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阿珩静站在旷野中,半仰头望着天空。
瓦蓝的天上,朵朵白云飘,白云下,两只雄鹰徘徊飞旋,时而掠向远处,时而又飞掠回来。
应龙和少昊走来,应龙想要上前禀奏,少昊伸了下手,示意他不必着急。
风呼呼地吹过荒野,不知道从哪里来,更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半人高的野草一时低一时高,好似海浪翻卷,一层又一层绿色的波涛,无涯无垠,无边无际,寂寞凄凉。
夜风吹得阿珩青丝零乱,裙带乱翻,她却一直定定地望着天上的鹰,唇边是恍恍惚惚的笑意。许久后,阿珩才发现应龙和少昊,笑容淡去,带着几分倦意,问道:「有事吗?」
应龙奏道:「我和……子臣已经一切准备妥当,可以随时发动全面进攻。」
阿珩点点头,平静地说:「那就准备全面进攻,和神农决一死战。」
「是!」应龙领命而去。
少昊心下惊怕,阿珩对蚩尤的深情,他比谁都清楚,可阿珩下了必杀的命令后,竟然能平静至此,他心头全是不祥,急促地说:「你真想好了?你应该明白蚩尤就像山岳,要么昂然伫立,要么崩塌倒下,永不可能屈膝折腰,你真的有勇气杀了蚩尤?一旦开战就再无回头的路。」
「如果不开战,就有路可走吗?」
少昊无话可答,黄帝只要活着一日,就不会放弃统一中原的雄心,而蚩尤只要活着一日,就不会任由黄帝侵犯神农、诋毁榆罔。自第一次阪泉大战到现在,黄帝和蚩尤之间打了将近二十年,双方死了几十万人,累累屍骨早已经把所有的路都堵死了。
少昊默默站立良久,前尘往事俱上心头,忽然间无限酸楚:「阿珩,你嫁给我的那日,我们都雄心勃勃地不甘愿做棋子,都曾以为只要手中拥有了力量,就可以掌握自己的命运。可为什么如今我贵为一国之君,你掌一国兵马,我们却仍然身不由己?」
阿珩想起当日,香罗帐下,两人天真笑语、击掌盟约恍若前生,和少昊的隔阂淡了几分。她对少昊温和地说:「哪里能事事如意呢?重要的是你实现了最大的愿望——登基为俊帝,守护人间星河。」
「这世上,你已经是唯一知道我是如何一步步走来的人,也是我唯一放心能与之大醉的人,即使你恨我,我也希望你能留下,我不想从此后酿造的酒再无人能品嚐,醉酒后再无人笑语。」
风从旷野刮过,呼呼地吹着,荒草起伏,红蓼飞落,两人的眼睛都被风吹得模糊了。
玉山之上,少昊一身白衣,驭玄鸟而来。那个兼具山水丰神的男子惊破了漫天的华光,惊艳了众人的眸光,可几百年无情的时光,终是把他水般的温润全部磨去,只剩下了山般的冷峻。
漫天星光下,轩辕妭一袭青衫,纵酒高谈,言语无忌,那个天真烂漫的少女费尽心思只为引得少昊多停驻一会儿,彼时的她根本想不到其后的几百年间,她竟然绞尽脑汁,只为逃离少昊。
阿珩凝视着少昊,这个男子其实越来越像一位帝王,纵然心中不舍,依旧会无情地舍弃一切,坚定不移地前进。也许她是最后一个看到他少昊一面的人,也许在将来,他会像黄帝一样,人们只知道他的名字是生杀予夺的俊帝,而忘记了他也曾有一个亲切温和的名字——少昊。
青阳、昌意、昌仆……那些能亲切地呼唤这个名字的人,和着少昊的名字,一起被埋葬在过去。
