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浮灯烟花火(1 / 2)

有了椅子之后, 秦王召见群臣喜欢坐在椅子上,臣子如以前那样跪坐在坐垫上。

现在他高高俯视着跪坐在坐垫上的朱襄, 沉默半晌。

旁边侍立的宫人低低垂着头, 被凝重的气氛压得呼吸都停滞了。

“你”秦王缓缓睁开阖上许久的双眼,松弛浮肿的眼皮颤了颤,露出了其中仍旧清明的双眸, “要带政儿去蜀地”

朱襄道“是,君上。政儿年幼,过几年才会启蒙。这之前, 我希望带政儿多去看看不同的风土人情。”

秦王注视着朱襄, 朱襄毫不畏惧地回视秦王。

秦王心情十分复杂。

他既喜欢朱襄的刚直,又厌恶朱襄对他永远毫不畏惧的神态。

他当了这么多年的国君, 连太子和应侯面对他的时候,眼底都会藏着畏惧。朱襄为何能如此

又是半晌,秦王见朱襄确实一点都不动摇,深深叹了口气“最近一些人的小动作确实是太多, 寡人会敲打他们。你不要怄气, 政儿还小, 经不起长途跋涉。”

朱襄道“有我在,政儿不会累着。如我上书中所说,秦国统一天下不难, 难的是如何治理。中原之地风土人情和关东相仿, 秦国治理较为容易。但南方楚越之地与北方风土人情迥异,最易生乱。”

朱襄小幅度晃动了一下身体。他的腿有点麻。

“国以粮为本,民以食为天。南方局势稳定,庶民不生乱,最终落到衣食二字。君上威望深重, 我才能在蜀地试验如何让饭稻羹鱼的南人衣食上比以前更胜一筹。只要现在生活比以前好,风土人情再不同,南人也不会怀念以前。”

朱襄道“蜀地闭塞,几度叛乱。只有执政几十年的君上的威望才能护得住我和政儿南行。”

秦王神色变幻,心中其实在朱襄上书的时候就已经被说服。

他虽然已经占领蜀地和楚地许多年,但这两地一直养不熟,秦律推行十分艰难,处于半放养状态,时常有民乱。

以朱襄抚民的本事,或许真的能为自己解决一幢心患。

只是朱襄要带政儿一同去秦王再次道“你可以去,政儿不行。”

朱襄直言道“政儿年幼却已树大招风,我很担心他。让他淡出朝堂视线几年,对他更好。离开之前,我还有一件事请求君上同意。”

秦王困惑“何事”

朱襄深吸一口气,伏地叩首“我要约战咸阳所有方术之士,揭穿他们的骗术”

秦王心头一梗,猛地站起来,椅子发出刺耳的噪音“朱襄你难道也听信传言,以为寡人会害政儿”

朱襄语速极快道“正因为君上不会害政儿,所以臣才敢提这个要求。”

他双拳砸了一下地面,仰起头挺直脊梁道“方术之士说什么童子尿不危害孩童安全,就可以原谅他们吗”

“尿也好,头发也好,指甲也好,说什么阳气阴气,本质上是不将人当人,当做炼丹的材料”

“庶民易子而食是绝境求生,连庶民都知道这样做突破了人的界限。那群方术之士打着神仙长生的名号,今日说孩童有元气,明日说女子有元阴。面对贤明的君王,他们只敢要头发指甲;面对昏庸的君王,他们就敢要血肉、要骨头、要心脏”

朱襄大口喘着气,脸色因愤怒而胀红。

“我知道人人皆想长生,方术之士才会从燕、齐兴起后,一路西行到秦国招摇撞骗。”

“乱世皆苦,方士之乱不如天灾兵祸。我人卑言微,没想过主动招惹谁,只要埋头指导农事,能多活一个庶民是一个庶民。”

“但他们万万不该盯上政儿”

朱襄双目赤红“我非圣贤,谁动我的家人,拼上我这条命,我也要让他们后悔。”

“杀了一个方术之士,他们还会继续行骗。我要灭他们的根基,断他们的道统。”

“即便方术之士不会断绝,我也要让他们从贵族的座上宾,变成只能在阴沟里生存的鼠辈。无论他们走到什么地方,都会有有识之士站出来斥责他们。”

“君上,如果真的有神仙,那我是最可能得神授之人。”朱襄挽起衣袖,露出手臂,“君上可让他们试试,饮用我的血肉会不会长生,我会不会流尽鲜血而亡,我亡之后会不会招来天灾。”

秦王怒视朱襄“你在威胁寡人”

朱襄道“君上,你是政儿的曾大父,虽然对一位国君说这样的话是僭越,但在我心中,你确实也是我的家人,我的长辈。我只愤怒方术之士乱人伦,害无辜。”

“现在七国有识之士皆厌恶巫术,君上若命我驳斥方术之士,炼丹之道,鬼神之说,七国只会更加对君上更加崇敬。不惧生死,不畏鬼神,方为雄主。”

秦王不由一愣,然后生出难以言喻的复杂心情。

他面对朱襄时,常常生出这样的复杂心情。

他知道太子柱曾在私下嘀咕,国君也是人,太子也是人,是人皆有感情,皆向往人伦之情,只是没有人能让他们信任。

朱襄却心若赤子,令人安心。

这个世上,恐怕只有一个朱襄敢对自己说,我视你如家人长辈。

也只有一个朱襄,会认为“我视你如家人长辈”,是比“我尊你为君主王上”更高的认可。

朝堂常说蔺贽行事过于疯癫,在秦王看来,朱襄才是一个彻彻底底的疯癫之辈

他手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手掌几次张合。

在朱襄视野中,秦王在好感度列表明明灭灭,几度消失。

“朱襄,你不怕死吗”秦王问道。

“回君上,我怕。”朱襄道,“但人总有不畏死的时候。”

