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相如叹了口气,颔首。
他也是知道这一点,才在发现赵王主意已决之后,才不再劝说。
朱襄嘴唇翕动,最终什么都没说。
长平之战对赵国确实不是很紧要。
后世看地图,看上党在地图上离邯郸很近,以为上党是邯郸门户,所以赵国必须出兵。
其实上党是被太岳山、王屋山、太行山围绕的一处高地。它与邯郸在地图上看上去很近,实际上隔着一道太行山脉。在这个时代,太行山脉就是天堑,不可能从这里行军。赵国要去上党,都是要绕行潞水。
上党从战国初期,一直被魏韩赵三国争夺。虽然上党位置上处于“天下之中”,文化上是民族起源地之一,但因为地势和土壤,赵国并未将其列为主要目标。
上党是魏韩与外界联系的要道,对赵国影响不大,在魏韩的兵锋下,赵国北退,几乎让出了在上党的所有势力范围,沿皮牢、端氏、光狼城及泫氏一线修筑长城,抵御魏韩进一步进攻。
所以对赵王而言,得到了祖父、父亲丢弃的上党是他厉害,如果战败就退回长城后,也不是什么大事。
本来上党就不是赵国的,赵王此次出兵,只是想试试自己厉不厉害。
至于长平战败耗费的粮草兵器和兵卒,赵王认为耗费得起,不会影响赵国的国力。
别说赵王,赵国朝中包括蔺相如在内的所有人都这么认为。所以他们没有竭力阻止赵括领兵,以免得罪马服子和赵王。
朱襄知道,只要赵括兵败后能扯回长城内,确实如赵国所想的那样,即使兵败对赵国的损害也并不大。
谁会想到长平之战最终只有两百多个士兵回到了赵国呢
六月的时候,赵括还是领兵出发了。
沿着潞水走半个月左右,赵括就该到达长平,把廉颇换下来了。
此次赵括去接替廉颇,又带了近十万兵卒。
朱襄坐在田埂上,看着田地里稀稀拉拉的黍稷,目光放空。
六七月的黍稷已经黄了。今年邯郸附近还算风调雨顺,虽然劳动力不多,没能精心伺候田地,田地里的黍稷仍旧结了穗,等着农人去采摘收割。
仲夏初秋的暖风吹过,金黄色的黍稷哗啦啦作响,跟着暖风旋了个圈,好像是在向农人招手,告诉他们可以收割了。
较远的地方,有一个发须枯白,背驼得就像是车轮的老农正拿着豁口的镰刀,艰难地割着黍稷的穗子。
在他的身后,有一个四肢细长,肚子圆鼓鼓的小孩正俯身捡着地上穗子。
小孩个头很矮,不需要多努力就能捡到零散的穗粒。将穗粒捡起后,他不顾穗粒上有泥土,也不顾穗粒割喉咙,悄悄将穗粒塞进嘴里细细咀嚼,露出了开心的神色。
老农回头看着小孩在偷吃穗粒,用镰刀的把手敲了一下小孩的脑袋。
小孩没有哭。他举起一片黍稷枯黄的叶子。老农点头,他将叶子放进嘴里咀嚼,表情仍旧很开心。
朱襄放在身体两侧的手指动了动。他想站起来,但最终什么都没有做。
嬴小政站在朱襄身后,皱着眉头问道“舅父,我可不可以把我的糕饼给他”
朱襄道“别去。现在到处都是饥饿的人,你若送给那对爷孙糕饼,会引来许多人哄抢,危及你的性命。我已经让人把赵王送回的千金和赠礼换作了粮食,每日以赵王的名义在村口施粥。他们不会饿死。”
嬴小政在朱襄双腿上坐下,不顾会弄脏朱襄的衣服,抱着双腿道“舅父很早就准备好了他们都能活下来吗”
朱襄道“我很早就准备好了,但我不知道他们能不能活下来。”
嬴小政把肉乎乎的小下巴搁在自己的膝盖上,不高兴地看着面前的田野。
田野上明明有黍稷,却如荒野一般寥无人烟。
如那对爷孙般努力收割田地的人,竟是很难看得到了。
这并非村人懒惰。家里没人劳作,税赋却要继续交。他们辛辛苦苦劳作,又饿又累抢收下来的一点点粮食,交了税之后就没有了,而他们劳作之后必须吃更多的粮食。这样很容易饿死。
村人守着家里不多的粮食,待在家里闭门不出躺着不动,就能尽可能地少消耗粮食。若征收的官吏来了,饿得半死不活的村人就对官吏说,粮食都在田地里,让官吏自己去收,全都收走,他们一点都不要。
