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肉酱盖粟饭(1 / 2)

其实朱襄接受了哪一位的神灵馈赠并不重要。那些传说中接受了神灵教导, 化身贤臣来辅佐明君的人,也并未说过自己的师承说了也没有办法证明他们没说谎。

只要朱襄为秦国所用,秦国就乐得为他宣传, 用他的名声奠定秦国一统天下的合法合理性;如果他不能为秦国所用, 就是需要被斩杀的妖孽。

战国时代尊崇信仰许多鬼神,但各国国君也经常做伐山破庙的事。

范雎询问子楚,只是因为好奇。他知道自家君上一定也很好奇。谁不会好奇神灵呢

长平。

朱襄得到了秦王的准许后, 建造了有鼓风机的手工作坊, 用收缴的赵兵武器锻造农具。

商朝和西周时代的青铜铸造技术,为冶铁技术奠定了深厚的基础。

从“块炼法”起步, 早在春秋晚期, 我国就已经发明了铸铁冶炼法。战国时, 铸铁冶炼技术已经十分成熟。西方直到十四世纪才使用了水力鼓风机,运用了铸铁冶炼法。

春秋末期的楚墓中出土了铁锄头。铁器都能用作农具了,可见冶铁在春秋末期就已经发展到了民用的阶段。如今的兵卒们的武器自然也都是铁器, 墨家锻造铁器的技术也十分熟练, 不需要朱襄在一旁指手画脚。

不过国君和一些贵族出身的将领仍旧使用青铜剑。

青铜经过了许多年的时间, 被氧化了之后才是青色, 它被铸造出来的时候金光闪闪,比黄金还要耀眼。所以青铜剑不仅是武器,也是权力和地位的象征。

青铜虽然柔韧度稍差, 出品率也不如铁器, 但很坚硬。战国时的武器沿用了青铜时代的模样, 基本都是宽剑。在剑的形态下, 铁器比青铜器优势不大。所以将领在战场上使用青铜剑,不会影响他们的战斗力。

秦王同意将赵国兵卒的武器熔炼成农具时,将伯夫砍断赵括的铁刀没收了。

他一把年纪了, 天天摸着那一把模样十分质朴的铁刀,东挥挥,西舞舞,还真像那么一回事。

朱襄猜测,秦王年轻时候估计还是比较能打的。

相和带着墨家弟子迅速铸造了一批铁锄头和铁犁头。

许明带来的人在农具制造方面不输墨家。他们砍伐木头做成农具木制的部分,与铁锄头和铁犁头组合,把朱襄曾经告诉过他们的宽面锄头和曲辕犁都做了出来。

虽然没有耕牛,但赵军还剩下不少马匹。有些受伤的瘸腿马不能再打仗,正好用来耕种。

或许马也能感受到自己没有打仗价值之后,要活下去就只能当“耕马”。以前它们脾气很差,遇到非主人的兵卒,还会去咬别人的衣服。现在它们都老老实实,耕田的步伐十分稳重。

当第一批铁制农具打造出来时,朱襄带来的土豆已经育完种,可以播种了。

他们将地里的土块挖起,堆成高高的田埂。一群赵国兵卒仍旧穿着他们破烂的、几个月没有换的衣服,拿着铁锄头在地里勤劳地翻地。

翻着翻着,他们就翻出了带着布片的人骨头。

这一片地在秦国到来之前,就是魏国、赵国、韩国争夺的战略要地。稍稍把土层挖深一些,就能挖到不知道是哪个年代的人骨头。

赵兵已经习以为常。

他们把骨头翻出了地面,继续翻地。

翻完地之后,他们将骨头敲碎,在地面上放了一层枯草,将枯草点燃。

枯草燃尽后,骨头也被烧脆了。他们又翻了一次地,将地面的灰烬和人骨头碎片埋入土中,正好肥地。

这一片荒野浸透了兵卒和流民的尸水,十分肥沃,但病菌也很多。先烧一遍再种地,可以减少部分不利于土豆生长的病菌真菌蔓延。

这是第一层消毒。

开始播种土豆的时候,种坑里被撒上生石灰。

朱襄在带着人漫山遍野挖煤的时候,也挖了不少石灰矿,烧制出许多生石灰。虽然没有弄出水泥,但生石灰还能用于种地,兼有“农药”和“肥料”的功能。

田地里撒多少生石灰很有讲究,少了没作用,多了会“烧”种子。虽然没有仪器分析土壤成分,但观察土壤和融化在水中的土壤的颜色,观察土壤上生长的植被,再尝一尝朱襄就能大致掌握这些土壤的成分,判断出该撒多少生石灰。

