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禾扯出一个讽刺的笑容,说了四个字:「回去等死。」
姜沉鱼心中一紧,下意识地就想阻止她:「等等?其实……严格说起来,真正杀了公子的人是我爹,和我姐夫,他、他们还没有……」
曦禾忽然停步,转身,静静地望着她。
姜沉鱼因太过羞愧而手指发抖,哽咽道: 「我……我、我对他们……他们……」
曦禾凝眸一笑,美绝人寰的眉眼,豁达从容的气度,以及眼眸深处的体谅与怜惜……这些饱满的感情,令她整个人看起来闪闪发亮。
她从来没有这样笑过。又或者说,自进宫以来,她就从来没有这样笑。
可现在,她笑了。
然后,用这个世界上最悦耳的声音说了一句话: 「姬婴放下了,我放下了,姜沉鱼,难道你,还放不下么?」
姜沉鱼全此,大彻大晤。
喜欢的亲人,就多多亲近,不喜欢的亲人,就慢慢疏远。血缘一物,虽是与生俱来,无可选择。但将来的人生要怎样走,却是可以由自己选择的。
面对家族,姬婴选择了全部接纳,他承受着因此而带来的种种痛苦,并用自己最柔软的方式磨去他们的棱角,将之改变成自己喜欢的样子。
面对家族,昭尹选择了全盘否定,一刀两断。他厌恶自己的真实身份,又痛恨因此酿就的童年悲剧,偏激自私的后果就是斩断了原本最坚固可靠的一条翅膀。姬婴一死,生前辛苦为皇帝建立的那些人脉全部毁坏,而昭尹自己建立的地位其实并不像他所以为的那么稳固。因此,当十二月初二,罗横对上早朝的臣子们宣布皇帝突然得病、不能上朝时,没人对此起疑。而当日子一天天地过去,皇帝还冲冲没有病癒,只能由皇后代为执政时,小部分臣子闹了一会儿,闹不出个结果来,也最终选择了沉默。
於是朝政渐稳,日子就那么顺理成章地过了下去…….大年三十除夕之夜,姜沉鱼守在昭尹床头,喂他吃饭。他直直地平躺在床上,没有知觉,但仍然活着,所谓的进食,也不过是将各种补药熬成的稀粥,给他撬开嘴巴灌下去罢了。但是,喂得很是费力,往住一碗粥喂完,衣服上全是粥渍。
七子列成一排,站在外厅隔着一重帘子例行汇报,所奏的都是一些如何庆祝新年的小事。因此听完后,姜沉鱼点了点头: 「就按你们说的去办吧。」
「是。」七子彼此对望一眼,转身离开。
怀瑾则匆匆走进来道:「娘娘,夫人来了。」
怀瑾口中的夫人,指的只有姜夫人一个。姜沉鱼听说母亲来了,便放下了手一的汤匙,用湿帕抆去溅出来的粥汤,起身道: 「娘一个人来的?」
「那个……」怀瑾吞吞吐吐,「老爷也来了。」
姜沉鱼淡淡一笑。
她就知道。
自她与父亲决裂以来,父亲一直希望与她修好,明里暗里给了不少表示,今天是除夕,他不可能不好好利用这个机会。罢了。既然是跟母亲一起来的,也不能不见。
「那么……你哥哥,他还好么?」姜沉鱼把目光投向了屋子。
师走看出她的真实想法,笑了笑: 「哥哥他……还是不太能接受主人,不过,我想他冲早有一天会想通的。因为,是主人给了我们新生。能这样地种种花吹吹风,再和兄长聊聊天——这种日子,我曾经想也不敢想。哥哥也一样。」
姜沉鱼的心在暗暗叹息。
江晚衣高明的医术,虽然保住了师走的性命,但是他被切断的两条腿和一条胳膊,以及挖走的一只眼球,却是永远地回不来了。如今在宫中开辟出这么一个小角落,供他居住,除了是对他的感恩以外,还有个原因就是为了——牵制田九。
她当日用师走支走田九,当田九回来,发现昭尹已经变成一个废人时,当时他脸上的表情,她永远不会忘记……田九没为昭尹报仇对她动手,她已经非常感激了,哪还奢望他能够转投自己旗下?其实……心中也不是不可惜的……据朱龙说,田九的武功甚至比他还高,而且智谋才情,也都十分出色,若能收为己用,必能如虎添翼。
但是……人生从来就不是完美的,不是么?