她和蚩尤却不能,他们永远都不能,永远都做不到舍弃那些给予了生命温暖的人。
阿珩忽然指向高辛的方向,「那边是什么?」
少昊看了看,如实地回答:「土地、山川、人。」
阿珩指向神农山的方向,「那边呢?」
少昊尽力看了一看,「土地、山川、人。」
阿珩又指向轩辕的方向,「那边呢?」
少昊不解,却仍然用灵力仔细看了看,「还是土地、山川、人。」
阿珩道:「这个天下不可能仅仅只有高辛族,也不可能仅仅只有轩辕族或者神农族,你若想要天下,就要先有一颗能容纳天下的心,不管高辛,还是轩辕、神农,都是土地、山川、人。」
少昊心中惊动,不禁深思。
阿珩说:「不要只想着高辛美丽的人间星河,轩辕有万仞高峰的雄伟险峻,神农有千里沃土的瓜果飘香,君临天下的帝王应该不分高辛、神农、轩辕,都一视同仁。」
少昊神色震动,心中千年的种族壁垒在轰隆隆倒塌,看到了一个更广阔辽远的天地。他对阿珩深深行礼,起身时,说道:「你一再帮我,我却从没有机会兑现给你的诺言,阿珩,不要让我做一个失约的人。」
阿珩低头而立,神情凄婉,半晌后抬头道:「人人都说蚩尤无情,其实你才是天下最无情的人,心中永远权位第一,必要时,任何人都可以舍弃,所以我实不敢做任何要求,何必让自己失望,让你为难呢?」
少昊眼中全是痛楚,张口欲反驳,可发现阿珩只是直白地道出了一个冰冷的事实,父王、兄弟、昌意、青阳、诺奈、甚至阿珩,从亲人到朋友,不都是他舍弃的吗?
阿珩微微一笑,眼中有恳求,「不过,如果可能,请在你的权力下,尽力保护小夭。这个孩子也许会带给你一生最大的羞辱,你如果因此心中怨恨,请恨我,不要迁怒她!」
少昊眼中隐有泪光,「你忘记你昏迷时,是我日夜照顾她了吗?每日下朝,只有她热情地扑上来抱我,看我皱眉会用小手不停地来揉我的眉心,也只有她敢说我板着脸好难看,敢对我发脾气。小夭是五神山上唯一真心爱着我的人,她给了我太多的快乐,别的不敢许诺,但我向你承诺,她永远都是我的女儿!」
阿珩深深行礼,「多谢。」起身后,大步离去。
「阿珩。」
阿珩回身,神情肃杀,「请子臣将军立即去配合应龙将军,准备对神农全面进攻。」
少昊明白,阿珩决心已定,从这一刻起一切以军令说话,他只能弯身接令,「是!」
自阿珩出征,云桑就一颗心高高悬起。
因为被严密监视,难以得到外界的准确消息,云桑只能通过偷偷观察黄帝的一举一动来判断战场上的战情。
几日前,云桑察觉黄帝行踪诡异,似乎在秘密筹划着什么,她试探地求见,如果是往常,黄帝都会立即接见她,可最近都拒绝了她,十分反常。
云桑小心翼翼地查探后,终於从颛顼和宫人的对话中偷听到,黄帝已经不在轩辕城,不仅仅黄帝,还有离朱、象罔都一起离开了。云桑猜不透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她知道领兵的大将离开,肯定不妥。
几经思量后,她决定离开轩辕,亲自去把这异常告诉蚩尤。
半夜里,她偷偷逃下了轩辕山,赶往阿珩和蚩尤决战的冀州。
可是,她刚离开轩辕山,就被黄帝派来监视她的侍卫发现,几十个侍卫追来,劝她回去,云桑拒绝了,侍卫无奈下,只能按照黄帝的密令,强行捉拿云桑。
