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法海寺,坐落在石景山模式口翠微山南麓,始建於明朝正统四年,所以它跟发生於宋年间的白蛇传毫无任何关联,虽然白蛇传里那个恶和尚也叫法海,不过这个法海跟那个法海一点关系也扯不上。
是的,完完全全没有任何关系!
可是——
「啊~~~~~~」
一道几乎刺破耳膜的长鸣骇得年轻人差点回剑砍过去,幸好,他只来得及将两颗眼珠子回过去,眼前赫然是一位秀丽娇美的小女孩,不过七岁上下,他心头不由得一惊,左手慌忙拍击右手,硬生生止住剑势。
「小……小姑娘,你是唱戏的在练嗓门是不是?干啥叫得如此恐怖!」
「你杀了我的白娘娘!」小女孩噘高了红灩灩的唇,愤怒地指控。
「咦?不会吧!他杀了人?还是个女人!怎么他自己不知道?
「哪里?哪里?」年轻人惊慌失措地转头四顾。
「那里呀!」
「那里?」顺着小女孩手指的方向,年轻人眼往下,茫然不解地看看地上断成两截的小白蛇,再望回那个怒气冲天的小女孩。「它?」
没错,这条小白蛇确实是他杀的,他认罪,可那也是因为他听得寺里有小孩子的声音,怕小白蛇吓到小孩子,於是顺手拔剑把它给杀了,他是好意耶,这样也有错?
「就是它!」小女孩气唬唬地跑过来蹲下去拎起半截蛇身--她居然不怕。「在这法海寺里的白蛇都是白娘娘的化身,人家好不容易找到一条,你……你居然给人家杀了!」
白蛇是白娘娘?
她是不是搞错什么了?
「可是这里并不是……」
「你不怕遭天谴吗?」
天谴?
这也未免太夸张了!
「小姑娘,但它并非……」
「我不管,你要赔人家!」
「小姑娘……」年轻人啼笑皆非。
「不然我要到官府里告你喔!」小女孩两手叉腰凶巴巴地威胁。
真是有理讲不清!
「好好好,我赔你、我赔你,不过,我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找得着,所以明年的今日你再到这里来,我赔你另一条白蛇。」没可奈何,年轻人投降了。
有什么办法,面对大人,他大可和对方从早上辩到夜里,从今年辩到明年,从生辩到死,再谈不拢,大家摆开架式来打个你死我活也是可以的。
可是面对一个不懂道理只会耍赖的小鬼,除了投降之外,他又能如何?
「如果明年的今日你还找不着呢?」
「那就后年的今日。」
「如果后年的今日你还是找不着呢?」
「那就大后年的今日,若是又没有,便再往后延,总会有找着的一天的。」
於是,年轻人和小女孩就这样说下了约定。
但奇怪的是,白蛇虽不多,可也应该不会太难找才是,然而当他特意要找的时候偏偏找不着,怎么也找不着,无论如何就是找不着,所以他只好一年又一年的找,一年又一年的寻。
直至八年后……
这一年,皑皑的雪花提早飘落,十月刚入中旬,金陵的石板道上已然覆盖上一层银白的初雪,沁寒的冬意在静谧里悄无声息地来临,幽幽扬起一片萧索寂寥的冷瑟。
此刻,近午时,在绵绵絮絮的飘雪中,翠微山南麓踽踽行来一条孤独的人影,二十四、五的年岁,清俊的五官异常秀气,恬淡的神情宁静安详,颀长的身躯透着斯文儒雅的气息,看似温驯柔和的好好先生,又像是饱读诗书的书香子弟。
这是一位非常清秀的书生型公子,可又若有似无地带着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神韵,也许是因为他那一身在银雪映照下显得格外鲜明的黑儒衫,他爱穿黑,却没注意到这一身黑会带给人什么样的感受。
不过这也没什么,世间人百百种,什么样的人都有,爱穿黑就爱穿黑,没什么大不了的。
怪的是,他看似步步慢行,速度却奇快无比,不过眨个眼工夫而已,清秀公子已然来到法海寺前,正在大门前扫落叶积雪的小沙弥看得傻脸,不觉揉揉眼,以为眼睛花了。
「小和尚,我找人。」