现在这样,也不错了。
姜沉鱼摇了摇头,挥开那种惋惜失落的情绪,走过去很认真地欣赏了师走所种的花:「好漂亮……」
「是啊,只要好好对待它们,它们就会回赠给你最美丽的风景。而当你看着这样的风景时,就会觉得一切痛苦都烟消云散,变成了云淡风轻的住事。」
姜沉鱼注视着师走,无比清晰地意识到眼前这个人,与当初跟着自己出使程国的那个暗卫,已经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了。那时候的师走,脑子里只有任务,除了命令,万物在他眼中都是不存在的,但是现在的师走,看得见蔚蓝的天,碧绿的湖,和五颜六色的花朵,那个打打杀杀九死一生的世界,已经彻彻底底地远离他了。
扪心自问,如果换成自己,肯不肯用两条腿一条手臂和一只眼睛的代价去换取这样平静的生活?姜沉鱼心中,久久没有答案。
她毕竟不是师走。
师走无父无母,除了哥哥再无别的亲人。所以,放下那个世界对他来说不是失去,反而是得到。
但她呢?她的牵挂实在是……太多太多了……「主人,你好像很累的样子,你睡得不好么?」师走忽然如此问道。
姜沉鱼下意识地伸手摸自己的脸: 「很明显?」
「嗯。」师走推动轮椅朝凤栖湖的方向前行了一段距离,凝望着水天相接的地方,悠悠道, 「主人,你知道这段日子以来我最大的感受是什么吗?」
「是什么?」
「我最大的感受是——原来,这个世界上有这么多快乐的事情。看着一朵花开,看着雨水滴下来,看着日出日落,看着鱼在水中游来游去……如果我们不是生而为人,就领略不到这些美好的东西,所以,已经被上天恩赐了这种幸福的我们,应该多笑一笑。」师走说到这里,转动轮椅朝向了姜沉鱼,用无比真挚的声音道, 「主人,你多笑一笑吧。」
姜沉鱼扯动唇角,有点艰难,但却非常认真地笑了一笑。
她一笑,师走也就笑了: 「不是很容易么?」
姜沉鱼迎着从湖面上吹来的风,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再悠悠地吁出去,然后睁开眼睛,又笑了一下。之前的抑郁之气彷佛也跟着这两次微笑而消退了,余留下来的,是对这美好风景产生的愉悦感。
「师走,我知道刚才为什么我的脚会自动把我带到这里来了……」
师走望着她,用一只眼睛望着她,用这世界上原本最黑暗但现在却最清澈的一只眼睛望着她,最后徽微一笑: 「主人以后如果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就请来这里。
我已经帮不上主人什么忙了,但是,我这里有很好看的花,还有一对完好的耳朵。」
姜沉鱼的眼睛一下子湿润了起来。
师走,当日昭尹随便赐派给她的暗卫,在程国,他们一起遭遇了生死之劫,为了保护她,他变成了残废,然而此刻,他坐在那里,表情柔和,语音恬淡,虽然荏弱,却显得好生强大。
他竟成了她最温暖与放松的一处心灵港湾。
这样的缘分,谁又能预料得到呢?