云桑驾驭坐骑白鹊,边打边逃,边逃边躲,一路逃向中原。
虽然这些年,云桑在嫘祖的教导下,神力大进,可毕竟难以抵挡几十个侍卫,逃到宣山附近,她已经身受重伤。坐骑白鹊的一只翅膀受伤,也难以再飞翔。
迫不得已,云桑落在了宣山。
几个侍卫想趁机锁拿住她,带回轩辕山。云桑一边用言语威吓他们,一边用手指挖开泥土,将藏在耳坠中的一粒桑树籽种下。
她割破手腕,以血为水,浇灌树籽。这粒桑树籽是父王留下的遗物,朝云殿内,谈起父王时,她曾给嫘祖看过,想送给嫘祖。嫘祖拿去在蚕茧中培育了三年,又还给她,叮嘱她随身携带,若有危急时刻,可以种下,用鲜血浇灌,就能和桑树灵息相通。
云桑也不知道这颗桑树籽能如何帮她,只能抱着最后的希望,姑且一试。
在鲜血的浇灌下,桑树籽迅速发芽、长大,不过一会儿工夫,就长成了一株巨大的桑树,树干合抱足有五十尺,树枝交叉伸向四方,犹如一把巨大的伞,树叶硕大,方圆有一尺多,碧绿中镶嵌着红色的纹理,犹如丝丝血痕。巨大的树叶中又结出累累串串的花朵,黄色的花瓣,青色的花萼,鲜艳夺目,散发着阵阵清香。
随着桑树的长大,天地间灵气异动,汇聚到桑树周围。无数五彩斑斓的蛾子嗅到气味,听从召唤而来,越聚越多,密密麻麻,铺天盖地,几乎遮盖了整座山头。蛾子身上的磷粉四散飘落,连空气都变得混浊。
侍卫们从来不知道小小的昆虫聚集在一起时,会如此骇人。一点蛾粉没什么,可这么多呛人的蛾粉,让他们呼吸困难,用神力打死一团,会有更多的围聚过来。侍卫们根本不能靠近云桑,却因为黄帝的命令,又不敢离去,只能在山下徘徊。
云桑无力地靠着桑树,心中默默对炎帝和嫘祖说:「谢谢父王,谢谢母后。」
嫘祖曾对她说过,世上最强大的动物不是老虎,也不是豹子、熊,而是昆虫,它们看着弱小,却数量庞大,无处不在,而且它们群居,共享所有信息,世间的一切都逃不过昆虫的耳目。
云桑曾经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现在她明白了,桑树是她的灵血灌溉而生,她依靠着树干,与桑树息息相通,一只只蛾子飞来飞去,或停落在树干上,或栖息在树叶上,只要驱策蛾子,她似乎就可以知道天地间发生的一切事情。
这样做非常耗费灵力,她已经身受重伤,可是,她想知道蚩尤和阿珩的战争开始了没有,她想看到神农的故土,她还想看到他!
她望向东面,飞蛾们感受到她的心意,一群群飞向东面,密密麻麻,犹如一团团彩色云霞,煞是好看。
随着彩云的飘拂,云桑看见了广袤无垠的大地。
景致越来越熟悉,飞快一点,再飞快一点!
鲜血漫漫而流,滋养着桑树,云桑倚着桑树干微笑,就要回到她朝思暮想的故土——神农了!
东边的天空,云霞涌动,金光绚烂,又是一天的黎明。
黎明时分,冀州旷野上,嘹喨激昂的号角吹响,惊天动地的战鼓擂响,大地的宁静被撕破,所有士兵各就各位,在应龙的指挥下结阵,准备进攻。
魑魅魍魉立即去叫蚩尤:「大将军,大将军……」不想蚩尤已经跃出营帐,望向轩辕。
阿珩一身战衣,站在云端,双手握槌,敲击战鼓,鼓声隆隆,悲壮激烈,她在亲口告诉他,今日是两国死战,请全力以赴!
