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秦国的援军出现的时候, 赵王再没有经验也知道,自己就算现在点兵遣将去救援也晚了。
这时赵王后悔没听虞信的进言了。如果当时他不是遣人去秦国求和,而是遣人去他国请求一同攻打秦国, 何至于落到现在这地步
不过赵王虽然后悔, 也没有责怪出了馊主意的楼昌。他还赐金给楼昌,让楼昌不要担忧害怕,楼卿的主意本来很好, 只是秦人太狡诈不肯讲和, 才会如此。
赵王如此厚待楼昌, 是因为楼氏原本是嬴姓赵氏的一支。
此事要追溯到春秋时“赵氏孤儿”的故事。
赵婴齐、赵同、赵括只是和长平带兵打仗的赵括同名,没有血缘关系是同母兄弟。赵同和赵括与赵婴齐不睦, 正好赵婴齐和寡居的侄媳妇庄姬有私情, 赵同和赵括就将赵婴齐放逐到齐国。赵婴齐死在了齐国。
庄姬深恨赵同和赵括, 诬告赵同和赵括谋反。正好晋国权臣和赵家有仇怨, 晋景公也想削弱赵氏,君臣一拍即合,赵家几乎被灭族。然后晋景公让外甥赵武继承赵氏宗主之位和赵氏的封地,赵武就是“赵氏孤儿”。
赵氏人脉凋零, 赵婴齐在齐国的子嗣便回到了赵国。为了向晋景公表明自己没有和赵武争夺宗主地位之心, 赵婴齐一脉改为楼氏。
三家分晋之后, 楼氏自然比赵国其他贵族与赵王更亲近,算是半个宗室。赵王对楼氏一直很亲近。
不过这亲近也分人。
楼昌一直站在赵惠文王这一边。即使他没什么才华, 赵惠文王给他机会攻打魏国几邑, 功劳送到嘴里了都没吃下去, 还是廉颇替下他攻下了几邑,但赵惠文王仍旧荣养着他。现在的赵王也非常信赖楼昌。
楼昌的同族楼缓颇有才华,曾支持赵武灵王改革胡服骑射。但他是赵武灵王死忠孤臣, 赵武灵王被残忍地饿死在沙丘行宫之后,出使秦国的楼缓自然就回不去了。他成了秦国的客卿和相国。
将赵武灵王饿死的主谋之一,辅佐还年轻的赵惠文王的赵国权臣李兑非常忌惮他。秦昭襄王十一年,由孟尝君主导的齐、韩、魏三国攻秦大胜,破了秦国的函谷关,秦国割地赔金求和。李兑趁此机会派人出使秦国趁火打劫,让秦国罢免了楼缓。
新仇旧恨加起来,楼缓更加痛恨如今的赵国。
虽然楼缓不再是秦国的相国,但已经近七十多岁的他,仍旧活跃在收集赵国一手消息的最前线。
战国各个国家之间并没有后世所想的那样多的隔阂,贵族和平民在各国流动十分频繁。
七国权力法理上来源于周的分封,几百年前可能还是一家人。所以这时候的贵族出仕,就像是东汉三国一样,同一个家族的人经常分别投靠不同的国君。他们在战场兵锋相见时毫不留情,没打仗的时候却也经常通信交流感情。
楼缓装作在秦国失意,经常和如今的楼氏宗主楼昌写信吐苦水,表明自己对赵国有多思念,偶尔向楼昌透露一点关于秦国的不痛不痒的消息,博得楼昌信任,然后向楼昌收集赵国的消息。
楼昌也以为自己在向楼缓收集秦国的消息。楼缓透露些什么,他立刻就会告知赵王。于是赵王愈发信任楼昌。
虽然楼昌所提议的与秦国和谈一事没成功,但赵王自己一边和谈一边增兵,也没拿出和谈的诚意。所以赵王不仅没有疏远楼昌,还对楼昌有愧疚。
赵王对自己信任和倚重的人,性格脾气都是相当好的。
赵王先向楼昌道歉,将没有和秦国好好和谈的过错揽了一点在自己身上,然后询问“秦国通”楼昌,自己是匆忙增兵、向他国求援,还是放弃长平和赵括。
“秦国通”楼昌劝说道“秦国援兵已至,就等着围城打援。我们征召兵卒需要时间,要千里迢迢去他国求援更需要时间。这个时间,秦军恐怕已经把赵将军打败了。”