世事安排,果然有其命定的奇妙啊……杏花盛开的时候,璧国的皇宫迎来了一位久违的客人。
他就是曾一度被勒令出京不得归返,创造了「由布衣到王侯,再重归布衣」这样一个传奇的民间神医江晚衣。
而他这次归来的理由和上次一模一样——曦禾。
同样是中了「一梦千年」的毒,虽然曦禾因为没有喝酒的缘故比昭尹发作得晚,但她毕竟服食的份量要多得多,因此肢体毁损的程度也严重得多。到了后来,皮肤开始出现大片大片淤青,甚至蔓延到了脸上,然后开始溃烂流脓,模样圾尽恐怖。
因此,姜沉鱼命人召回江晚衣,给了他两个选择:要么,救醒她;要么,阻止病情恶化,让曦禾恢复原样。
但日子一一天天地过去,杏花全部谢了,江晚衣也没有找到解救之方。
「为什么?你所配制出来的毒药,际自己竟然解不了?」姜沉鱼好生失望。
宝华宫中,曦禾的床垂着厚厚一重帘子,看不见她的模样。
而站在床边的江晚衣依旧是一袭青衫,却憔悴消瘦了许多许多,不复当年出使程国时「青衫玉面东璧侯」的模样。但他的气度却越发沉稳,不卑不亢道: 「当日我给她这种毒药的时候,就说过此药刚刚配制出来,还不是很成熟,服食之后,情况因人而异。曦禾夫人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溃烂的现象,应该是与她之前曾中过另一种毒有关。上次的毒素依旧沉淀在她的血液里,与『一梦千年』相融后,转变成了另一种剧毒。这目前已经超出了我所能解救的范围,而时间也不允许我再多加尝试……」说到这里,他一掀衣袍,跪了下去, 「草民有一个不情之请。」
「请说。」
「曦禾夫人……现在非常痛苦,虽然她因毒药的缘故已经肌肉僵硬,看不出痛苦的表情,但这种溃烂的滋味,却是任何一个活人都无法容忍的。草民无能,救不了她,眼睁睁地看着她一点一点腐烂下去,实在是……於心不忍。所以恳请娘娘赐她一死,让她……早日解脱。」这一番话,江晚衣断断续续地停了好几次,显然也是为难痛苦到了极点。
其实他说的姜沉鱼心里都清楚明白,但是……一想到要弄死曦禾,心中就一千一万个不愿意。
虽然曦禾此时已经没有知觉,跟死人没什么区别,但只要曦禾还躺在宝华宫内,就好像这深宫之中,还有她的一位旧识,还有一个见证她是如何如何满手血腥地走到这一步的战友。
让她怎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么重要的一个人消失?
——尤其是在她已经失去了姬婴之后。
因此,姜沉鱼犹豫再三,仍是摇头「不……不行。你要救她!晚衣,你一定要救她!」
江晚衣叩拜於地,沉声道: 「娘娘,如果你真心为夫人好,就让她走吧。」
「不行!不行!」姜沉鱼固执地从外室的桌旁眺了起来,冲到他面前,抓住他的衣袖道, 「师兄,师兄,我求求你,不要放弃,不要让曦禾死好不好?师兄……」
她此刻乃是皇后之尊,却以「师兄」二字称呼一介草民,显然是想用旧情打动江晚衣,但江晚衣听后,目光却显得更加悲哀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姜沉鱼面色微白。没错,当初他离开帝都之时,曾劝她收手,可她当时被仇恨蒙蔽了眼睛,固执地要为姬婴报仇,如今变成这样,算起来她难辞其咎,她本不该为难他的,可一想到那个躺在床上正在一点点瘸烂的不是别人,而是曦禾!
是四国第一美人曦禾!
是公子生前最爱的曦禾!
是把所有的罪孽都自己担了,而留给她一片锦绣前程的曦禾!
她就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怎么都接受不了。
「师兄!师兄……」她扯住汀晚衣的衣袖哭,就像当年得知姬婴的病情后扯着他哭一般。两个场景在江晚衣脑海中重叠,看着这个虽无师兄妹之实、却有师兄妹之名,并且一起经历过很多很多事情的女子,他深深深深地叹了口气。
姜沉鱼以为他被自己说动,一脸期待地抬起头看他。
但江晚衣却慢慢地将袖子从她手中抽出去,用一种温和,却又坚决的声音缓缓道: 「娘娘,曦禾夫人都这样了,你还不能放下自己那一点私心,真真正正地为她着想一下么?」
姜沉鱼重重一震: 「什、什、什么?」
江晚衣转身,刷地一下拉开了帘子: 「她在腐烂,娘娘,请你看看!她每天都腐烂得比前一天更严重,从她身上流下来的脓疮已经浸透了整床被缛,甚至都开始有蚊蝇在她身上爬来爬去……你看看,娘娘!你如果真的喜欢她,会舍得让她的身体受到这样的折磨么?只因为她没有知觉不能动弹,所以你就觉得她不会痛苦——不会比你更痛苦么?」
从曦禾身上散发的恶臭与满室的药味融在了一起,再看一眼床上那个几乎已经没有人形的曦禾,姜沉鱼再也承受不住,跳了起来: 「你的意思是说我故意要害她?