蚩尤对风伯和雨师说:「今日轩辕必有奇谋,想将我们置於死地,你们务必全力以赴。」
「是!」风伯和雨师立即集结全军,准备迎战。
应龙催动阵势,打通了河道,把地下的暗河引到地上。
神农的士兵刚结成整齐的方阵,准备迎敌,突然看到茫茫荒野上出现了波涛汹涌的河流,向着他们奔流而来,不禁惊恐地大叫。
风伯和雨师立即领兵做法结阵,对抗应龙的阵势。
狂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大树被连根拔起;疾雨铺天盖地落下,巨石被卷起,河流的方向渐渐扭转,朝着轩辕族而去。
应龙大叫:「子臣。」
少昊站入了阵眼,有了他的灵力牵引,形势立即逆转,奔涌的河水再次流向神农族。
魑、魅、魍、魉守着东西南北四个方位,汇聚天地灵力帮助风伯和雨师,可是他们这么多人的力量都抵挡不住应龙的攻势。
风伯皱眉大叫:「应龙虽然是龙族,可我和雨师的神力绝不会比他弱。逆转地势,从地下把暗河导上地面绝非一般神力所能为,究竟是谁在帮他?」
滔滔河水,越来越多,越流越湍急,弥漫了荒野,天地都变成了灰白的青色,透着难言的恐怖。
风伯和雨师已经精疲力竭,却连水的速度都难以慢下来,眼见着大军就要被冲走。
魑魅魍魉绝望地惊叫:「蚩尤,怎么办?」
蚩尤驾驭大鹏飞起,凝聚起全部灵力,举刀劈向大地,一声巨大的响声,大地烟尘弥漫。烟雾中,一条深壑在大地上裂开,深不见底,河水都流向了深壑,好似一道巨大的瀑布。
神农大军绝处逢生,齐声呐喊,向轩辕军队示威。轩辕军队看着一身红袍,脚踩大鹏,杀气凛凛,立於半空的蚩尤,心惊胆寒。
蚩尤望向轩辕大军,看不到阿珩在哪里。
「逍遥!」
逍遥知蚩尤心意,变幻体型,化作了鱼身。蚩尤脚踩北冥鲲,随着瀑布坠下深壑,刹那就被瀑布吞没。
一瞬后,众人看到大地在慢慢隆起,河水开始向着地势更低的方向流去。
应龙知道蚩尤在地下捣鬼,立即动用了全部灵力,灵力化作无数条色彩各异的蛇,沿着水流而去。灵蛇速度迅疾,游过时,犹如电光,水中一道道红色、蓝色、紫色、金色、银色闪过,流光飞舞,美丽不可方物。水被灵蛇驱动,竟然像有生命一样,开始翻山越岭,向着神农而来。
蚩尤凝聚土灵,飞出千把黄色的土剑,寒光闪烁,穿水破土,直追灵蛇的七寸而去,一道道黄光迅疾闪过,把一条条驾驭水流的灵蛇全部斩杀。
应龙身体晃了晃,眼鼻中渗出鲜血,已是受了重创。
「你先休息一下。」少昊知道应龙不是蚩尤的对手,上前掌控了整个阵法。
在少昊的灵力推动下,地上的水汇聚到一起,犹如愤怒的大海一般扑向前方,想要冲过隆起的土坡。
眼见着海浪漫过了土坡,就要淹向神农,蚩尤驾驭逍遥从地下呼啸而出,立於半空,双掌牵引着土坡越隆越高,变成了山峰。
少昊和蚩尤的灵力正面相逢,水化作了五条巨龙,与大地上的山峰拧在一起,水龙想把山摧毁,山却想把水龙压死。
天下灵力最强大的两位神交战,地动山摇,飞沙走石,天昏地暗,好似天要塌、地要陷,整个世界就要毁灭,连神力高强的风伯、雨师都不敢靠近,所有人都惊惧地躲避,整个天地都变成了蚩尤和少昊的战场。
