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庶纷争几个字飘入宋致庆耳里,让他浑身一震,眼里划过一丝阴鸷。
是呀,嫡庶纷争,这是在哪个家族都少不了的,宋家就没有吗,宋家也有,不然看宋家嫡出的,不管是前程还是婚事,哪个不好?
轮到庶出的三房呢?
宋致庆咬紧了后槽牙。
宋如薇只是嫁了个六品小官,和苏驸马家族做亲又如何,又不是长公主的儿子。
别说是这个六品,就拿承恩侯来说,他那个以宽厚仁善出名的嫡母也不愿为宋如薇去谋那门亲事,而是转头就给了自己的嫡出孙女。
这不是偏心,不是打压又是什么?
亏他们还满口仁义道德诸多说辞,什么不配,自然是不配的,庶出嘛。
席上的宋慈摸了摸发热的耳根,今日明明是个好日子,可好像骂她的人有点多啊。
宋致庆听着隔壁传来的话,内心一直压着的不平瞬间就压不住了,一张脸无比阴郁。
他已是信了,宋致远是有意要压着三房不让出头的,否则,今日选上良娣的,大概就是如薇了。
“也不该吧,好歹是亲侄女,正儿八经的宋家女,若是能出头,对宋家也是一桩大好事。又有宋相,别说侧妃良娣,愿意筹谋的话,将来说不准还能成为后戚呢。”杜大人的声音压低了些。
戚大人道:“那又如何,到底不是自己的女儿,便是把人推上位了,能成为国丈或是国公?不能吧。”
杜大人沉默,这倒也是,真有封赏,那肯定也是封自己的父母了,不可能封到堂伯身上去的。
戚大人又沉吟一会,冲疑着道:“而且我听说一个事,倒不知是真是假。”
“什么?”
戚大人的声音又压低了些,道:“春芳楼有个叫欢儿的花娘,你知道吧?”
“我家母老虎什么人,你不知道?我若敢去那种地方,怕是裤裆那处都保不住。”杜大人嗤声。
戚大人吃笑出声,又说了两句荤话,继续刚才的话道:“那叫欢儿的花娘也服侍过我一场,当时玩得兴起,她倒是说起曾接过一个客人,对方说那宋青全本不必伤那么重的。”
咚。
戚大人顿时警觉起来:“谁?”
杜大人道:“你喝多了吧,哪有人?”
“刚才似听到声音,不说了,走吧。”
“哎哎,你好歹把话说全,照你这么说,这宋青全废了,是人为?谁干的?”
戚大人道:“谁干的那就真要问老天爷了,不过是听了那么一耳朵,便是那欢儿也没放心上去。再说了,他都废了这么多年,便是查,那欢儿哪里记得谁是谁啊?”
“这也是,到底是一双玉臂千人枕,记得才叫奇怪。”
“其实也不必查,要害一人,无不是为仇为利,还有刚才我所说的,打压……不过这也不好说,人家宋家清净着呢。走走,再喝上一盅去。这宋老二也是舍得,今儿席上的酒不错。”
两人相继离开。
而隔壁,宋致庆已经是惨白着脸,一手捶在墙壁上,竟是缓缓的渗出血来。
听了那么一耳朵的‘我听说’,宋致庆整个人如遭雷击,气喘吁吁,身子难以自抑的哆嗦着。
如果那戚丰说的是真的,那么自己成为如今这副鬼样子,完全是人为?
宋致庆瞪向自己的腿,只有他知道,这双腿成什么样了。
因为长久不能走动,这一双腿已经变得萎缩,所以哪怕他能再站起来,这双腿也不足以支撑得许久,想再入官场,不可能!
而这一切,是有人主导?
这人是谁?
谁不想让他好着,他不好,对谁有利?
