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位赵国公子明知道朱襄诅咒赵国灭亡,还是来为朱襄送行了。
两位赵国公子在朱襄面前跪下叩首“朱襄公,是我对不起你,是赵国对不起你保重”
赵国将领身体瘫软,扶着营门的旗杆才站稳。
蔺相如摸了摸朱襄的头发,松开了朱襄。
朱襄擦干眼泪,将两位赵国公子扶起“我知道平原君和平阳君已经尽力,我不怨你们。”
赵胜和赵豹在心里道,那你是怨赵王,怨赵国吗
但他们不敢问,只能继续哭着道歉。
“朱襄”“朱襄公”
又是几声呼喊。李牧和朱襄不认识的信陵君也前来送行。
朱襄看到李牧后忍不住骂道“我不是让你别来吗”
李牧只是一个年轻将领,如果他来送自己,在赵国还如何自处而李牧的根基都在雁门郡,他不可能说服全家抛弃一切随自己入秦
“我思索了许久,为你送行,比我的前程重要。”李牧道,“这一位是魏公子信陵君。”
朱襄站起来,对信陵君抱拳作揖“久仰。”
魏无忌立刻将朱襄扶起,道“我怎敢受朱襄公的礼我奉魏王之命来迎朱襄公入魏,可惜”
他本想说,如果朱襄不喜秦国,随时欢迎来魏国。但他看了一眼旁边黑着脸的白起,没有说出这句在此刻很像挑拨离间的话。
虽然以魏公子的身份,他应该说出这句话。可魏无忌在面对自己尊敬的士人时总会以本心出发,他不愿朱襄再承受一次君王的误解。
“贤人远行,怎能没有乐声相和”魏无忌转移话题道,“赵国士子不敢为朱襄公送行,我是魏国公子,我来。”
说完,魏无忌转身让门客拿出琴,跪坐在地上,开始奏乐。
魏无忌的门客们有的也拿出了琴,有的拿出瑟、鼓、笛、筝等乐器,还有的拔出腰间长剑,叩剑高唱诗经桧风素冠。
“庶见素冠兮棘人栾栾兮,劳心慱慱兮。
庶见素衣兮我心伤悲兮,聊与子同归兮。
庶见素韠兮我心蕴结兮,聊与子如一兮。”
被迫害的贤人啊,你身穿素衣素冠,身形消瘦,我心里多么悲伤,恨不得替你承担这一切。
送行的赵国庶民听不懂这首歌谣,平原君和平阳君能听懂。
赵胜看着这个妻弟,脸上又是羞愧又是恼怒。最后,他的表情定格在了悲愤,也拔出剑,叩剑同唱。
赵豹闭上眼睛,攥紧拳头,眼泪顺着眼角滑落。
廉颇坐在地上,仰面长歌“我行其野,言采其葍。不思旧姻,求尔新特。成不以富,亦祗以异”
李牧取出剑,也叩剑相和“维鹈在梁,不濡其翼。彼其之子,不称其服。”
廉颇唱的是小雅我行其野,他痛斥赵王用新人弃旧人,不是因为旧人厉害,而是因为赵王全不念旧日君臣之情。
李牧和的是曹风候人,他讽刺赵人有眼无珠,让庸才高居庙堂,贤才不得重用。
周围人都在唱诗,最精通诗经的蔺相如却只是替朱襄抚平发丝,整理衣襟,叮嘱着一些毫无文采的话。
“秦国比邯郸冷,你要多穿衣,不可再像在邯郸一样,冬日也在田野乱跑。”
“雪恐难以与秦人妇相处,你要多多教导她,保护她,不要让雪受委屈。”
“政儿去了咸阳恐怕要与你分别,你要多去看望他,最好说服秦王,让你成为政儿老师。”
嬴小政从雪的手中挣脱,抱着蔺相如的腿道,终于哭了起来“蔺翁和政儿一同入秦政儿保护你廉翁也一同来蔺伯父,你要丢下政儿吗李伯父,老师你不能抛下你的弟子你们都和我一起走好不好好不好”
“政儿啊,蔺翁老了,走不了那么远了。”蔺相如抱起嬴小政,“你廉翁和老师都是世代为赵将,兵卒如同他们的家人,他们难以离开赵国。”
“我不管,一起走”嬴小政死死抱住蔺相如的脖子,“一起走”
他在梦境中看到的自己在赵国的“记忆”,全是一片孤寂、屈辱和愤怒。
但在现实的世界中,他自从来到了舅父家中,就一直被人宠爱。特别是蔺翁,抱着他玩耍,抱着他念书,就像自己的亲祖父。
所以他不要和蔺翁分别
“政儿乖,政儿乖。”蔺相如眼睛流泪,嘴边含笑,“不要任性,你不是说你已经长大了,要保护舅父舅母吗这时候怎么能任性。”
他看了看天,道“朱襄,你该走了。再不走,又要下雪了。”
朱襄轻轻拍了拍嬴小政的脑袋,将哭闹不止的嬴小政从蔺相如身上抱下来。