赵王叹气“那可如何是好”
楼昌道“现在我们只能尽可能地减少损失。长平之战后,各国肯定会趁虚而入。君上确实应该征召兵卒,但征召的兵卒应该用来保护邯郸。”
楼昌虽然被楼缓耍得团团转,但他也不傻,正常的建议还是能提出来。
秦军做出了“围城打援”之势,赵国已经落后一步,再怎么追赶也没用,不如放弃长平,收缩战线,防备之后的事。
赵王再次叹气“寡人也知道应该如此。但长平有马服子,还有几十万的赵兵,寡人舍不得啊。”
楼昌犹豫了一下,道“秦人残忍,白起更是嗜杀,或许秦人真的会阬杀几十万赵兵。”
赵王焦急道“那可如何是好若秦人将战俘全部阬杀,谁为寡人种田地服徭役”
楼昌有些犹豫,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这么做。他已经出了一次错,这次再出错怎么办
但他想起前些日子收到的黄金和从未见过的贵重香料,还有朱襄承诺的后续赠礼,还是开口了“君上还记得朱襄吗”
赵王道“记得。为何突然提起他”
楼昌道“朱襄才华横溢,被蔺卿多次举荐,廉将军也视他为子侄,据说他还与马服子论兵平局。不过因为他是秦国质子的舅父,所以君上暂时不能用他。君上何不遣他去向长平求和”
赵王皱眉“他如此年轻,还是庶民,能担此重任”
楼昌劝说道“他与秦国宗室有亲,正好当说客。若是他失败,君上也已经尽力了,到时杀了他,全赵国都会感激君上为救回被困长平的马服子和赵军的努力。秦国质子我们不能动,秦国质子的庶民舅父还是能杀的。”
赵王顿时觉得很有道理。
其实他也知道现在最好什么都不做,放弃长平的赵军才是上策。但若什么都不做,赵王脸面上挂不住。
派朱襄出使长平求和,成功最好,失败了他也有了说辞。于是赵王同意了楼昌的举荐。
楼昌出宫的脚步轻快如飞,赶紧派人去通知朱襄这个好消息,并让朱襄准备好后续赠礼。
他没想到,前不久才给自己写了信,如今应该远在秦国受苦的族兄楼缓,居然已经在朱襄家住了两日了。
楼缓化名为秦国富商,借替“夏同”给朱襄送信为借口,敲响了朱襄家的门。
公子子楚很担心长平一战会危及朱襄的性命,请求范雎帮忙想办法保护朱襄。
范雎知道秦王已经将朱襄视作未来秦王的肱股之臣,且在听了朱襄诸多传闻之后对朱襄感观不错,便派去了他手中最能保护朱襄的下属楼缓。
楼缓把楼昌骗得死死的。只要楼缓出手布局,楼氏一定会劝说赵王不去找朱襄的麻烦。
楼缓已经离开赵国多年,哪怕是蔺相如和廉颇都认不出他,没有怀疑他秦国富商的身份。
不过蔺相如知道“夏同”就是公子子楚,所以猜测楼缓可能是秦国官吏。只是楼缓为保护朱襄和嬴小政而来,蔺相如便假装不知道此事。
朱襄想去长平说服白起放回战俘。廉颇已经失势不能进宫,蔺相如也因为多次替廉颇说话不得赵王信任。蔺相如便去求平原君帮忙。
平原君十分犹豫。他虽然相信朱襄有才华,但朱襄刚及冠没几年,又是秦国质子的舅父,他担心朱襄承担不起如此重任。
楼缓得知朱襄的困境后,立刻拍着胸脯说自己有门路“我在赵国经商,上到赵国宗室,下到寻常小吏,手中都拿过我的钱。我知道谁最贪婪,能向赵王举荐朱襄公”
楼缓对朱襄十分好奇,乐意帮助朱襄达成目的。而且他的目的是保护朱襄的安全。如果朱襄去了长平,那岂不是最为安全
公子子楚私下拜访楼缓,告诉楼缓如果事态紧急,只需要保护朱襄一人安全即可。若能带走两人,就把朱襄的妻雪姬也带上,政公子可以继续留在赵国当质子。
