第一号拍品。”

喧闹的大堂,却在瞬间死寂,所有人面面相觑:按照惯例,天字第一号拍品从来都是最后一个,将整个拍卖的气氛推向高.潮,而现在,张先生却说将之放到第一个……

张清庭,他是三江世族的主事人。

他将一件拍品放到第一个……所有人沉默中,都已经明白了三江世族对此物的志在必得。

看到这样的情形,书生收到张清庭的眼神之后,站出来躬身道:“诸位,请入席吧,月中拍卖会这便开始!”

“第一件拍品,天字第一号,陆氏制茶术!”

场面在短暂的死寂之时,就像一杯水猛然倒入一锅沸油中,轰然炸裂!

制茶术!

陆氏制茶术!

能在这月中拍卖会中混到一个坐席的,谁不知道三江世族近日心心念念着什么,他们很多人出身的世族地位不如三江世族,正因为要仰三江世族的鼻息生存,他们更加关注三江世族的动向,也更清楚地知道,三江世族对此物有多么势在必行!

甚至,隐约地,在三江世族内部,为了此物,发生了剧烈的纷争与分歧,这几乎是从来没有过的内部大地震。

可现在……居然,居然,居然就这么被这陆岳氏光明正大地拿到月中拍卖会上进行拍卖了!

她到底知不知道,她在做什么!

她到底知不知道,她在拍卖的是一座能自己下蛋的金鸡!

书生深吸一口气,郑重道:“请问此物原主,您真的拥有此物吗然后,您真的愿意拍卖此物吗”

这一瞬间,再没有人能端坐得住,他们睁大了眼睛,盯着岳欣然。

他们知道,在他们眼前,这所谓的原主所提的要求,就是岳欣然要向三江世族提出来的条件。

却见众目睽睽之下,这位小娘子站起身来笑了:“首先,我要说,此物确实是在我手上,而且只有我有;其次,我确实是要拍卖此物。这两条,上苍作证,不敢妄言。”

所有人眼中放出光来!

竟是真的要拍了吗!

书生几乎是急切地道:“岳娘子,拍卖此物有什么要求你尽管说吧!”

三江世族几乎已经摆出了足够诚意的姿态:只要你出价我就买!

整个益州,数十载以降,在座所有人,谁见过三江世族在益州的地盘上以这样急切的姿态渴求一物!

而这位拥有随意出价权的小娘子只是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我不要银钱。我要找一个小鲜……情郎,谁能哄得我高兴,我就把这陆氏制茶术送给他,这就是我拍卖此物的条件。”

不管身后猛然的死寂,还有轰然炸开的疯狂呼唤,岳欣然迈步下楼,上马而去,只留下整个益州今夜注定不会平息的轩然大波。

珍宝阁很快中断了这一次的月中拍卖会,说实话,也没有哪一个客人有心思继续参加这个拍卖大会了,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如果那个岳娘子所说为真,她可没有说她的情郎必须出自三江世族啊……

当然,他们这些二三流的世族自然不敢去同三江世族抢食,可是,如果能帮助夺得那所谓的陆氏制茶术,对于自己家族在整个益州的地位、在世家体系中的话语权的好处,简直是不言而喻的!

而这一切,只需要哄得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寡妇高兴,便唾手可得!

谁能不心动!

可以说,自今日开始,岳欣然这个名字,就等同于整个益州最有影响力的女子了。

清空了的多宝阁内,气氛却绝无离去的宾客那般轻松。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多宝阁的大堂中,奇怪的没有按照传统主坐上位、宾朋分列两边的席位排布,而是列了一个古怪的三.角形,不分主宾,倒有三足鼎立之势。

沉默许久,张清庭开口道:“九郎,你手头那些事必须停了!”

另一端的上座上,坐着一个吊儿郎当的公子哥儿,这样的场面中,他怀中竟然还坐着一个面目姣好的少女,正在给他喂剥好的柑橘,这等时节,柑橘亦算奢侈了。

听闻张清庭这样提点,靳九郎却是嗤笑一声:“舅舅,哈,我也跟着十四郎沾沾便宜,叫您一声舅舅吧,六娘的来信你也是看了的。魏京中的消息打探得分明,若没有那陆岳氏出谋划策,陆府能有什么杀了她,陆府还不是随意任拿捏你们读书人,总是既当婊.子又想立牌坊,好处要拿手也不想脏,世上哪有这般好事!”

他这一番粗俗的话全然没有给张清庭留半分颜面,直令张氏子弟个个勃然作色,这靳九郎不学无术,算个什么废物!不过就是死皮赖脸,抱上了那当尚书填房的妹子,竟敢在家主面前作威作福!

如果不是眼前这场合十分庄重,张氏子弟近些年被家主收拾得厉害,换了几年前,他们早就冲上去狠狠收拾这混账了!

而张清庭地位清贵,且为长辈,遇到这样的轻蔑侮辱,他居然神情不变,只是淡然道:“我先前便说过,杀了陆岳氏,那茶砖也许会再也制不出来。今天一切十分清楚,这是她所写的陆氏制茶术。”

随从将那薄薄纸页递给其余人看,特别是几个自己知道如何制茶的,俱是缓缓点头:“没有写出关键之处,但绝不似伪造,其中几处细节,须得制过茶砖的,才能知晓。”

是的,三江世族亦曾尝试过制作茶砖,但一一以失败告终,否则又何以会答应靳九郎那样不择手段

靳九郎嗤之以鼻:“若再叫那小娘们牵着鼻子走,最后必又是鸡飞蛋打,三叔吃过的亏,我可不想再来一遍。六娘说得再对不过,斩草除根,杜绝后患,一切都以贵人之事为紧要!那茶园先前能出茶砖,我就不信杀了陆岳氏,咱们夺过来便不能产茶砖了!你们在这罗里吧嗦没一个说到重点,干掉陆岳氏能少多少麻烦!”