朱襄不仅告诉耕田的赵兵需要撒多少生石灰,还将自己判断土壤的经验絮絮叨叨教给赵兵。

赵兵中还没死绝的将领很无奈。他们认为朱襄说的东西太深奥,愚昧无知的兵卒怎么可能听得懂

还在装白起的幕僚的秦王也这么想。

几日之后,有年纪较大的赵兵自行判断出需要生石灰的数量,然后询问朱襄。朱襄认可了几次之后,将这些老兵卒派出,让他们分担了生石灰的播撒工作。

赵兵在这段时间又死了几千人。

生病死的,伤势过重死的,现在还剩下十五万人左右。农时紧张,三个月的时限也很紧张。即使朱襄相信,秦王肯定会将时间延期,等到土豆丰收那一天才会做决定,但种地也得抓紧时间。朱襄一个人要指导十五万人,精力和时间都不够。

分析土壤本来应该是一件很复杂的事。秦王见这么快就有人学会了朱襄的“绝活”,十分惊讶。

朱襄笑着解释道“还有谁能比和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老农更了解土地他们本来就有判断土壤成分的经验,只是那些经验零零散散不成体系。我只是帮他们梳理了一遍,将他们的经验转化成了知识而已。这就像是原本就认识字的人开始研读文章一样,当然很迅速。”

秦王深深地看了朱襄一眼,表情莫名。

朱襄不在乎秦王在想什么,问秦王要不要派一些秦兵接受自己的指导。

“土豆产量很高,但我不建议你们在自有的农田上种土豆。我还带来了一些比较优良的冬小麦种子,现在正是种植冬小麦的时候。要不要试试我的种子”朱襄不抱希望地询问。他以为秦人不会信任他。

秦王没有做决定,他让白起将这件事告知将会在这里屯田种地的秦兵,让他们自行决定。

白起回禀“他们都想种朱襄带来的种子。因为朱襄带来的种子有限,他们还打了起来,被我用军令罚了。”

因范雎千里迢迢送来酒肉和酱料,秦王的饮食大大改善。

他放下浇了肉酱的小米饭,擦了擦胡子上的油“他们这么信任朱襄”

白起道“能让赵兵为其杀将的人,他们显然已经完全听信了朱襄的名声。”

秦王咂巴了一下嘴,把嘴里的味道吞下,捋了捋胡须道“你相信朱襄的名声吗”

白起道“我猜测,朱襄的能力,可能比他的名声更加可怕。”

秦王笑道“为何要说可怕”

白起淡然道“用朱襄者,或许比我的兵锋,更能轻易战胜六国。末将请求君上不要让朱襄回邯郸。哪怕只是很小的可能,朱襄也绝不能死。”

秦王笑着摇摇头“你只看到了他的能力,你也要看到他的品德。他敢为政儿与寡人争执,若将他拘往秦国,危及政儿和朱襄妻的性命,即使有子楚在,他也不会安心为寡人所用。”

说到这,秦王表情变得有些古怪。他的笑容中,似乎夹杂了一些看热闹和幸灾乐祸的意味。

“如果政儿和朱襄妻遭遇危险,或许他得知子楚的身份后,会更加愤怒。”秦王笑道,“他都敢训斥寡人不疼爱曾孙了,说不准敢举着剑刺杀子楚。”

朱襄来到长平后,廉家家丁在廉颇等人的命令下,每日都监督朱襄练剑。

三位长辈为朱襄过于羸弱的实力操碎了心。

白起围观了一次朱襄的练剑课程,没看几眼,他转身就走,再也不看朱襄练剑。

白起身为主将,是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但朱襄练剑的模样实在是太让人焦躁,他怕多看一眼,就忍不住冲上去把朱襄的剑夺下来,然后狠狠敲打朱襄的脑袋。

如果不是廉家家丁告诉他,朱襄真的很努力很认真地在练剑,他还以为朱襄是用乱来在敷衍廉颇、蔺相如、荀况给他布置的功课。

“以朱襄的剑技,公子子楚站在朱襄面前,他也刺杀不了。”白起道,“君上已经决定让朱襄回邯郸”

秦王笑着颔首“是。”