故意让她腐烂故意让她美貌不再吗?江晚衣你大胆,你竟敢这样对本宫说话!你放肆!」
江晚衣直直地看着他,最后说了一句: 「那么请恕草民无能,草民告退。」说罢,就转身漫慢地走了。
这个举动无疑非常冷酷,尤其是对於此时的姜沉鱼来说,她半张着嘴巴愣愣地站在床边,好长一段时间反应不过来。
汀晚衣没有关门,风呼呼地吹进来,姜沉鱼蓦然转身,床头放着水盆和毛巾,她取下毛巾用水浸透,再拧干,然后拭抆着曦禾睑上的脓疮,咬牙道: 「曦禾,他们都放弃你,不过没有关系,我绝对绝对不会放弃你的,他们嫌你脏嫌你臭,没关系,我来给际洗澡,我每天都给你洗澡,你会好起来的,你一定、一定会好起来的……你看,你的脉搏还在跳动,你的鼻子还在呼吸,你分明还活着啊,怎么可以就此要你死呢?那是谋杀!谋杀!」
她拚命地抆啊抆,可那些脓水却越抆越多,怎么抆也抆不完,最后弄得整张睑都花了,姜沉鱼怔怔地看着那张五官都已经变形了的脸庞,再看一眼手上黑黑紫紫的脓水, 「曦禾已经不行了」这个事实这才冲一步地映进了大脑,毛巾啪地落地,姜沉鱼就用满是脓水的双手摀住自己的脸,然后蹲了下去——失声痛哭。
为什么一次、两次,这么这么多次,总是这样?
越想留住些什么,就越是留不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消失不见。一点办法都没有。自己这一生,究竟还能拥有什么?留住些什么?而这样什么都留不住、什么都解决不了的自己,就算得到了天下,又怎么样呢?
曦禾,曦禾,你知不知道,你躺在这里,死掉了。就好像让我看着公子再一次地在我眼前死掉一样啊!
在姜沉鱼的哭声中,一个人影慢慢地从宫外走了进来。一开始她以为是江晚衣去而复返,便抬头看了一眼,结果发现原来是薛采。
在这一刻,姜沉鱼忘记了自己是璧国的皇后,忘记了自己其实比眼前的少年年纪大,她就那么蹲在地上,仰着头,用一种非常无助的目光泪流满面地看着他。
薛采居高临下默默地与她对视了一会儿,素白的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然后,上前一步,到了床边,看着曦禾那张被「糟蹋」得惨不忍睹的睑,眼噱闪过一抹很复杂的情绪。
姜沉鱼还在掉眼泪。
薛采回眸飞快地看了她一眼,忽然从床上扯过一条薄毯,往她头上一罩。
「别看。」他说道。
薄毯落到了姜沉鱼头上,再慢慢地滑落下去,一瞬间的黑暗之后,房间里的景象慢慢地回到了视线当中——被风吹得不停飘拂的帘子、华丽柔软的紫色被缛,和平躺在床榻上仿怫只是睡着了的曦禾……姜沉鱼心头一震,顿时反应过来在刚才那一瞬间薛采做了什么,她飞扑上前抓住曦禾的手腕,半晌后,僵硬地抬起头,从薛采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图璧五年五月初七,曦禾夫人,薨。
薛采替优柔寡断的姜沉鱼做了决定。
在毯子遮住她的视线的那一刹那,他按了曦禾的死穴,让那位因为太过美丽而本不该诞於人世的美人,终於结束了自己凄惨痛苦的一生。
曦禾死后,久不动笔的姜沉鱼亲绘了一幅她的画像。
画里的曦禾站在漫天遍野的杏花中间,淡淡而笑。
当她在画这幅画像的时候,薛采站在她身后默默地看着,过了一会儿,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开口道: 「江晚衣走了。半个时辰前刚走的。」
姜沉鱼「哦」了一声。
「你这次不去送他吗?」
姜沉鱼凄凉一关。发生了那样的争执之后,哪还有睑再见他?
