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1 / 2)

祸国 十四阙 6233 字 5个月前

第十七章 穷途

「主人!王府被包围了,七千铁甲军已全军覆没!」

「主人,丰饶侯和禁军统领王伍都背叛了,现在正调转矛头对付我们!」

「主人,我们派出去的探子全被杀死了,素旗军将他们的头颅悬挂在营外示威,我们怎么办?」

「主人,逃吧!」

「主人,逃吧!」

「主人……」

颐非觉得自己是在做梦,因为视线一片模糊,那些个下属的脸,都只剩下模模糊糊的一个轮廓,他们的嘴巴一张一合,每个字都听的很清楚,但就是无法明白是怎么回事。

他静静地坐在画舫上。

这是他最喜欢的地方——他不喜欢陆地,他喜欢水流。

小时候觉得很不可思议,为什么水这么轻的东西,却可以托住木头,而人类碰到水,本来是会沉下去的,但有人却学会了游泳……他被这些自然界里神奇的事物所吸引着,废寝忘食地钻研,就想弄个明白。

他的母亲是个普通的妃子,偶尔皇帝会来她这过夜,不特别受宠,但也没有冷落。父皇看见他对着湖水发呆,不太高兴。每当那时,母亲就会游说他练武。

母亲说:「如果你练得一身好武艺的话,你父皇就会喜欢你了。」

然而,他为什么非要让那个眼睛里只有掠夺和杀戮的男人喜欢?同样看见一只鸟,他会关心鸟儿为什么能飞,而那个男人所关心的只会是如何才能用刀把那只鸟最快的杀死。

根本不是同个世界的人,没有交集,也不会遗憾吧……

於是,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活的很单纯,也很快乐。母亲很疼他,虽然也曾希望他好好练武博取皇帝的欢心,但终归没有勉强他。她出身商贾,娘家人没有资格进宫探望,只能逢年过节送点东西,有时候是江北的石榴,有时候是西岛的柿子饼,她就喜欢这些小零嘴,但又怕被人取笑,每次都躲起来偷偷的吃。

拜母亲所赐,他也开始喜欢那些各种风味的地方小吃,而其中最喜欢的,就是糖画。

因为,糖画只能冬天送进宫,搁置的时间一久,就会硬掉或者化掉。所以每次只要拆开包裹看见里面有糖画,他和母亲就会第一时间躲到小屋子,避开别人的视线,只有母子两个人,分享着一个糖画……那样的时光,对一个孩子而言,无疑是很快乐很快乐的。

直到有一天——

那一天,程军从燕国的疆土上灰溜溜的撤回了帝都,父皇为此大发雷霆,而当夜,无意中路过母亲的院子时,听见母亲在唱歌。

其实母亲一直是个很会随遇而安的人,在皇帝不来临幸的日子里,她就绣绣花,唱唱曲,据说父皇当年就是因为在街上听见她唱曲,所以才点她进的宫。

唱曲也许并没有错,错就错在她唱的太快乐,而且歌词是:「南方的燕子啊,你归来时可否带来了他的讯息?」

父皇因为打输了仗,正在气头上,再加上听见「燕」字,当即怒不可抑地冲进去,解下腰间的鞭子就朝母亲打了过去。

母亲发出的尖叫声,令得在隔壁房间里正在雕刻小船的他吓了一跳,连忙打开门时,看见的,就是父皇正在用鞭子疯狂的抽打母亲的画面。

母亲在地上不停的翻滚,痛苦呻吟,却不敢求饶。

他被那样的画面吓到,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应该阻止,於是扑过去想拦下父皇的鞭子,但那鞭子却掠过他的双手,狠狠地敲在了他背上。

那一记的力量与速度,以及它所带来的疼痛滋味,到现在,身体都还记得清清楚楚。

他被打翻在地,重重的撞到母亲身上。

父皇回头看了眼堆满木头的房间,更加生气:「雕雕雕,你看你生的什么鬼东西,除了发呆就会雕木头,一点用都没有,一个两个都是这样!我要有个能干点的儿子,何至於今日败成这样!」

父皇怒冲冲的走进那个房间,放了一把火。

火光熊熊升起,父皇拂袖而去。

他怔怔地看着那些妖娆飞舞的火光,看着火光里被无情吞噬的木头们,感觉自己的整个世界,也就此被一点点的、慢慢地烧掉了。

然而,比那更糟糕的是,怀抱中的母亲的呻吟声,停止了。

他呆滞的低下头,看见的是已经没有呼吸的柔弱女子,和掉在地上的半截糖画,那是一只凤凰的身体,脑袋碎掉了,翅膀被血染红了一半。两相对比下,触目惊心……

颐非回忆到这里,疲惫的闭了闭眼睛。

那是九岁时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这么多年过去,从来没有一天淡忘过。自那后他经常会做一种梦,梦见母亲飘在水面上,他在岸边呼唤她,她却摇头怎么也不肯靠近。