楼缓颇为无语。
这位公子不像安国君有几十个儿子,丢几个无所谓。你目前只有一个儿子啊这也能丢吗
楼缓在心中把朱襄的重要性又提高了不少。
所以现在他非常放心地帮朱襄去长平。虽然朱襄去了长平,家人肯定会被赵王监视。但公子子楚说过了,范相国也暗示了,最低限度把朱襄救下来就成。
他可以先把最低限度的任务完成,再慢慢图谋如何救朱襄的妻和政公子。
在楼缓的帮助下,朱襄顺利和赵王宠臣楼昌牵上线。
蔺相如和廉颇凑了一百金,朱襄将系统奖励的香料放入漂亮的礼盒,送给楼昌当“定金”。
楼昌虽贪婪,但他是一个很讲信用的人,拿了别人的钱,就会真的帮别人把事办妥。
朱襄很快就得到了好消息。他立刻再奉上五十金和新的香料礼盒,愉快地和楼昌完成了这场交易。
廉颇和蔺相如看着这场交易完成。虽然目的达成了,但是他们的脸色都非常难看。
廉颇和蔺相如为战国立下不菲功劳,楼昌只是一个会拖后腿的庸才。
但他们俩连赵王的面都见不上,楼昌拿了一百五十金和两盒香料就能将朱襄顺利推举给赵王。
廉颇讥笑道“蔺卿,你是不是后悔没早点去找楼昌你若早找了楼昌,朱襄都已经当了几年官吏了”
蔺相如听着廉颇阴阳怪气地叫他“蔺卿”,冷哼一声,没回答。
他心里十分气愤,什么话都不想说。
朱襄打圆场“楼氏曾为赵国宗室,他虽不如平原君和平阳君,但在赵王心中,自然也不是其他人可比拟。蔺翁别生气。”
蔺相如瞥了朱襄一眼。他难道是生气赵王更亲近楼氏他是生气赵王居然更亲近楼昌这个贪婪废物
有外人在,蔺相如不好当众抱怨君上。他岔开话题“你需要什么,一定要让君上给足。即使你是政儿舅父,秦人凶残,此行也十分凶险”
朱襄道“蔺翁,你放心,我最怕死,肯定做好万全准备。”
听朱襄说自己怕死,蔺相如脸上闪过复杂神色。
他伸出枯树枝般的手,轻轻揉乱了朱襄的发髻“怕死就好。你一定要怕死。尽力而为,若事不可为也不要强求。我等你回来。”
朱襄笑道“好。”
廉颇嫌弃道“就你那身手,恐怕没到长平就被山匪劫了。我虽然被夺了兵符,强壮的家丁还有些。好好躲在我给你的护卫身后,明白吗”
朱襄立刻感谢道“是。谢廉翁。”
廉颇伸出蒲扇大的巴掌,使劲拍打朱襄的背“给我活着回来”
朱襄承诺道“放心,我一定会活着回来。”
荀况沉默了许久,现在才说话“赵王虽说同意你去当说客,但也会考验你。先想想如何通过考验,再想去长平的事。朱襄,你一直不肯告诉我们你要如何说服秦国,现在总该说了。”
朱襄道“秦人杀俘,一是没有粮食养活那么多战俘,二是憎恨赵国横插一手。但秦国攻打上党和长平就是为了利益,只要给他们足够大的利益,或许就能救下赵国战俘。”
“我会携带粮草前去长平。以我携带的粮草,和赵军营地中被秦军截断的粮草,至少能吃三四月。这三四月,我会带领赵军种植土豆,告诉他们只要有足够多的人力,他们就能收获几倍的粮食。留下战俘,比杀掉战俘更划算。”
“我还会劝说赵王献出上党以东原本属于赵国的几个小城。以赵国目前力量,已经无法阻止秦国将太行山麓完全吞并。就算现在不献城,等秦军稍稍休养,肯定会立刻进攻那几座城池。不如现在献出,秦国免于耗费兵力粮草,赵国也不用担心再起兵锋。”
“动之以利后,我再晓之以理。如果赵国战俘主动投降,秦国若是阬杀降卒,以后六国谁还敢投降他们必定会和秦国拼死。武安君是宿将,他肯定明白若秦国之后打的每一场战争对方都要拼死,秦国会赢得多艰难。”