答案呼之欲出。
宋致庆眼神怨毒,如果当真是老大,不,也只有他有这个能耐。
他深吸了一口气,慢慢的抽出帕子把手背缠起来,眼里染着化不开的阴霾,转着轮椅离开。
让小厮推着回到自己的院落,宋致庆便让他去传成勇过来,想了想,又换了一个人。
沈姨娘看他手上缠了手帕,还渗出血迹,不禁惊呼出声。
“老爷,您怎么伤着了?”
宋致庆抬眼瞪着她,那眼里的怨恨阴鸷还没收回来,这一眼,把沈氏吓了一跳,心肝都砰砰跳起来,后退两步。
“没事。”
看她被吓到,宋致庆垂了眸,抽回手。
沈氏吞了一口口水,道:“妾给您包扎一下。”
她让人取了干净的棉巾温水和金疮药来,动作十分轻。
宋致庆看着她微垂的脸,道:“你被赐赏到我身边来,跟了我这么个废人,你可后悔?”
沈氏一愣,抬起头道:“老爷怎么忽然如此问妾身?”
“你回答我。”
沈氏抿了一下唇,道:“妾身并不后悔的。”
“哪怕我是个废人?”
沈氏淡淡一笑,道:“老爷,妾身入宋家之前,不过所求一栖身之地,死后有人供奉,这一点,妾身不但求来了,还得了更多。”
宋致庆眯起眸子。
“妾身生下了顺哥儿,这对於妾身来说,便是天大的恩赐,若是没来到老爷身边,试问我又如何得此一子?所以,妾身无悔。”沈氏提到儿子,眼中有着微光。
她对宋致庆,并没有什么情爱,他对自己有无宠她也不介意,反正她也不怎么喜那档子事,最重要的是她所求已如愿,所以他废不废的,她是半点都不在意。
暗黑说一句,废了的宋致庆,少作妖,她还更省心些,如此她的儿子才能好好的在宋家成长。
宋致庆不知沈氏内心所想,只想到那个么子,眼神稍软。
他有三个儿子,长子如今考中了秀才,但在他看来,宋令洲做学问其实很吃力,他感觉这孩子前程有限。
而次子,白水莲所出,他对他娘的身份就恨得不行,连带着对他也不太喜,更别说他又是个痴傻的。
倒是么子,如今不过六岁稚龄,却是聪慧有加。
“老爷你倒是怎么伤着了?”沈氏试探地问。
宋致庆淡淡地道:“上净房时不小心摔了。”
沈氏皱眉,上净房,他是有小厮在身边帮忙的,怎会摔到手?
她心里沉思,外头丫鬟来传话,李胜来了。
沈氏觉得宋致庆今日有些不对,不是,是宴席开始前都还好好的,可这宴席也还没完全散,人却回来了,极是阴沉。
莫非是在宴上听到了什么难听的话,心里不痛快了?
但他叫李胜做什么?
平日里,他也是多使唤成勇的多,如今却是喊李胜。
沈氏兀自沉疑,又听宋姿来了,连忙站了起来迎出去。
“大姑奶奶怎么来了?”沈氏笑盈盈的向宋姿行个半礼。
宋姿连忙扶着她的手,与她一起行了礼,笑着道:“您也是我的庶嫂嫂,按理该我向您见礼才是,这不是折煞妹子我么?”
沈氏把她迎进屋,让丫鬟上了茶,笑着凑趣道:“姑奶奶都是娇客,可怠慢不得。”
宋姿浅浅一笑,人和人也是有差距,从前那姓白的姨娘,她就是半点看不上,但沈氏么?