朱襄跪下,向蔺相如磕头道“蔺公,我要入秦了。”
蔺相如笑着道“去吧,注意身体。”
朱襄直起身体,向廉颇和李牧叩拜“廉公,李牧,我要入秦了。”
廉颇坐在地上骂道“快去离开这糟心的地方”
李牧道“保重”
朱襄看向到来后一直沉默至今的蔺贽,道“蔺礼”
“得了,难道你还想给我磕头”蔺贽道,“保重。”
朱襄起身,对着信陵君、平原君、平阳君长揖,又对着送行的赵国庶民再次长揖告别。
“诸位,我要入秦了,请回”
说完,他牵着痛哭不止的嬴小政回到垂首低泣的雪的身边,重新回到马车中,不再露面。
之后秦军休整结束,拔营离开,朱襄也再未离开马车。
“回去吧,不要令他担心。”蔺相如对还想继续跟随的赵人道,“回去吧,如果他放不下你我,又回到赵国怎么办”
赵人失声痛哭,终于停下了追赶的脚步。
魏无忌收起琴,对姐夫赵胜道“如果不是朱襄公走得太急,他们来不及鼓起勇气,收拾行李,恐怕这些人要一路随着朱襄公入秦了。赵王催着朱襄公第一日一大早就离开,是不是也考虑到了这件事”
赵胜瞥了魏无忌一眼,没有回答。
他心里也是如此想的。赵王并非真的愚蠢,否则他还有几个兄弟,轮不到他当赵王。只是他心性稚嫩,未遭磨砺,不成大器。
即使赵王没有考虑到这件事,赵王身边也有能人会考虑到。
但这有用吗阻挡了这一时,能阻挡赵人对赵王离心离德,投向疆土逐渐接近赵国腹地的秦国吗
白起居然能领兵穿过赵国多重防线,直到兵临邯郸城下赵人才发现,赵王为了不流失庶民,在朱襄离开的最后时刻仍旧对朱襄如此绝情,真的能避免赵国灭亡吗
“我就不和你回邯郸,直接回魏国了,姐夫保重。”魏无忌走到赵胜身边,压低声音,“小心赵王。”
赵胜仍旧沉默。
“他一定说让你小心赵王。”经过这件事后,一向明哲保身,与人为善的赵豹脾气暴躁许多,说话的语气十分尖锐,“不知道我们兄弟一人能不能活到寿终正寝。”
赵胜转身“我会回封地东武城,不再入邯郸。”
赵豹压低声音道“我也是。”
让赵丹继续当赵王会让赵国衰落;若他们挑起王位争夺导致赵国内乱,会让赵国加速衰落。
除了回到封地当一个聋子瞎子,醉生梦死不去思考赵国的未来,他们还能做什么
邯郸城,荀况朝向朱襄离去的地方眺望。
照顾他的儒家弟子叹息“若朱襄公并非入秦,我等便跟随朱襄公同去了。儒不入秦,为何是秦国呢”
荀况白了他一眼“蠢货,儒不入秦,然后等秦国统一天下后,被秦国排斥于朝堂之外吗”
弟子被骂得傻眼“啊”
另一位弟子问道“荀子,既然你想入秦,为何不随朱襄公一同离去”
荀况转身看向王宫方向“我还有事做。”
他迈步向前。
“朱襄走得太急,无法在为他而死的人墓前哀悼。我要替他为那些人写祭文。”
“邯郸城内还有许多人不知道朱襄为何离赵入秦,天下人更不是人人都知道朱襄为何离赵入秦。我需要写文章告知所有人朱襄遭受的冤屈。”
“朱襄放不下蔺相如一家,放不下廉颇和李牧。恐怕有人会以他们因朱襄对赵王有怨恨为由加害他们,我要劝说赵王,想挽救名声,只能洗心革面,重用朱襄的友人。”
荀况道“有很多事要做,做完后入秦。”
不止他没有跟随朱襄离开,墨家的相和、农家的许明也都没有离开。
他们都猜测,朱襄一走,赵王就会抹黑朱襄的名声,欺辱朱襄的长辈至交。他们在保护朱襄中没有起到作用,这点事总要为朱襄做到。
弟子们恭敬追随“是,荀子。”
朱襄继续朝秦国驶去,半月后,才看到秦国新的边界。
这半月,赵王在荀况的劝说下下诏自省,挽留平原君和平阳君,任廉颇和蔺相如为相,重赏李牧,并赦免了赵母,没有收回给赵奢的封地,赐重金让赵母回马服养老,不准再进入邯郸。
他又命农官根据朱襄在蔺家留下的农书,改革农具,调整农时,轮种土豆只半月时间,赵国的风气好像就焕然一新,好像迎来了新生。
其他几国纷纷称赞,有不少文章都描绘了赵王醒悟后变成明君的故事。
这才半月而已。
半月后,恰巧是朱襄进入秦国之时,蔺相如以老病为由辞去相位,封地由长子继承,他携小儿子蔺贽回祖地,落叶归根。
李牧已经回到了雁门郡,廉颇、赵胜和赵豹来送。