秦王深呼吸“就仅仅是方术之士盯上了政儿,他们不仅没敢想过害政儿的性命,甚至什么都没做成,你就要为出这口气而悍不畏死”

朱襄道“孟子曰,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保护家人,就是我的义。伤害发生,悔之晚矣。”

秦王的手从剑柄上放下,高声道“政儿,出来吧。”

太子柱抱着政儿,从帷幕中踉踉跄跄走出。

他刚才一直牢牢抱着嬴小政,死死捂住嬴小政的嘴,被吓得心脏都差点从喉咙里跳出来,走路都不利索了。

“太子,政儿”朱襄先是惊讶,然后苦笑,“抱歉,吓到你们了。”

“还好还好,我早就知道你是如此刚烈之人。”太子听到朱襄的话,心头一暖。

嬴小政从太子怀里下来,小手微微颤抖。

他咬了几下嘴皮,将嘴唇咬出了血,抑制住身体的颤抖,走到朱襄身边,朝秦王跪下,一言不发。

秦王问道“政儿,你可有什么要对寡人说”

嬴小政仰起头,双目同样赤红“舅父说,我还小,现在应该躲在长辈羽翼下学习如何应对疾风骤雨。政儿无话可说,一切依长辈之言。”

秦王道“你是秦公子。”

嬴小政道“即便是质子,最差也是束发之年离开秦国。我不过垂髫。”

垂髫是九岁之前,束发是十五岁。有哪个秦公子会在不到一岁就时时面对危险又有哪个秦公子要在五六岁的时候就因树大招风而被君王敲打

即便有梦中的自己教导,嬴小政都没想过自己在这个年龄显露聪慧,居然会引来这等意外

“政儿自出生起便是质子;一岁便被亲母亲父遗弃;三四岁舅父差点被杀随舅母四处躲藏;如今还未到秦公子启蒙的年龄”嬴小政深吸一口气,叩首道,“请曾大父为我做主”

太子柱听到嬴小政的话,眼泪一滚,潸然落下。

他跪下道“君父,让政儿随朱襄入蜀,暂且当几年孩童吧。秦国有君父,有我,有夏同,还轮不到让政儿操心。待他束发,再操心不急。”

秦王淡淡道“大柱,你不适合当王。”

太子柱憨厚笑道“不,君父,虽我确实与君父不似,王有多种,但我想我也能当好一个王。为王,不过护国爱民四字,我能做到。”

秦王道“你还是第一次在我面前,承诺你能当好一个王。”

太子柱道“是。”

秦王看着同样面容苍老的儿子,突然意兴阑珊,没了再质问的心情。

“你们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寡人不管了。”秦王拂袖道,“寡人累了,暂且休息一段时日。这些时日,太子监国。”

“唯”

“舅父,政儿累,不想走,要骑脖子。”

“背你不行吗”

“不行。”

“唉。”朱襄把突然任性的嬴小政的扛在了肩膀上,握着他的小短腿道,“吓到了吗”

“怎么可能”嬴小政抱着朱襄的脑袋倨傲道,“大父,舅父小瞧我。”

太子柱乐呵呵道“你现在就是个小不点,可以小瞧你。”

“哼。”嬴小政把下巴搁在朱襄头顶,气鼓鼓地冷哼。

太子柱兜着手道“你入蜀后,我就无处歇息了。”

朱襄道“太子仍旧可以来我家。雪会留在咸阳。”

太子柱停下脚步,惊讶道“你居然会把雪姬留下”

嬴小政用肉乎乎的手掌敲打舅父的头“舅母和我们一起走”

朱襄轻声笑道“我劝雪和我一同走,雪说她要留在咸阳。咸阳家中要留一个人打理,长辈需要人照顾。更重要的是,雪正在领着一众贵女组建女子织绣坊,研究如何织造棉布。她认为她留在咸阳,比跟我和政儿去蜀地更好。我尊重她。”

朱襄将自己想带政儿入蜀的事告知雪后,雪失眠了一夜,拒绝了同去。

雪认为,虽然她思念朱襄和政儿,恨不得一直跟在两人身边。但她也逐渐意识到朱襄和政儿肩上的重担,她想为朱襄和政儿分担。

她是朱襄的夫人,是政儿的舅母。

雪与咸阳中贵妇人交往之后,了解了贵妇人的生活。

当官员外放时,留在咸阳的女眷不仅仅是照顾长辈儿女,更是要时时注意朝堂动向,与权贵女眷交流感情。她们还要经营家中产业,打理庄园店铺,让家中资产更加丰厚,而不是坐在男人的俸禄和赏赐上坐山吃空。

雪现在肩上还有主持改良织造的事。虽然朱襄不缺这点声望,但谁会嫌弃声望多

雪听人说,因为朱襄会种田,活人无数,所以各国君王都会厚待他。如果她再帮朱襄把棉布推广出去,活更多的人,他们一家一定更安全。

雪只是一个十分传统的女子,她没什么大志向,更别提什么先进进步的思想,甚至认为如果没有朱襄和政儿,她就活不下去。

她只是从一个妻子,一个母亲的角度出发,离开了良人的庇佑,留在咸阳这个“战场”上,成为良人和孩子的后盾,为入蜀的朱襄和政儿守好这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