兴许是身份不同,人家虽为妾,但也不以此为轻,恪守规矩礼仪,也从不挑事儿,极为的知礼懂事,也是正因为如此,才让人心生好感并且能安然呆在后宅过日子吧。
“前头的宴席散了?”沈氏问。
宋姿摇头:“还不曾,不过也快了,我是借着更衣过来避一下那些人的追捧。”
沈氏掩嘴一笑:“芷兰雀屏中选,妹妹你也成了这贵妇圈里讨好的对象了。”
宋姿轻叹:“世人跟红顶白,都是常见的事,她们热情讨好,我却有几分心有戚戚焉。你也曾在宫中当差,最是清楚这种。真怕爬高了,一下子摔下来,头破血流。”
“妹妹莫要多想,你是个聪慧的,自然知道这应酬交往之道。”
“我知,就怕芷兰不知。这孩子中选,那尾巴都能翘上天了,也就是个良娣,把她高兴的都找不着北了。唉,也不知这选中,是福还是祸,我和他爹,压根就没想过会选中,结果……”
沈氏便道:“既是被天家选中,那自然是兰儿的大福分,她心里高兴,也是因为太子殿下亦是人中龙凤一个,少女怀春也实属正常。”
“我倒盼着她别怀春,纯粹把对方视为夫婿,你也知道,太子殿下的身份是什么,对他动情动心,以后在后宫,怕是会失心自怜。”宋姿眉目带了些忧虑。
在后宫,动情最是可怕,因为那人注定不是自己一人的,而是许多女人的,一旦动深情,那必定遭受情伤,早早折在里边。
沈氏也知这个道理,道:“慢慢教导就好了,这孩子还小呢,总会领略到的。”
“若不是宫中已经派下了教导规矩的姑姑,我都想让你多教教她,至少也要懂得如何在后宫生存才好。”
“宫中姑姑教规矩也是好的,至於腌臢,妹妹你其实也会明白,多和她提点便是。”沈氏便道:“老爷身子不便,我也不便总外出,以后若寻得机会,我再提点她一些?”
“那敢情好。”宋姿满足地笑了。
沈氏也是嘴角含笑,既然林芝兰选中了,那她也乐意对方得宠位置稳,教她点私货没什么,她若是承这个情肯看顾一二,以后顺哥儿也更有些指望和底气。
“你怎么来了。”宋致庆转着轮椅回来,瞥着宋姿。
听到宋致庆有些不耐的语气,宋姿眉尖一蹙,笑脸也淡了些。
“在三哥看来,我是来不得不成?”
宋致庆哼笑:“也不是不成,你们林家如今是荣华富贵加身,一朝跃成太子亲戚,我区区一个废人,也不值当你们来亲近示好吧,毕竟我也不是老大那样权倾朝野的相爷,也没有杰哥那样是太子伴读的好儿子。”
宋姿气得胸膛上下起伏,腾地站了起来,瞪着宋致庆道:“三哥这是什么意思,觉得我是趋炎附势之人不妨直说,何必阴阳怪气的?”
她眼里带着失望,自从宋致庆出事之后,性情就越发的左,她都没放在心上,毕竟发生那样的惨祸,谁都接受不了。
可现在,他却这样阴阳怪气,当自己瞧不上她,她就没法忍。
他们可是亲兄妹,何至於跟仇人似的,她欠他的吗?
沈氏也在心里暗自吐槽几句宋致庆不会说话,他是废了,就不能替几个儿子着想一下,自己不能再为儿子们担当啥,那自然是靠着有力的叔伯兄弟甚至姻亲。
可宋致庆却是极力得罪,只图嘴上痛快,真真是自私极了。
沈氏心中不快,脸上却也没摆出来,只是温声劝道:“老爷,姿娘也是来寻妾身讨几句私己话,好回去教导兰儿,毕竟以后是要进东宫的人,多些提点也就多些傍身的底气,不至於被倾轧了。你是当舅舅的,也盼着这外甥女荣华富贵不是?”