廉颇、蔺相如和荀况都在思索朱襄这一番说辞,有几分成功的可能。
廉颇摸了摸胡须道“以两军交战,兵卒悍不畏死来劝说白起,有说服他的可能。”
蔺相如叹息道“真不想让秦国得到土豆。但为了救回几十万赵人,给他们就给他们吧。”
荀况欣慰道“没想到你还有纵横家的本事。”
朱襄嘴角抽搐。荀子,你这是在夸我还是在骂我你老人家可是写了许多文章骂纵横家啊
三位老者都认为朱襄此次出使的成功率至少有五成。剩下五成,就要看白起本人的性格了。
如果白起是个如传闻中那样嗜杀如命的人,朱襄就算有再多的大道理,他也听不进去。
不过朱襄拿出了足够的利益,白起就算不接受,也不会和朱襄撕破脸。朱襄肯定会安全回来。这让三位老者松了一口气。
他们想,正如朱襄自己所说,朱襄还是很惜命的。
朱襄以为赵王会亲自召见他、鼓励他。
史书中都是这么写的。
没想到他呈上了写了自己想法的木简后,赵王就直接同意了,根本没有亲自接见他的打算。
朱襄很是疑惑。赵王难道如此信任他吗
楼缓没有听到朱襄和蔺相如、廉颇、荀况三人的聊天,但他从楼昌那里得到了消息。
楼缓悄悄对朱襄说“赵王不在乎朱襄公是否能成功。若成功最好;不成功,他就要拿朱襄公的命平息赵人的愤怒。所以他才认为不需要来接见你。”
朱襄这时候居然还能笑出来“就算这样,他也应该接见我,做出一副对我很重视的态度啊。这赵王,还真是有意思。”
楼缓嘲讽道“确实有意思。”别说比他的君上赵王,比赵何那不孝竖子都差远了。
朱襄道“不见就不见吧。不见更好,我也懒得应付他。”
他停顿了一下,道“你不仅是夏同派来的人,也是公子子楚派来保护政儿的人吧”
楼缓微愣,然后叹息道“瞒不过朱襄公。”
朱襄道“夏同一个落魄士子,哪有本事寻得能说动楼昌的人他已经成为公子子楚门客了还是应侯的门客”
楼缓表情不变,随口胡扯道“夏同在为公子子楚效力。”
自己为自己效力,没毛病。
朱襄叹息“他倒是找了一个好主家。我就放心了。等雪和政儿入秦,夏同作为公子子楚的下属,应该也能帮衬他们。”
楼缓皱眉道“朱襄公,你这话是何意赵王昏庸,难道你还要留在赵国,继续为赵王效力就算朱襄公想为赵王效力,赵王也不见得会用朱襄公你啊。”
朱襄再次笑着叹了口气,道“既然你是公子子楚派来保护他儿子的人,我就和你实话实说了。无论我这次出使成功或是失败,等我回赵国之后,赵王必定会处死我。你们正好趁此机会要回质子,接雪和政儿去秦国。雪和政儿就拜托你了。”
朱襄对楼缓伏地作揖。
他刚穿越到这里的时候,很不习惯下跪和叩首。
现在,他已经习惯了。
楼缓赶紧扶起朱襄,焦急道“朱襄公这是何意”
朱襄起身后,对楼缓摇了摇头,道“你就当我是未雨绸缪吧。”
朱襄虽相信楼缓会保护好政儿,但不会完全相信楼缓这个人,所以他不会告诉楼缓自己的目的。
楼缓知道朱襄不相信他,心里焦急,也无法追问。
而且他有信心。有楼昌那个蠢货在,就算赵王想杀朱襄公,他也一定能想出把朱襄公救出赵国的办法。
赵王虽然没有亲自召见鼓励朱襄。朱襄要的东西,赵王给的还是挺爽快,没几日粮草和地图就准备好了。
这次粮草比廉颇和赵括出征的时候筹集得更迅速,因为这是贵族们捐献的。
如果几十万赵军都死在了长平,别说没人给赵国种地服徭役,其他贵族也会受到很严重的影响。
这个时代和中世纪的欧洲类似,国君出征的时候,大小贵族也会出将出兵随行。打了胜仗,他们就能分到战俘和战利品。