她说,她好害怕陆地,因为,地面又冷又硬,当鞭子抽下来时,她甚至都没有地方躲。但是在水里就不一样,如果有鞭子再打她,她就可以沉到水下面去,那样就打不到她了。

他一次次的梦见她,一次次的哀求,再被一次次的拒绝。

那个梦反反覆覆,他想他肯定是被诅咒了,因为他只顾着沉浸於自己的世界,所以,才让母亲那么那么的失望与伤心。

十八岁时,按照祖训他可以搬离出宫,於是选了一块长着一株千年古树的临水土地。他在树上建屋,在水上系舫,出入皆以车马代步,尽量不让自己的双足沾到土地。

「主人!下一步该怎么办?快做决定啊!」

「主人……」

「主人……」

那些焦虑的呼唤声仍在继续。颐非忽然勾起唇角,轻轻一笑:「这一场大梦……也终於醒了啊……」

「主人,你在说什么?」山水、松竹、琴酒全都围了上来。

他的目光从他们脸上慢慢的看过去,这三人,是他的随从,是他的保镖,也是他的挚友。只有他们知道他每夜都被噩梦所困扰,知道他之所以奋发练武的原因,更知道他为什么如此处心积虑地想要当皇帝。

——如果,当年肯练武的话,也许就能拦住父皇的鞭子,而母亲也不用死了。

——最讨厌的东西就是土地了,那么,就把它全部变成自己的,如果成了自己的,再做梦时,就可以对母亲伸出双手,说:娘,你可以回到岸上来了。所有的土地都是我的,所有人都要听从我的命令,所有人都打不过我,再没有鞭子可以抽你,你也不用再躲到黑屋里去吃东西,你,可以回来了。

颐非的眼神由浅转浓,一闪一闪,全都化作了寂寥。

对不起,娘,我好像……失败了。

所以,你,回不来了……对不起。

他霍然起身,走到甲板上随手取下一块玉佩丢过去,切断了绳索,然后再跺一跺脚,木板顿时塌裂,水哗啦啦的涌了进来。

琴酒大惊道:「主人,你这是?」

颐非回首,朝三人负手一笑:「是英雄者,穷途末路,唯破釜沉舟耳。」

山水和松竹彼此对望了一眼。

而颐非的下一句话就那么悠悠扬扬的传入了他们耳中:「不过很可惜,我从来就不是英雄,所以,我要逃了。你们,愿不愿跟一个穷途末路的流氓亡命天涯?」

三人几乎丝毫没有犹豫的屈膝跪了下去,异口同声道:「属下等愿随主人同生共死!」

「很好。」颐非拂了下衣袖,抬头看向天空,夜已过子时,天边一轮弯月,无限凄冷,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王府的高墙外几如白昼的火光和沸腾的交战声。

他凝望着那些跳跃的,彷佛来自幼时记忆里的火光,一字一字道:「九岁时,父皇用火烧了我最心爱的东西;十年后,那贱人用火烧了我唾手可得的皇位……没有关系,我颐非在此发誓,十年后,当我再踏足程土时,你们所亏欠我的,都要十倍、二十倍、甚至一百倍的通通还给我!」

他脱去外套,扑通一声,率先跳入湖里。

琴酒等人也跟着纷纷跳下去。

冰冷的湖水蔓延上来,那些看似很轻很柔的水,此刻却沉甸甸地压在身体的每个部位上。当颐非沿着湖底的密道匆匆逃离时,忍不住想到了一个其实毫不重要也没什么相干的问题——

当日,虞氏落水找耳珠时,是不是也是相同的感觉?

月挂中天,冷风呼啸,十里长街,变成了修罗之所。

中郎将云笛站在高楼上,望着下方的战场,面色冷峻。

他们用了三千铁甲军来伏击涵祁,将涵祁的八十名随从杀到只剩九个,这十人被大军包围,明明应该是俎上鱼肉,但,两个时辰过去了,素旗军一个又一个倒下,而那十人依旧屹立不倒。