「小采……」她停下画笔,声音低迷, 「我是不是变了?」
「嗯?」
「我觉得……自从我成为皇后以来,不,自从我决意要为公子报仇以来,我就开始一点点地变了。习惯了对人施号发令,习惯了对人颐指气使,习惯了不愿意听从别人的告诫……我以前绝对不会那样子对师兄说话的,在这个世界上我所为数不多的几个敬重的人里,师兄就是其中之一,可是……那天我就跟着了魔似的非要强求,非要为难他,他做不到我还大发睥气……现在回想起来,我觉得好可可白。」姜沉鱼心有余悸地转身,望着薛采, 「我觉得自己好可怕,我、我怎么会变成这样呢?明明、明明曦禾都开始腐烂了,我还固执地不肯让她死。师兄说得对,我……我太自私了……那一刻,我只想到了没有她我多么多么痛苦,却没想过,活着,才是对曦禾最大的折磨……」
薛采什么话也不说,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深黑的瞳仁里,始终带着一种琢磨不透的冷漠,因此看起来,就好像对她的痛苦迷茫完全无动於衷。
但也许,这样冷淡的反应恰恰才是姜沉鱼想要的,因为,她其实只想倾诉,而不指望安慰。
「我觉得我在一点点地改变,变得都快要不认识自己了。我这一辈子从来没有害过什么人,到头来却步步为营地把昭尹变成了一个活死人,还抢了他的天下……为什么会这样?是不是权力真的会让人堕落?我好害怕,害怕哪天照镜子时,发现镜子里的人,已经面目全非……这,就是昕谓的成长吗?那么,我最后会长到什么地步呢?薛采,我……」
薛采打断了她: 「你只是在撒娇。」
姜沉鱼一呆:「撒娇?」
「这条路当初是你自己选的,但你现在又开始害怕吃苦,你想要偷懒,希望有谁来帮你,把那些你所厌恶的事情通通解决掉,铺平你的道路,让你既能走得灿烂,又可以双手不用沾染血腥……」薛采尚未变声的童音,於这样的氛围里,听起来竟然生脆得有些可怕, 「就像曦禾帮你解决了昭尹,就像我帮你角军决了曦禾……这样一来,你的良心就会稍微好过一些,可以带着『起码不是我亲自动的手』这样的借口来麻痹自己安慰自己,觉得自己还是当初那个不谙人事的闺中少女,没有被风雨侵蚀,没有被外界污染,可以继续用天真的、宽容的心态去看侍世事……」
姜沉鱼彻彻底底地旺住了,说不出半个字来。
「你不想变得像昭尹,乃至其他无数个帝王一样的冷酷,但如果不冷酷就不足以成大事,这,就是你目前最纠结的地方。但是别忘了,昭尹的消亡恰恰是来自於他的冷酷,其他那些心很手辣的帝王们,也未必就笑到了最后。所以,关键的所在并不在於为赢就一定要变坏,而是无论好还是坏,最后都要赢。」
薛采说到这里,冷漠的目光里起了些许变化,为了掩饰那种变化,他背过了身子不再与她对视,用平静无波的声音说完了后半句:
「姜沉鱼,你能不能笑到最后呢?就让时间来证明吧。」
如果说,赫奕的安慰总是令人那么温暖,像四月里的阳光,晒在人身上暖洋洋的,能将一切烦恼琐事通通放到一边不去想。那么,薛采的安慰则是钢刀,带着冰冷的温度和犀利的锋刃,用最快的速度将腐肉剔除,让伤处重新长出新肉来。
姜沉鱼不知道这两种方式哪种她更喜欢,只是在这一刻,由衷地觉得——真好。
当整个世界都在她眼前哐啷碎裂,然后重组成她完全陌生的样子时,当生命里那些在意和重视的人通通离她远去时,起码命运,给她留下了这么两个人。
谢谢……这真的是……太好了……姜沉鱼垂下眼睛,平复了下紊乱的心绪,正想向薛采道谢时,书房的门突然被人推开了,或者说,是撞开了。
那宫人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带着慌乱与狂喜,语无伦次地喊。
姜沉鱼没有介意她的失礼,因为她喊的是: 「娘娘!娘娘!贵人要生了!要生了!」
没等她喊完,姜沉鱼就像一阵风似的冲了出去。
薛采皱了皱眉,只好也跟着跑了出去,远远看见姜沉鱼飞快地跑着,连发髻散开了都顾不上,又或者是压根儿没注意到,就那么毫无仪态可言地冲进了嘉宁宫。