邢八爷坐在另一头,闭上眼睛打着鼾,整个人像是已经睡着了一般,听到靳九郎这番“高见”之后,他仿佛才像从睡梦中惊醒一般,慢吞吞地道:“那茶园中,每次制茶砖,那些茶农都会收到一本册子,告诉他们该如何去做,可是,没有一个茶农能告诉我们,到底从茶叶到茶砖从头到尾有多少步骤,这些步骤先后如何……”

就算你夺得茶园,你还能写出那册子不成现在明摆着,对方到拍卖会来,就是告诉你,所有关键都在我手中捏着,你们杀了我,就是鸡飞蛋打,大家谁也别想得到好处!

这就是对方的高明之处了。

靳九郎冷哼一声,两个老不死的倒是一个鼻孔出气。

张清庭更是语声清冷地道:“先不说你那些小手段能不能杀得了岳欣然,就算你真的得手,亦是错漏百出,能过得了益州捕快那一关”

靳九郎听到这说法,简直要笑出声来:“我还怕几个益州捕快”

他的妹妹都是当朝尚书的夫人!将来也许还会是太宰夫人!

他还会怕什么益州捕快!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张清庭不想同个傻子多浪费口舌,他只简单道:“封书海如果发起疯来,不好对付。”

封书海这一二年间政绩显赫,已经在中枢处露了脸记了名,早不是当初那个初到益州可任由他们三江世族蒙骗、戏耍的光杆州牧了。

说起来,张清庭也心中慨叹,那一个小娘子的手段,确实厉害。可以说,如果没有她当初那样神来一笔,封书海现在不过就是个村夫野老,说不定已经因为郁郁不得志而亡故,又哪里会是今天叱咤风云的封疆大吏!

封书海那个人,念情亦念旧,只看他将陆府的教书先生提拔为州府长史便知他对陆府的庇护之意。

靳九这小儿,以为一点江湖手段杀了岳欣然就能抢夺茶园

杀人是最简单的事。

杀人之后,如何善后才是最难的。

以靳九的脑子和心眼儿,不被封书海底下那些清官廉吏把他的垮裤查清楚才怪,师出有名,靳九还真以为靳六娘远在魏京保得住他

简直笑话。

为了继妻的一个杀人枉法的庶兄,堂堂吏部尚书会与一个前程光明的封疆大吏翻脸

更是笑话。

而且,封书海此人,说简单亦极简单,公忠体国爱民如子,说复杂亦极复杂,若岳欣然惨死,张清庭没有办法去推测封书海会将矛盾扩大到哪个层面。

如果岳欣然不能为三江世族所用,那么只是死上一个靳九来换岳欣然一条性命,简直是一笔再划算不过的买卖。

可因为封书海的存在,令张清庭不得不投鼠忌器。

不过,世事亦在变幻,有的图谋,不在一时,而在一世。

靳九郎意气风发地站起身来,搂着怀中娇婢:“若只是说这些无用的话,我便先告辞了。”

这新收的娇婢,他还想好好尝尝滋味呢。

对于眼前这猖狂得志的小儿,张清庭与邢八爷交换一个眼神,双方又各自垂下视线,靳九不会想到,在这一个眼神交触间,他已经注定成为三江世族的弃子。

但即使是将之视为弃子的张清庭与邢八爷亦不会料到,靳九的下场来得这样快。

他搂着新得的娇婢回到府中——如今靳府中人人皆知他是六娘子得用的人,个个给他颜面——靳九郎几乎忍不住在半道上就开始对这婢女动手动脚、淫词荒语不断。

到得房中,那婢女身上已经没有几块破布。

靳九郎淫笑着正想扑上去一逞兽欲,却只见黑影一闪,婢女已经晕倒在地,靳九郎吓得都软了,他连滚带爬地起来:“谁!谁在那里!”

然后,他反应过来,朝外边跑去:“来人!护卫呢!来人!!!”

可门已经牢牢自外锁死,一个冷冷的声音道:“吵死了,快点动手!”

靳九郎惊恐不已,下一瞬间,他只觉得口中剧痛,有什么从口中消失,大股腥热液体涌到喉间,他痛得在地上抽搐打滚,几乎将所有血液呛了肺中,却半点声息也发不出来。

一个轻佻的声音道:“唉哟我的公子啊,这还没真正开始呢,你着急个什么劲儿啊!”

那冷冷的声音道:“快些!将军吩咐了,一寸皮肤也不能错过!”

然后一把烧红的铁钳出现在靳九面前,他记得清楚,纵使已经回暖,他近来好不容易活得恣意骄奢了些,便不准撤下银霜炭,这枚铁钳,正是平素下人用来夹炭的,如今烧得通红。

随即而来的恐惧令他想尖叫,想哭泣,想哀嚎……

而那轻佻的声音只有一句:“呵,我会一寸寸烫过去的,少爷,你这可没有那夜烧死的人痛啊……”

是夜,靳府大火,仆从扑救及时,只有那位靳九郎的院落不知为何,大抵是醉酒入睡,竟连人带屋全部烧了成炭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