尤其是涵祁,依旧是鲜红如血的铠甲,冷冽如水的长刀,刀锋一起一落间,必定有人倒下。

红翼之名,果不虚传。

「将军,久战不下,怎么办?」军师靠近他,低声询问。

云笛盯着那条矫健的身影,半响,薄唇轻启,说了两个字:「放箭。」虽然没能生擒有点遗憾,但他已经没有足够的耐心继续陪那个似乎不知疲倦的战魔耗下去。

右手正要挥下,却有个声音从身后急促的响起:「住手!」

云笛回身,见两旁侍卫全都俯身叩拜,来者身披皮裘,脸上带着病态的绯红,表情又是震怒又是急虑。

不是别人,正是麟素。

他当即也俯身参拜:「属下拜见大皇子。」

麟素飞起一脚,将他踢倒,叱道:「是谁允许你们放箭的?」

「生擒无望,耗时已久,我方军队越来越少,所以……」话没说完,又挨了一脚。麟素因为动作太过剧烈,忍不住咳嗽起来,边咳边道:「他是本王的弟弟,亲弟弟!你……你们若杀了他,我就砍你们的人头!」

「可是公主有命……」

「你们是听她的,还是听我的?」

众将士一时无言。

姜沉鱼拧眉,这个孩子真不可爱,她找他叙旧,他却专门挑她的痛处扎。

见她神色黯然,薛采收起了冰凉的嘲弄之色,目光掠向她刚才走出来的那间客房:「那人死了吗?」

「你说师走?」姜沉鱼摇头,神色又黯了几分,「虽保不死,但是……等他醒来后,我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蝼蚁尚且偷生,更何况人。无论如何,活着总比死了强。」

姜沉鱼凝视着他,缓缓道:「对你来说也如此吗?」

薛采又是冷笑,目光闪烁不定,最后将头一歪,斜睨着她道:「你是不是很同情我?」

姜沉鱼一怔。

「别不承认,你每次看见我时,眼中都充满了怜悯,露出那种类似菩萨一样的慈悲表情,在璧国的皇宫里那次是,昨夜也是。」

姜沉鱼失笑道:「昨晚那么黑,你也看的见我的表情?」

「我就是知道。」薛采微微昂起了头,目光在天上转了一圈后,又重新落到她脸上,「不过,我觉得比起因为已经没什么可以失去,所以也就无所畏惧的我而言,某人才更可怜,更应该为自己感到悲哀。」

「你说的那个某人,是我吗?」

「不然还有谁?」

姜沉鱼来了兴趣,笑问:「我怎么可怜了?」

「金枝玉叶的宰相千金,却嫁不成自己心爱的人,为了家族利益无奈进宫,放着好好的群妃之首不当,非要跑到千里外的岛国当间谍,一路上危机不断、麻烦连连,昨夜还连小命都差点送掉——你说,难道你不可怜?」

姜沉鱼听出他话里有话,立刻收了笑,正色道:「你知道昨夜是谁派杀手追杀我?」

薛采眨了眨眼睛,「你猜。」

同样是眨眼,赫奕眨眼时总带着丝丝温柔,颐非有种独特的刁钻,但换诸於薛采,就变得难以描述的灵秀,有点点坏心眼,又有点点稚气。

——任凭谁也无法对这样的孩子生气,而且还是这么漂亮又这么可怜的一个孩子。

姜沉鱼也没办法,因此,只能道:「我猜不出来。」

「那我就好心的带你去看吧。」薛采转身带路,「跟我来。」

姜沉鱼只得跟着。弯弯曲曲的走了半天后,看见了一道拱门,薛采却不直接过门,而是走向旁边的矮墙,墙根处有块岩石,他踩了上去,然后冲她招一招手。

虽然觉得此举有点失态,但按捺不住好奇,姜沉鱼便也踩到了石头上往墙那边看,一看之下,倒抽一口冷气。

墙的那头,是又一个院子。

院子没什么特别的,特别的是石桌上摆放着满满一桌佳肴;佳肴也没什么特别的,特别的是坐在桌旁的两个人。

一人宽袍缓带,如云里仙;一人螓首蛾眉,如水中花。

不是别个,正是姬婴和……颐殊。

他们两个为什么会在一起?而且还是这个时间!

薛采扯扯她的衣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姜沉鱼纵然满腹疑虑,也只能强抑下去,静静观望。

只见颐殊亲手盛了一碗羹汤,捧於姬婴面前,巧笑道:「这是吾国最有名的金风玉露羹,乃是取晨间花上的露珠,和七七四十九种珍贵配料烹制而成,甜而不腻,入口即化,舌齿生香,回味余长。而且,最好是早上喝,可保一日神清气爽。尝尝看?」

姬婴伸手接过,彬彬有礼的应道:「久闻其名,那么婴就不客气了。」说罢拿起勺子尝了一口。

颐殊问道:「如何?」

姬婴微笑:「公主的手很巧。」

颐殊哈了一声,挽发道:「你怎知是我亲手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