薛采停步,扶着栏杆喘了口气,睑上的表情变得很凝重,像是预感到了某种不祥,又像是看见不愿发生的事情,最终还是发生了……但他的表情变化姜沉鱼当然是不会留意到的,她只是被「姐姐要临盆了」这样冲击性的喜讯感染着,欢喜得要命。因此当她冲进嘉宁宫,看见的却是表情担忧的宫女太监,和满睑愁容的太医时,顿时一呆,然后,警惕地望向江准: 「怎么了?」
江淮屈膝跪倒: 「回娘娘,贵人难产,恐怕………有性命之忧。」
这句话,仿若哗啦啦一盆冷水从天而降,将她从头淋到了脚,顷刻刹那,手脚冰凉。姜沉鱼僵硬地眨了眨眼睛,逼紧嗓音道: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贵人胎位不正,又过早用力导致惊恐气怯,所以……」
接下去的话姜沉鱼再也没有听见,她住前走了几步,隔着屏风和帘帐,看着里面倒映出来的影子,画月虚弱地呻吟,稳婆焦虑地催促,和进进出出的宫女……这一切混乱地交织在一起,令得她的视线突然就模糊了。
姜沉鱼摇晃了几下,抬手揉眼。
江淮看出她的异样,连忙上前扶住,惊呼道: 「娘娘,娘娘你没事吧?你还是回宫休息一下吧……你的眼疾可是又发作了?来人,快取药来。」
针对她之前眼睛偶尔模糊的症状,江淮配制了一种药水,此刻派上用场,连忙取来为她点上。点了药水后,姜沉鱼闭目靠在椅子上休息了一会儿,再睁开时,总算恢复了清明。
江淮放下心去: 「娘娘没事就好,可别连你也出事啊……」
姜沉鱼握住他的手: 「太医,请你一定要救我姐姐!」
「娘娘放心,老臣自然会竭尽全力……不过,如今事态危机,胎儿卡在里面冲冲不出,再拖延下去,恐怕……若是只能保其中一个,娘娘你选……」
「保大人!」
「保皇子!」
两个声音是同时响起的。
姜沉鱼在喊出「保大人」的话后,才听见还有个声音,连忙扭头,就看见了匆匆赶来的姜仲。
姜仲走进殿内,连风氅都来不及脱,就又对江准吩咐了一遍: 「保皇子!江太医,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孩子,一定要平安地生下来!」
「父亲!」姜沉鱼惊叫出声,「你在说什么?难道孩子比画月重要吗?」
「当然比画月重要!」姜仲的表情极为严肃,转过头紧盯着她,一个字一个字道, 「孩子是凤胎龙种,是当今皇上的唯一血脉,是将来图璧江山的继承人,他可比画月重要得多了!」
姜沉鱼早知父亲冷血,可他在这种时候竟然还要来掺和一脚,实在是令人寒心之至,但事态危机,她无心与其争执,便转头命令江准道: 「哀家是皇后,听哀家的旨意——保大人!」
「我是国丈,听我的命令——保皇子!」
「保大人!」
「保皇子!」
「父亲!」姜沉鱼终於忍不住,厉声叫了起来, 「就算你不拿画月当你的女儿,可她永远是我最最至亲的姐姐!」
「我是为了你啊!沉鱼!」姜仲一把抓住她的手,急声道, 「你进宫时间尚短,如此年纪就当上了璧国的皇后,这本是你的福气,但现在皇上病成那个样子,而你又没有子嗣可以依靠,现在固然可以临朝听政,但以后呢?万一皇上有所不测,你怎么办?沉鱼!这个孩子不仅仅对璧国来说非常重要,对你来说,更是重中之重啊!」
姜沉鱼心头一阵乱眺,其实父亲说的她又何尝不知道,虽然她现在可以仗着昭尹变成了个活死人而为所欲为,但毕竟不是长久之计,曦禾已经死了,就证明那种毒终归是会死人的,一旦昭尹也死了,她这个皇后的地位也就跟着不保,所以,如果能有一个孩子傍身,一切就都会迎刃而解。可是……可是……「可是父亲……我的未来,可以有无数种可能、无数个机会,让我用其他的方式去弥补和挽救,而画月……只有一个啊……」
这就是她为什么坚持要保大人的原因:
别说昭尹现在还没有死,就算他育一天突然死了,事在人为,她不信凭借她的能力和势力,就一定控制不了时局,就一定要黯然退场。
但如果画月死在了这里,那么就彻彻底底地没了。
她已经眼睁睁地看着那么多人走掉了,那些是无可选择,但这一个,可以选择,她就一定要争一争!