如果赵人死得太多,贵族家也抓不到人种田了。虽然这不至于让贵族们饿肚子,但一想到粮仓里会少一小半粮食,贵族们也很心疼啊。
更重要的是,如果赵国防卫太过空虚,其他国家如果乘虚直入攻打邯郸,他们也会有危险。
所以这时候赵国的贵族都展现出了自己的慷慨,光是平原君一人就了一百车粮草。
朱襄带着粮草和地图出发了。
出发之前,他和雪、嬴小政挤一块睡了一晚。
现在已经是八月中旬,天气不算热。但已经被朱襄养出了婴儿肥的嬴小政就像是小火炉般,把他的舅父和舅母热出了一身汗。
嬴小政最初来到朱襄家时,睡着睡着,小身体就蜷缩起来,特别没有安全感。
现在他小短手搭在舅父胸口上,小短腿踹了舅母一脚,一个人占的空间比大人还多,十分嚣张。
雪把嬴小政乱挥乱蹬的小短手小短腿放好,小声道“政儿越来越乖巧了。”
朱襄无语“雪,你管这个叫乖巧”
雪失笑“就是乖巧。”
朱襄无语“行,你说乖巧就乖巧。”
雪沉默了一会儿,声音压得更低了“良人,你此行真的没有危险吗”
朱襄在被子里的拳头握紧,轻松地笑道“如果是正常情况,肯定没有危险。但路途遥远,我可能生病,可能遇到山崩地裂,可能遇到匪徒哎哟,别掐我你掐我,我就去把政儿掐醒”
雪急道“你说什么胡话不准说”
朱襄揉了揉被雪掐疼的隔壁,安慰道“我这不是把所有情况都说出来吗如果没有意外,我肯定能回来。如果遇到意外,就要有劳我的妻将政儿带大了。他是唯一和我有血缘关系之人。如果政儿没了,我就没脸去见阿父阿母了。”
雪心头一疼。她知道良人在开玩笑,但听不得这样的玩笑。
雪无法想象,没有良人,她要怎么活下去。
但雪是这个时代一位很普通的传统女子,她还是朱襄的父母捡回来为朱襄传宗接代的童养媳。平时朱襄总是宠溺着她,愿意听她的话。但当朱襄非常严肃地要求她做什么事的时候,雪不能拒绝。
何况是留下唯一血脉至亲这样的事。
雪的眼泪流了出来。她想说“好”,但说不出口。
在良人还在的时候她很坚强。一想到良人不在了,她就变得懦弱,连心里想一想都不敢。
“睡吧。”朱襄越过呼呼大睡的嬴小政,轻轻抚摸着雪柔顺的秀发。
他悄悄弄出了植物精油,给雪制作了洗发露。所以雪的头发特别柔顺,特别香。朱襄每次抚摸雪的秀发时都非常幸福。
雪像小孩一样,在朱襄的手心上蹭了蹭,哽咽道“良人一定要回来。”
朱襄“嗯。”
回来,是肯定能回来。只是回来后
他知道自己如果出事,与他相依为命的雪一定想随他而去。
所以他才让雪和政儿朝夕相处,让雪对政儿生出母子亲情。为了养育政儿,雪就算再难过也一定能活下去。因为他的雪就是这么坚韧的人。
将女子与孩子绑在一起真的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朱襄很愧疚,但他想让雪活下去。
他相信时间一定能冲淡悲伤。一年、两年十年,雪或许不会忘记他,但也不会再因为他的离去而影响生活。
朱襄轻轻抚摸着雪的头发,和从小到大哄雪睡觉时一样。
雪也像以前那样,虽然心里难过,也很快沉沉睡去。
至于嬴小政,他继续呼呼大睡,对身旁发生了什么事一无所知。
小孩子在感受到安全的时候,睡眠总是极好的,一闭眼一睁眼就是第二天。
嬴小政睁开眼睛之后,翻过身,“啪”地一下,砸在舅父的身上。
朱襄闭着眼睛痛呼“哎哟我的政儿呢,舅父又怎么惹你生气了”
“没有惹我生气。”嬴小政在朱襄肚子和胸口上扑腾,就像是一只小胖鱼。
朱襄睁开眼,道“是不是舍不得舅父出远门”