除了他们实在断粮了才会踏出家门,还有一种情况。就如远处那对爷孙一样,老人生了病,快死了,他赶紧去收割粮食,自己累死在地里,收割的粮食交完税,还能供养家里的幼儿。
这就是如今农人的智慧。
朱襄的施粥,救不了他们为了养活家里的幼子,而自己放弃的生命。
嬴小政问道“不能像去年那样,让贵族们的门客帮忙收割吗”
朱襄回答道“不能。门客收割其实只是一个起一个象征性地带领作用,实际从事劳作的是赵王和贵族麾下的兵卒。但现在邯郸已经没有那么多兵卒了。”
嬴小政问道“但我看邯郸城内官吏们仍旧在举办宴会,参加宴会的人仍旧多得肩膀挨着肩膀。让这些人去田地里,肯定能收割掉大部分粮食。”
朱襄回答道“那些多得肩膀挨着肩膀的人都是士子,他们比门客的地位更高,更不会下地。农家曾经希望君王和农人一样下地干活,他们就是看到了这一幕。但实际上这是不可能的。”
朱襄揉了揉嬴小政的脑袋“每个人往高处走,都是希望自己不再经历劳苦。如果让不应该下地的人下地,那么君王手下将不会有贤能之人投奔。”
朱襄和嬴小政一问一答的时候,荀子用腰间的剑当拐杖,站在不远处的树荫下,也看着荒芜却又确实丰收了的田野。
荀子曾以为,朱襄不会理解他的思想,不会成为儒者。
现在他却发现,朱襄或许是他的知己。
儒家骂农家和墨家不知上下尊卑,将君王和贵族拉到了泥地里,说什么众生平等,完是疯话。
难道儒者真的认可有的人就该永远高高在上,有的人就活该一辈子耕地吗儒家的大同社会理想说得很明白,不是这样。
他们只是实话实说,认为农家和墨家的理想绝对不可能实现。
既然这种事不可能实现,为何要耗费大量精力去做这对国、对家、对民都没有益处。一种政治思想,首先要能实现,才能推行啊。
荀子认为天行有常,荀子认为君王无定势,荀子还第一次提起“民心”而不是“士心”。
但荀子却又说贤能之人应该从一而终,为天下一统而努力;君臣必须有别,臣子不能自诩比君王更高贵的人。
后世有学者批评荀子这样是卑躬屈膝,谄媚君王,比孔孟品行低劣。
看荀子的生平,得不出这样的结论。
荀子只是看到了当下的大势,选择了一个对当下最有利的政治思想君主专制,中央集权,天下一统。
荀子知道自己会背负骂名。因为他这样做,就是降低了天下原本能与君王平起平坐的士族的地位。
但荀子从不畏惧自己的身后名。只是偶尔,他也会哀叹,心想自己能否遇到一个理解他的人。
荀况杵着长剑当拐杖,走到了朱襄身边,训斥道“你既然知道,又为何无谓地哀叹哀叹没有任何用处,只会让你变得颓废。”
“是,老师。”朱襄抱着嬴小政站起来。
荀况颔首“去做你能做的事。”
朱襄道“是。”
朱襄和荀子对话的时候,感觉体力不行了的老人,抱着收割的穗子往回走。
“朱襄公”老人看到了朱襄,立刻脚步轻快地走了过来,好像疲惫消失了似的。
家里藏着土豆,又割了这么多黍稷交税,他的孙儿一定能活下来。这都是朱襄公的功劳。
他身后的小孩也一蹦一跳,好像恢复了活力。
老人放下怀里的穗子,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枯黄的黍稷叶子编成的小环,塞到了被朱襄抱着的嬴小政手中。
老人笑着说“好久没出门了。我就想着这次出门,肯定能见到朱襄公和政公子。”
朱襄声音压得很低“谢谢。政儿也很想你们。”
老人很高兴,他和朱襄又寒暄了几句,才抱起穗子,和小孩一前一后离开。
嬴小政在朱襄怀里扑蹬腿,从朱襄怀里跳了下来。
“等等”嬴小政追了上去。
他本想把怀里的糕饼递过去。想起舅父的话,他咬牙道“舅父在村口施粥,你们一定要去喝明年、明年我还想要新玩具”
嬴小政举起手中的编草环。
老人笑得露出了掉了大半的牙齿“好,明年还给政公子编玩具。”