「保大人!」她对江淮,做出了最后的命令。
江淮看了面色如土但没再说话的姜仲一眼后,转身,进了产房。
接下去的时间就变成了一场十足的酷刑。
画月的呻吟时断时续,虚弱得像是下一刻就会再也发不出来,而宫女们进进出出得更加频急,整个场景显得好乱,令得人心里也更加紊乱。
就这样,过去了整整两个时辰后,一声婴儿的啼哭宣告了一切的结束。
江准满头大汗衣衫俱湿地走了出来,颤声道: 「幸不辱命……」
姜沉鱼和姜仲异口同声道: 「保的是大人还是孩子?」
「回娘娘和国丈爷,贵人生的是位皇子,母子平安。」
姜沉鱼顿时觉得整个人虚脱了,双腿一软,瘫倒在了椅子上。
晶莹的眼泪,从眼眶中欣然落下,原来这一次,老天爷,没再残酷地对她。
太好了……姐姐……太好了……半个时辰后,宫女们收拾完了产房,领着姜沉鱼走进去。看见床上虽然脸色如纸但明显还「活着」的姜画月时,姜沉鱼由衷地从心里笑出来,轻唤道: 「姐姐……」还待说些恭贺的话,就见姜画月颤颤地朝她伸出手,她连忙上前握住,坐到了床边。
明明非常虚弱、明明连出声都很困难的姜画月,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忽然坐起来一把将她抱住,紧紧地抱住。
姜沉鱼愣住了:「姐姐?」
「沉鱼……」姜画月用很轻很轻的声音道, 「谢谢。」
「姐姐……」
「谢谢!沉鱼,谢谢!谢谢!谢谢……」姜画月一连说了好几声谢谢,声音一次比一次大,到了最后,几乎是在呐喊一般, 「我……听见了……谢谢……」
她……听到了。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么危急的关头画月竟然能听到自己和父亲的争执,但无疑的,这一番争执令画月最终变回了她昕熟悉的那个姐姐。那个喜欢她、疼爱她,处处都想着她的姐姐。
一切原来都可以回到原点。
回到最期冀的状态。
当姜沉鱼从嘉宁宫再次走出来时,已经是夜晚亥时。
星稀月淡晚风清,也许是因为心情愉悦的缘故,皇宫里的风景看起来也变得格外美丽。她深吸口气,揉着有些酸涩的手腕,刚想回寝宫,却在嘉宁宫外,看到了薛采。
薛采站在路旁的一株柏树下,彷佛已经站了许久。
「你怎么在这儿?」姜沉鱼有些奇怪, 「不回家?」都这么晚了。
薛采依旧是一如既往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一般的人与人对视,通常是因为自己准备开口说话。而他倒好,与人对视,为的是让对方主动开口说话。
不过姜沉鱼对此也已经习惯了,他不回答,她就自顾自地另选了个话题: 「对了,我姐姐生下了一个男……」
「我知道了。」薛采打断她。
也对,他在外头等了这么久,也早该知道消息了。「我给孩子想了个名字,叫新野,意喻革故鼎新、沃野千里,你觉得如何?作为璧国的太子,希望他日后能够带领璧围变得更加繁荣昌盛……」
薛采皱眉:「太子?」
「当然。我已经让人去挑选吉日了……」对比姜沉鱼的兴致勃勃,薛采却显得更加深沉,他张了张嘴巴,似乎想说些什么,但看着说得起劲的姜沉鱼,最终选择了沉默。
「……总之,一定要办得风风光光、热热闹闹的!」姜沉鱼终於描述完心中的憧憬,见薛采还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有些无趣,只好再换个话题, 「你为什么还不回家?」
薛采淡淡道:「不想回。」
姜沉鱼意识到自己问了个不该问的问题,立刻静默了。
姬婴临死前,除了把自己的部分势力留给了薛采,也把自己的府邸给了薛采。
如今的薛采,就住在淇奥侯府。睹物思人,一个没有了姬婴的姬府,对他来说只不过是一个吃饭睡觉的地方吧?