嬴小政紧紧搂着朱襄的脖子,差点把朱襄勒断气。
“停停停,你怎么力气这么大”朱襄赶紧爬起来,把试图谋杀他的外甥从身上扯下来。
雪被吵醒了。她揉了揉眼睛,愣愣地看着朱襄,眼泪又流了出来。
看见舅母哭了,嬴小政虽然认为舅父肯定能安全归来,心里一点都不悲伤害怕,但也眼睛一眨,跟着舅母一起落泪。
朱襄哄了大的哄小的,哄了小的哄大的,待出门的时候,都差点误了时辰。
在马车旁,蔺贽扶着蔺相如,廉颇正在训斥自己的家丁,荀况和蔡泽各提着一个大盒子,已经等候多时了。
“抱歉,政儿哭闹得厉害,出门晚了。”朱襄道歉道。
被雪牵着的嬴小政嘴一咧,又嚎了出来。
他不担心舅父,但他还是挣脱了雪的手,扑到朱襄身前,抱着朱襄的双腿不肯松手。
“舅父,别去,别去了好不好我们就留在家里”嬴小政突然感到了惊慌。他以为自己不会惊慌,不会在舅父建功立业扬名天下的时候阻拦舅父。但他现在完全控制不住自己。
“不行哦。舅父已经承诺了。”朱襄揉了揉嬴小政的脑袋,将嬴小政交给了雪。
雪拍着嬴小政的背,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流了出来“良人,保重。”
朱襄替雪擦干眼泪,道“嗯,你也保重。”
朱襄深呼吸了一下,正了正衣冠。
虽然朱襄的年龄已经及冠,但庶人不戴冠,冠是士人的标志。
朱襄之前被授予了低等官职的时候,也没有戴冠。
现在他穿上了赵国贵族最喜欢的胡服,戴上了代表士人的头冠,将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他的背也挺得笔直,向众人作揖告别的姿势十分完美,仿佛是从书中走出来的模范。
“诸位不用相送,我去了。”
朱襄朝众人作揖告别之后,登上了马车。
马车夫扬起马鞭。
“等等”平原君赵胜和平阳君赵豹匆匆赶来。
朱襄知道赵王不会相送。赵王不来,其他赵国高官也会顾忌赵王,应该不会前来。他没想到,平原君和平阳君居然来了。
赵胜捧出一柄刀华丽的宝剑。
赵豹捧出一块如羊脂的玉玦。
宝剑赠勇士,玉玦赠英雄。
“无论此次出使是否成功,我会尽力保下你的性命。”赵胜承诺。
显然,他也知道赵王试图让朱襄背负自己的过错。
赵胜虽在上党一事上利令智昏,但他确实是一个遵循贵族士子道义精神的人。否则那么多王公贵族都养士,他为何能名列四公子之列所以他承诺会竭力保护朱襄。
“珍重。”赵豹道。
赵豹是个谨小慎微的人,所以他不会像赵胜那样承诺。但他将贴身的玉玦相送,也象征他暗中的决心。
朱襄嘴唇翕动。
他想,平原君和平阳君已经知道是自己主动请求出使长平了。他们二人应该也知道,自己很清楚赵王的小心思,但仍旧选择奔赴长平。所以他们才会如此感动。
但他们不知道自己的小心思。
朱襄只在乎在长平的几十万赵人,并不在乎赵王和赵国。如果他的计谋得逞,赵国可能不一定会更好。
朱襄看着两位赵国公子屈尊相送,他还是接下了宝剑和玉玦。
“定不负所托。”朱襄承诺道,再次启程。
在朱襄与粮草的长队再次启程时,廉颇拔出了自己腰间的长剑,敲击着长剑喊道“我出我车,于彼牧矣。自天子所,谓我来矣”
廉颇唱的是诗经小雅出车。
出车描写的是周宣王时期,将军南仲讨伐玁狁的情形,前半截写的是出征,后半截写的是凯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