小孩也对着嬴小政笑了笑,摸出怀里的草环对嬴小政扬了扬,然后和老人一起步履轻快地离开。
嬴小政待在原地,扬起脑袋目送他们远去。
待看不到他们的身影后,嬴小政才转身扑进朱襄怀里。
朱襄俯下了身体接住嬴小政“我们回家吧。”
嬴小政闷声道“嗯。”
荀况叹了口气,道“回去吧,做力所能及的事。我们去施粥。”
朱襄“嗯。”
他力所能及的事不止施粥。
秦国咸阳。
赵王在廉颇败退的时候,一边积极备战,一边听楼昌所言派人去秦国和谈。
平阳君赵豹非常支持和谈。此战赵国本就不应该掺和,如果和秦国说明白了,赵秦两国都各自退兵,自然最好不过。
平原君赵胜不太支持和谈。不过他们都拒绝了虞信请求派人贿赂楚魏等国,要求合纵抗秦的意见。
在赵王和平阳君、平原君等人看来,长平之战获胜就能得到上党,长平之战失败也不过是失去本就不属于赵国的土地。
如果要楚魏等国出兵,赢了楚魏等国肯定会要求分走上党部分土地,输了赵国还要额外付给楚魏出兵的耗费,怎么想都不划算。
除此之外,虞信的好友魏齐是秦国应侯范雎的仇人,秦王为了替范雎报仇将平原君骗到秦国扣留,逼死了魏齐,赵王用魏齐的头颅换回了平原君。
虞信曾为了魏齐而丢弃赵国的上卿之位,与魏齐一同逃亡。当魏齐被逼死后,他才回到了赵国。
赵王对其心里有愧,以为虞信会因此事怨恨赵国。所以在虞信和楼昌的进言中,他选择了楼昌。
秦王殷勤接待赵国的使臣,高调宣布秦赵已经和解,马上两国就要商量怎么瓜分上党的土地,然后联合起来攻打其他国家,瓜分更多的土地。
楚魏等国原本想趁秦赵两国交战的机会出兵占便宜,听闻此事后担心被秦赵联合殴打,于是停下了私下的行动。
但秦赵只是这样对外宣扬,两方都没有停手的意思。
赵王继续征兵,派秦王最害怕的赵括接替廉颇;秦王不仅让白起悄悄去了长平,还做好了亲自去前线督战的准备。
廉颇一肚子郁气地回到了邯郸。他没有回自己的封地,也没有回邯郸的家,甚至懒得进宫去找赵王复命。他直接跑到了朱襄家里住着,把腿翘到了桌子上,让朱襄好吃好喝地供着他。
众人都知道廉颇心里难受,都纵容着廉颇。连蔺相如都轻言细语哄着廉颇开心,廉颇想吃什么,蔺相如就买来什么给朱襄做菜。
廉颇今日又消灭了两只鸡,剔着牙齿道“听说你论兵赢了赵括那竖子别跟我说什么不分胜负,以赵括的性格,他承认不分胜负就是你赢了。”
朱襄将当日论兵情形重复了一遍,道“我不认为我赢了,我认为我和他在浪费时间。”
廉颇放下剔牙的小树枝,拍着大腿笑道“说得对,浪费时间”
他笑完之后,咬牙切齿道“君上和朝中高官还不如你,居然不知道那是浪费时间”
说完,他从怀里掏出长平的地图,指着地图道“你看着地势。”
周围的人见廉颇已经回到邯郸,还随身携带着长平附近的地图,眼神不由一黯。
朱襄坐到廉颇身边,虚心听廉颇指点论兵。
“君上问我为什么退那么远,一直退到丹水。看这地图,丹水前是一片丘陵,哪有开阔的地方给我驻守难道要我背靠丹水少水”
长平附近的地图是一个“川”字形河谷地带。
廉颇退守丹水东岸,选了一个地势较高的宽阔谷地驻扎。赵军军营前方是地势开阔的丹水、少水河谷地带,背靠太行山脉,南方也与丹水相邻。
丹水、少水河谷无险可守,且可以用水攻,所以秦军不能在河谷驻扎。少水西岸是一片丘陵,地势也不够开阔,所以秦军只能在少水西边较远的地方安营扎寨。
每次秦军攻打赵军堡垒的时候,先要经过丹水、少水两次切割,无法组织起战马和战车的冲锋。赵军居高临下,可以很轻松地阻挡秦兵进攻。
不仅如此,廉颇控制着丹水南边河道,粮草可以通过丹水十分顺畅地遇到赵军营地。只要廉颇避战不出,他就能在高高的壁垒上煮着粟米饭唱着歌,嘲讽秦军在壁垒下无能狂怒。
“秦国已经出兵三年,且刚占领上党等地,粮草仍旧需要从雍州、巴蜀远远运来;赵国刚出兵几月,兵营背后就是赵国本土,粮道十分短。”