白起在心里叹气,不再多说。

他能活到六十,早就已经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

秦兵为了抢夺朱襄带来的冬小麦良种,差点打起来。赵兵得知此事之后,好好笑话了一场秦兵。

朱襄笑不出来。

随着天气逐渐变凉,赵兵生病和伤势加重的人又变多了。

他虽然带来了粮食,却没有足够的药物。

这个时代的人生病大多靠自己扛过去,他就算带来了药物,也救不了人。

朱襄想过如何救治伤员。

一些有疗效的草药,高浓度酒精,用石灰和高浓度酒精萃取的大蒜素他脑子里确实有许多拯救伤员的知识,却没有一个能用。

他从哪找草药又如何在粮食都不够的时候得到大量高浓度酒精大蒜素的制备也需要酒精,而且大蒜还在西域,没传入中原呢

寻求药物是完全不可能了。朱襄想从改变环境卫生上来减少生病率和伤员恶化率。

在这个时代,对伤势的处理多是使用烙铁,将伤口烫平,止血并烧掉伤口的病菌。但伤口里面的病菌无能为力,烙伤也可能产生恶化。

朱襄让伤员忍着痛用温开水洗干净伤口后再用烙铁治疗,将伤兵伤亡率降低了一些。

赵兵十分感动,对朱襄更加敬重。朱襄却仍旧很无力。

他本来还想让赵兵多洗澡,勤换衣服,喝烧开过的水。这样大部分病灶都能消灭到萌芽阶段。

但他只推动了让伤员洗干净伤口再治疗这一件事。

赵兵的衣服只有一两套,没可能勤换衣服;即使挖了煤炭,但煤炭供给生火做饭和冬季取暖都很紧张,哪可能有每天烧热水的分量;即使有,他们也没有时间每天烧水洗澡。

秦国人不会做慈善,朱襄带来的大部分粮草都被收缴,赵兵每日吃的粮食仅能让他们不饿死。每日繁重的劳动后,他们就累得几乎动弹不得,倒头就睡,怎么可能还有时间洗澡洗衣服

连生存都是问题时,说什么注重个人卫生就是个笑话。

朱襄派人及时清理焚烧垃圾,注意水源地的清净,就已经做到了极限。

身边的人一个一个死去,每日都要焚烧尸体。

赵兵对朱襄没有救下这些人心中不会有任何不满,他们甚至更狂热地尊敬仰慕朱襄。

只有朱襄一个人为每日尸体上燃起的火光默哀。

这时候,他只有去与秦王贫一贫嘴,偷看努力保持面无表情的武安君那震颤的眼神和抽搐的嘴角,才能让自己开心一下了。

或许是把武安君刺激过头了,白起终于忍不住,借着朱襄去农田巡逻时,找到朱襄单独聊天。

他们站在有高低差的小湖泊前聊天。护卫站在稍远的地方巡逻,他们只要稍稍压低声音,哗哗的水声就能遮掩住他们的话语声。

白起开门见山道“你对秦王太过无无礼。虽然秦王现在纵容你,但这很危险。”

朱襄很惊讶白起居然会好心地告诫他。

他看出白起很擅长明哲保身,他以为白起会不多管闲事,沉默地看着自己作死呢。

白起以为朱襄的惊讶,是对自己所说的话的惊讶,他继续道“各国国君求士的时候都许诺了很多好处。但他们想处死大臣的时候,任何功劳和任何许诺都没有用处。”

朱襄愣愣地看着白起。

他发现,白起不仅是劝他,也是在说白起自己。

“我知道。”朱襄道,“我知道这个世代,人命如草芥。在国君眼中,我们这样的庶民哪怕成了近臣,也想杀就杀,和奴隶没区别。”

他捡起一块小石头,朝着湖面旋去。

小石头在湖面上跳跃了三次,落入了水中。

“赵惠文王在位时,曾经非常喜欢看击剑。养了三千余名剑客,每日击剑而死的人有百余人。庄子用天子之剑、诸侯之剑、庶民之剑来劝说赵惠文王,赵惠文王听从了,然后那三千余名剑客都自杀了。”朱襄笑道,“呵,自杀。”

赵惠文王想要看人舞剑,这些剑客每日就死伤百余人供赵惠文王取乐;赵惠文王要当仁君明君了,这些剑客就都自杀了。

“世上没有人认为这件事有什么不对,他们都称赞赵惠文王。”朱襄道,“没有人在乎那三千余名剑客是否无辜,没有人在乎他们的命。”

白起也知道这件事。他当时听闻的时候,也没想赵惠文王,而是在想那自杀的三千余名剑客,很可惜。

白起不是多看重庶民。他一点都不看重别国的庶民。他只是认为这件事很傻。

能给赵王表演击剑的人,一定都是很出色的剑客。这些人编入军队为赵国征战不是对赵国更有利吗

那时白起的阅历还不够。后来他才知道,在秦国之外,庶人很难在军中出人头地。

后来他又知道,庶人在秦国即使出人头地,地位和那些天生贵族也完全不一样。

朱襄道“武安君,我看过许多史书。被国君猜忌的大臣,有姓有氏的大多能逃入他国,而出身低微的大臣只能自尽伏诛。”

白起平静道“若是在秦国,即便是出身较高的大臣,君上若要他死,也只能死。”

朱襄道“比如商君吗”

白头。

朱襄问道“我不是挑拨离间。如果秦王要杀你,你也只能认罪伏诛”

白起瞥了朱襄一眼,道“我逃不出秦国。”

朱襄一屁股坐到湖边,道“是啊,所以武安君在得知相国的恶意和秦王的偏心之后,只能默默忍受,连挣扎都不挣扎一下。武安君看得通透。”

白起没有回答。

他发现自己还是小看了朱襄。朱襄与他一样,也看得很通透。

白起在得知范雎对他生出间隙,秦王又过分偏袒范雎之后,心中很悲哀。但他什么都没做,也没打算做。

在秦国做官,他身家性命都系于秦王的好恶上。秦王要让他当武安君,他就是武安君;秦王要把他贬为庶民,他就只能当庶民;秦王若想让他死,他即使功劳再多,即使没有犯任何错误,都只能死。

他做了挣扎的事,反而会引起秦王厌恶。

这样安静地看着秦王做决定,继续沉稳又兢兢业业地为秦王做事,才是取得一线生机的最优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