公子人清秀,说话更温和,细声细气的像个腼腆的姑娘家,听得小沙弥也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嗓门--怕吓坏了公子。
「施主,咱们寺庙里人可多的是,有师父,也有进香的香客,请问施主您问的是哪一位?姓啥名谁?」
「我找位小姑娘,不知她姓啥名谁,只知她年年今日会来此,算算该有七个年头了。」
「啊,我知道了,准是聂府么小姐!」小沙弥拍拍光头,「她每年这时候都会来待上一个月,说是要等人送条白蛇来给她……」他瞟一眼公子手上提的竹篓子。「该不会就是施主您吧?」
清秀公子没有回答他,反倒又问:「请问那位聂府么小姐如今可来了?」
「很抱歉,施主,聂府么小姐至今尚未到,想是今年不会来了。」小沙弥歉然道。「您知道,她今年及笄了,出门怕是不那么容易罗!」
清秀公子微微蹙了一下眉。「再请问那位聂府么小姐家住何处?」
「苏州。施主,您只要进城里后随便找个人问一下就知道了!」
苏州--
「公子爷您问聂府?哪,苏府大街上最富丽堂皇的那栋宅子就是了,不过您若是要找聂府么小姐,那可要白跑一趟罗!」
「为什么?」
「她逃婚,跑到云南去啦!」
「云南?」
「是啊,聂府大小姐嫁到那儿去了嘛!」
云南--
「没错,聂府大小姐是嫁给了咱们这儿的皇甫少爷,但她这会儿并不在皇甫家哟!」
「不,我找的是聂府么小姐……」
「她也不在。」
「……她又上哪儿了?」
「听说聂府大小姐和皇甫少爷吵架,一气之下带着妹妹找她姑姑去了。」
「她姑姑住哪里?」
「兰州。」
兰州--
「聂府大小姐被她姑姑着实训了好一顿三从四德之后派人送回去,至於聂府么小姐嘛……」
「怎样?」
「让她姑姑亲手拎着回苏州了。」
苏州--
「回来了、回来了,聂府姑奶奶回来了!」
「那聂府么小姐……」
「没回,听说半途给她溜了!」
「……她在哪儿溜了?」
「长安。」
长安--
「聂府么小姐?没听过!」
「聂府么小姐?不知道耶!」
「聂府么小姐?那是啥?」
「聂府么小姐?多大年纪?」
「及笄未久。」
「咦?难不成公子爷问的是那位标致得像朵花儿似的的小姑娘?有有有,她上我们这儿来买过包子!」
「她可曾提过要上哪儿去?」
「没,不过她向我们问过路。」
「往哪儿去的路?」
「泉州。」
泉州--
「聂府么小姐?我只听过聂府二公子。」
「聂府二公子?」
「不过这会儿聂府二公子也不在泉州,听说他带着妹妹上杭州去了。」
「……」
杭州的冬天没有雪,但如同江南其它地方一样是沁骨的寒冷,那位斯斯文文的清秀公子却仍是一袭墨衫,一手提着行囊,一手拎着小竹篓,「缓缓」走在萧瑟的寒风中。
突然,他的脚步停了,望着尚未开启的城门沉默一会儿,忽又回头。
这是凌晨时分,黎明将起的前一刻,夜黑得像泼墨,风冷冽得刺骨,道路两旁的树林子沙沙沙地呻吟,彷佛随时都可能会有那种不干净的东西窜出来,令人心惊胆寒,但清秀公子却似一无所觉地抬脚踏入,黑色靴子踩在满地的枯枝败叶中辟啪响,为这份夜的诡魅更添几分惊怖。
蓦而,他再一次驻足,同时脸往上仰,就在那一瞬间,树梢浓密的枝桠间黑影倏坠,他本能地松手落下行囊与小竹篓横起双臂,下一刻,他横托的双臂上赫然多了一个人。
一位正在睡觉的少女。
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清秀公子看着他两臂上的少女从树上落下来后竟然还闭着眼,并翻动身子往他温暖的胸口紧偎过去,顺手又揪住了他的衣襟,像揪被子似的。
「唔……秋香,天亮了吗?」
天亮?
清秀公子往上看了一下黑不隆咚的夜空,再垂眸望回两臂上的少女,眉毛微微挑高。
「好冷喔!秋香,」少女又咕哝,揪住衣襟的五指更紧。「再给我条被子好不好?」
被子?
清秀公子修长的剑眉掉下来打成一个秀秀气气的蝴蝶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