宋致庆哼道:“我就怕有些不识好人心。”
沈氏劝道:“你们都是亲兄妹,还有什么不能剖开说的,你们说着,我去给你煮一盏醒酒汤来。姿娘,今日宴席高兴,你哥也是多喝两盏,你别往心上去,啊。”
她和宋姿对视一眼,歉然地颔了一下首,便退了出去。
宋姿深吸了一口气,道:“三哥,我无意和你争执,也不想和你辩解什么,你若不喜见我,我走便是了。”
她往外走,终究是有些意难平,又停了脚步,道:“三哥你可还记得你年少读书那些年,何等的用功,一心想要向世人证明,你宋致庆也不比谁差,后来你考上了,也当了官,一直都好好的,意气风发,不然你不会和嫂子在短短几年间立稳脚跟,儿女双全。可后来呢,你却是变了,从什么时候呢?嫂子回京时你纳了那白氏,还是你也回京后?若有早知,早知你们就在山西不回呢!”
她说得怅然,可宋致庆却是听得心火起,声线尖利:“我有今日,你当是我所想,还不是拜人所赐?你以为你知道什么,你以后你亲近的是菩萨,焉知人家是不是在你身后拿着镰刀的妖鬼?随时斩断你的双脚,斩断你的羽翼?”
宋姿心上一寒,转过头看着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宋致庆眸光闪烁,道:“我是敬告你,别太信人了,有些人,未必就是你看到的那般温润可亲。”
宋姿吞了吞口水,说道:“我不知三哥你从哪听来些似是而非的话,但三哥你也不是蠢人,过几年也都可以当祖父的人了,也该有判断是非黑白的眼力劲才是。”
宋姿出了墨韵阁,后背竟是泌出一层冷汗,她直觉宋致庆是从哪听到了些不好的话,对自己瘫痪的事生了疑,觉得是被谁害了?
而那人是谁?
他的话里已是昭然若揭。
不可能!
这是谁在背后挑事生非,挑拨离间?
宋姿摇摇头,深吸了一口气,整理一下自己的仪容仪表,若无其事的回到宋慈那边,只是心里却是添了几分心事。
宋致庆的神色叫她带了丝丝不安。
这种不安,一直延续到回到林家,歪在正屋南窗大迎枕上,恹恹的。
林广熊也不免奇怪,这参加娘家宴席,怎跟去了半条命似的?
夫妻两人恩爱多年,素来都是坦然相对的,他更衣后,就让丫鬟上了茶来,直接开口相问了。
他一问,宋姿倒是反问他,在宴席上,和谁吃席了,宋致庆又都是和谁坐一处攀谈。
林广熊有些奇怪,也没隐瞒,直接说了,问:“怎了,发生什么事了?”
“就觉得三哥性子越发的左了,他如今竟然疑心……”她顿了一下,道:“也没什么,大概看着家里好起来,这心就不平吧。”
林广熊心想,你这不是大概,而是对方的确是不平,毕竟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的柳成荫,他能爽才对?
不过妻子和这舅兄到底是双生兄妹,他就不说了,免得挑拨二人情分。
他就岔开话题,道:“老家里来了信,兰儿选上太子良娣是大喜事,母亲想带着大哥他们过来,也相聚一下,不然以后怕是见面难。”
宋姿的心思一下子被拉回来,道:“来就来吧,不过咱们府邸也小,怕是……”
“没事,母亲差人送信来时,也送来了银钱,把咱们府邸旁边的宅子给买下来了,以后墙边打通一道门,就能来往。”
宋姿的脸都绿了,看了一眼傻大个一样的丈夫,咬牙道:“你也不和我商议一二?”
“这不是说了?”林广熊很无辜。
“那能一样?”宋姿头痛,揉了揉太阳穴,算了,反正她如今身份非比寻常,背靠娘家,又有芷兰,还能拿捏不住婆婆和长房他们?
彼时,宋致庆从李胜那得知调查的结果,把茶盏给砸在了地上。
“死了?怎么死的,什么时候死的?”
“三年前就死了,说是得了脏病。”李胜陪着小心地道。
宋致庆脸色发绿,道:“再去仔细查一下,她到底是怎么死的,问春芳院的老人。”
“是。”
待李胜走了,他又抓起一个白玉笔筒砸在了地上,发疯似的撒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