「薛采,总有一天你会得到你想要的。」姜沉鱼凝视着他的睑,很真挚地说道,「相信我。」
薛采没有回应她的这句话。
姜沉鱼抬起头,看着夜空中的明月,缓缓道: 「就在几个时辰前,我还在跟你抱怨,抱怨命运对我苛刻,我好生委屈,觉得不公平。但是你说得对,我之所以委屈,不平,是因为我贪心。我想要一些东西,但我不肯付出相应的代价。所以我撒娇,我逃避,我总是连累身边的人。如果当例不是为了救我,师走不会残废;如果我肯干脆一点,曦禾就不用用自己当陪葬去达成目的;如果我能忍受痛苦,就应该早一点让曦禾走……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我没有做好,我不肯付出我自己。但是,就在刚才,就在姐姐难产,江太医问我要孩子还是姐姐的耶一刻,我悟了……」
她的目光一下子灼热了起来,转过头望着薛采,眼睛亮晶晶。
「小采,我悟了!父亲对我说新野於我,是多么多么重要,可以让我之后的道路,都走得非常平坦。但是,我为什么就一定要平坦呢?如果遇到问题,就勇敢地去面对,想方设法处理掉;如果害怕皇上驾崩,那就遍寻奇方,不让他死掉;如果害怕朝臣为难,就做到让他们无法挑剔……谁的人生会一帆风顺?不都是一步一步刻苦地、努力地走过来的吗?反正不会比现在更坏,昕以,要期待明天更好——我明白了。」
薛采凝郁的睑上,也终於绽出了些许柔和的表情,他扬了扬唇角,似乎想笑,但目光依旧深沉。
姜沉鱼便先他一步笑了笑,低声道: 「所以,你也不用担心新野的出世会对我造成什么不好的影响,如果你担心有臣子会拿他做文章来威胁到我的地位的话,那么就把那些朝臣找出来,铲除掉;如果你担心新野得知父王的真相会恨我,那么,就自小引导他……不管你担心的是什么,面对之,挑战之,粉碎之——事在人为。」
薛采终於笑了,目光闪动着,唇红齿白、剑眉星目的五官显得说不出的好看。
姜沉鱼看得呆了一下,轻叹道: 「你这佯的孩子,长大后,不知道该让多少女孩伤心呢……」
薛采刚起的笑意瞬间就沉了,瞪了她一眼: 「那也跟你没关系。」
「我操心呀。」
「你先替自己操操心吧。」
「我有什么好操心的。我都嫁人了的。」
「当一辈子活寡妇有什么好值得骄傲的。」
「虽然这是事实,但你这样直白地说出来,会让我忽然间又觉得自己的人生很不幸哪……」
「你本来就不幸!」
「可我今天很幸运啊,老天听见了我的请求,救了我的姐姐,也救了我的小侄子……」
「你快烦死了!」
「本宫不跟小孩一艘见识……」
「哼。」
「哼……」
图璧五年五月初十,姜贵人诞下麟儿,后大喜,亲赐名新野,册封太子。大赦天下,举国同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