蔺相如瘦得厉害,三位老人没有给蔺相如敬离别酒,只是聚在一起吃了点小菜。
廉颇叹气“你离开后,平原君和平阳君也要回封地了,邯郸城只剩下我一人罢了,燕国蠢蠢欲动,我领兵出征,也不留在邯郸了。”
蔺相如咳嗽道“保重。”
廉颇苦笑“是你保重罢了,不说了不说了,吃菜。”
廉颇回邯郸后,“罢了”成了他最长说的词。
赵胜和赵豹沉默地吃菜,只在离别时,说了声“保重”。
蔺相如坐上马车,蔺贽仍旧亲自当马车夫,他们朝着洪城驶去。
路上,蔺相如听见有人哭泣。
他停下马车,询问原因。
那妇人哭道,差吏要拔了她家已经出苗的小麦种土豆,还把她家门前屋后的菜地都划做了纳税的良田。
妇人哭道“他们说这是朱襄公所教。可朱襄公一直告诉我们土豆不要占用良田门前屋后的小菜地原本也不收税啊怎么能因为荒地可以种土豆就收税朱襄公让我们用零散荒地种土豆,就是因为不交税”
妇人颠来倒去地哭诉,最后嘴里只剩下“朱襄公”三个字。
好像她多念几次“朱襄公”,朱襄就会出现,驳斥这些差吏的荒谬。
她不知道,朱襄还在赵国的时候,也不能阻止这些荒谬行为。
蔺相如送了些粮食给妇人,然后什么也没说地离开。
他什么都和赵王说了,但没有用,所以只剩下沉默。
马车继续行驶,路上遇到了许多哭声,蔺相如没有再下车。
“蔺礼,咳咳咳”
“我知道你很有才华,只是不愿施展。但若我病逝,你就入秦。我没有护住他,你一定要护住他。”
“唉是。”
蔺贽皱眉苦笑。
“叮。”
蜷缩在马车里的朱襄,在睡梦中被系统提示音吵醒。
他看了一眼系统弹出的彩色像素烟花报喜弹幕,呼吸急促。
第一个四星“刎颈之交”好友出现,系统奖励宿主任意自选已解锁的种子一千颗。
朱襄看向那个笑得十分肆意张扬的像素卡通头像蔺贽,他那原本不会对历史长河产生影响,居然出现在了好感度列表中。这说明蔺贽的未来发生了重大变故
他没有去抽奖,而是死死地盯着像素卡通头像,心慌得厉害。
“朱襄公,请下马车。”正在朱襄惶恐时,马车停下,白起轻敲马车门道,“君上来迎接你了。”
朱襄一愣,赶紧戳醒嬴小政,和雪、嬴小政一起下了马车。
他小声问道“秦王不是回咸阳了吗怎么还在上党郡”
白起小声道“君上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朱襄“”他听懂了武安君话语中淡淡的怨气。
秦王确实打算回咸阳,但半路上,他得知赵王真的想杀朱襄,邯郸中的赵人为拯救朱襄冲击牢狱,便立刻遣人回咸阳准备东西,自己留在了上党。
当朱襄出现时,秦王背后乐师奏起了雅乐,秦王亲卫先高声献唱情诗秦风蒹葭,表达对朱襄的求而不得;又献唱王风丘中有麻,高呼我盼望郎的到来,请把郎的深情爱意留下来,留下玉佩我们定亲吧
秦王在乐声中满脸喜气,大步走来“朱襄寡人终于等到你了”
朱襄随行的人都很感动,白起心中都泛起酸涩。
而朱襄,他尴尬得快用脚指头抠穿地球了。
秦王只以为朱襄的呆滞是太过感动。
“朱襄寡人承诺过,只要你入秦,定为你封君”秦王握住朱襄的双手,居然泛出了泪花,朱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以后你就封地长平,是寡人的长平君”
朱襄“”
朱襄“”
朱襄“”
老秦王你不做人啊我刚来,你就要如此压榨我的价值,让我和赵国直接敌对吗
“虽然你的封地在长平,但你不可留在长平,长平危险,享用长平食禄即可。”秦王又道,“随寡人回咸阳,好好休息。”
朱襄使劲眨眼,让眼睛尽量湿润“谢秦王谢君上。”
秦王听见朱襄喊君上,笑容更加慈祥“朱襄,有寡人在,你以后”
他呼吸一滞“朱襄,你的头发”
人不会一夜白头,因为长出的头发不会掉色。
所以朱襄只是从发根开始,有半个指节长度的头发变成了白色,就像是这个冬天多年未见冬雪落在了他的头顶,亘古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