“不避战不出等着秦国自己退兵,难道让我出去和他们拼死且不论拼不拼得过,打仗就是要敌人死得多,我方死得少。我能以最少的消耗让秦军退兵,为何要让手下将士兵卒去送命”
廉颇握拳狠狠砸在桌子上,居然把木桌砸出了一个洞。
朱襄连忙帮廉颇包扎鲜血淋漓的手,问道“廉公可将这番话告知赵括”
廉颇骂道“我说了他应了但我刚得知消息,他把我留下的官吏都换了连管理后勤的人都换成了他的心腹家丁他就是铁了心要去送死”
朱襄明白了。沉浸在吃喝中的廉颇今日突然爆发,就是因为知道了赵括换掉了他的人,仍旧决定出击。
长平。
赵括披着大耄,眼前放着一张和廉颇手中类似的地图。
他什么都没看进去,脑海中不断回想着父亲生前的话,母亲离别前的话,蔺相如不屑他的话,廉颇轻视他的话还有来到了兵营中,那些他看不起的将士兵卒的窃窃私语。
这些人根本没听到过他的名声。他们都不忿一个不认识的年轻将领,凭什么换走廉上卿,成为他们的主将。
他带来的家丁不断宣扬,他是马服子,是马服君的儿子,是赵奢亲手教导的继承人,军中流言才渐渐平息。
赵括感到十分难堪。
所有人都认为,马服子是对他的夸赞。但他自己认为,马服子是对自己的侮辱。
难道除了马服君的儿子,除了赵奢的儿子,他就没有其他值得别人记住的名号了吗
他不顾身份,如贵族的门客一样四处寻人论兵,想宣扬自己真的很厉害,比父亲还厉害,一定能如父亲那样打赢不可能的仗,一战成名。
他父亲也是一战成名。凭什么他就要被人轻视没带过兵没打过仗名将都是一战成名啊
他心中许多嘈杂的声音闪过,最后定格在了那位他看不起的平民朱襄的面貌上。
赵括握拳,轻轻砸了一下桌面。
他在被拜为将军后,仍旧去找朱襄论兵,是因为他知道蔺相如极力阻止他当主将。他听闻蔺相如最看重朱襄,多次为朱襄奔走。他要击溃朱襄,让蔺相如看清自己的错误。
赵括怎么可能将一个平民放在心上他知道蔺相如就住在朱襄家,他的论兵是论给蔺相如听的
“我考虑了方方面面的事,你才是诡辩”
赵括自言自语。
“父亲用钱财贿赂兵卒是小道,以利诱之只是乌合之众,应该明军纪,正纲领,定法令我已经派人三番五次重申军令,违令者斩”
“粮道至关重要,我已经派家丁换下廉颇的人,用最亲近信任的人看守粮道”
“即便守城都必须出城野战,困守不出只是取死。我该派精锐抓住机会蚕食秦军的小股军队,不仅能削弱秦军,还能提升我军士气”
赵括看着地图,在他的眼中,地图好像变成了真正的山川,两军将士正在山川中奔跑。
他的军队军纪严明,兵卒悍不畏死,而秦军已经经过了三年鏖战,兵卒疲惫不堪,士气低落;
他最亲近的人守住了粮道,不断剿灭前来袭击粮道的秦军,秦军损失惨重;
秦军孤注一掷,派兵孤军深入,想要绕到他的后方。他亲自率领勇士前去追击,将秦军孤军剿灭。
他大胜而归,士气如虹,而秦军经过几次打击,已经有了溃散之态。他立刻率兵全面出击,追击退兵的秦军。秦军丢盔弃甲,被他斩首阬杀数十万,大败而归。
他一战成名
赵括脸颊出现了一抹激动的潮红。
在这次论兵中,他已经获得了胜利。接下来,他只需要将自己论兵的内容一一实现
“武安君”王龁激动上前,亲自扶白起下马。
白起没有寒暄,直接下令“你绕至赵军壁垒北面,依托长城建立壁垒。廉颇曾经怎么做的,你照做。我要你亲自为诱饵,诱赵括大军随你入北面山谷,离开丹水河道。”
白起心中长平地图缓缓铺开,在丹水河道上打了个红圈。
“此战关键就在于你能不能守。”白起淡漠道,“就算你死在山谷中,也要拖到我将口袋合围。”
王龁毫不犹豫道“末将领命”
白起从伫立的将士兵卒中走过。所有人都静默行礼,脸上皆带着激动的笑容。现场气氛寂静又热烈,令人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