激战了半晌后,五条水龙把山峰卷缠起来,水缸般的身躯勒得山峰越来越小,眼看着山峰就要碎裂。站在大鹏背上的蚩尤大喝一声,冲向水龙,把手中的长刀全力扔出,长刀化作了一把血红的巨刃,携雷电之势,劈死了两条水龙,随着水龙的嘶声悲鸣,蚩尤也被愤怒的水龙打下了大鹏的背,坠入深渊,被湍急的水流卷得消失不见。
应龙、离怨他们齐声欢呼,风伯、雨师他们却怒发冲冠,悲伤溢胸,齐声惨叫:「蚩尤!」
逍遥呼啸而下,冲入地底,在水下猛冲猛撞,寻找着蚩尤。
又过了一会儿,当众人都以为蚩尤已经死了,陷入绝望时,蚩尤却脚踩大鹏从深壑中一跃而出,脸色森冷,唇畔有血,高喝:「击鼓!」他重伤了对方,对方也伤到了他。如今的大荒,凭神力能伤到他的不过少昊一人,少昊竟然亲自来助战。
蚩尤固然吃惊,少昊更加震惊,他的全部灵力加上周密部属的阵法竟然不敌蚩尤的随性而为。他和青阳神力虽高,可仍是用心法来控制天地间的灵气为己所用,蚩尤却和他们截然不同,他就像是天上的鹰、水里的鱼,与天地造化融为一体,大道无形,信手拈来,随意挥洒。
魑魅魍魉敲响了大鼓,风伯和雨师领命全力进攻,暴雨冲击着一切,狂风袭击着一切,因为地形倒流的洪水更加泛滥,轩辕族的阵势被冲散,士兵们四散逃亡。
应龙迫不得已化回龙身,试图暂缓水势。阿珩问少昊:「不能再把水导回地下吗?」
少昊面色惨白,鲜血从胸前渗出,刚才他被蚩尤斩断了两条水龙,显然已受重伤,即使再和蚩尤斗,只怕也是输。他摇摇头,「蚩尤为了阻止水流,进入地下,把大地抬高,本来可以复原,可刚才北冥鲲为了救蚩尤一阵乱冲乱撞,无意中把所有的暗河河道全摧毁了。地势被毁,逆天而行,一定会有大灾,如今这么多的水无处可去,只能要么淹灭神农,要么淹灭轩辕,不是他死就是我们亡。」
前方的河水被蚩尤抬起的山峰阻挡往回涌,后面还有源源不绝已经化做了地上河的河水流来,眼见着整个旷野就要化作汪洋大海。少昊对阿珩说:「你立即带兵撤退,我去开一条河道,把河水引向大海。」
应龙也对阿珩说:「王姬,赶紧撤退,我挡不了多久。」
风伯、魑魅魍魉站在山峰上,眺望着被水流冲散的轩辕士兵,高声欢呼:「我们赢了,我们赢了!」
蚩尤却默默地凝视着一切,神情疲惫倦怠,眼中都是隐隐的无奈与痛楚。
阿珩驾驭这阿獙升到半空,放眼望去,大地之上都是水,少昊的河道还没开好,应龙在风伯和雨师的合力进攻下,已经神竭力枯,轩辕族逐渐陷入绝境。
阿珩看向族人们惶惶不安的面孔,只要一撤退,他们就会节节败退,直到让出轩辕山。
颛顼故作坚强的稚嫩面孔,黄帝垂垂老矣的憔悴容颜,轩辕城中绝望哀戚的百姓,无数像岳渊一样为国捐躯的轩辕男儿,他们的妻子、女儿……她不能再让她们像那个小女孩的娘亲一样饿死!她不能让岳渊他们死后都不能安息!
不,决不能撤退!
应龙昂起龙头长嘶,请求阿珩立即带兵撤退。
阿珩看向灿烂的太阳,刺眼的光线射入她的眼睛,她却连眨都不眨,阿珩摸了摸阿獙,「为我做一件事情,可以吗?」
阿獙毫不犹豫地点头。
「活着!」
阿珩跃下了阿獙,坠向大地,回头嫣然而笑,「去玉山找烈阳。」
下坠中,阿珩双臂张开,将身体内被封印的力量散出,此时太阳恰在中天,正是一天中力量最强大的时候,阿珩体内也如火山爆发一般迸发出最强大的力量,周身发出刺目的白光。
阿獙感受到阿珩的气息在消失,惊恐地昂头悲号,蚩尤和少昊听到阿獙的声音,回身间看到阿珩全身绽放出刺眼的白光,同时失声惊叫:「阿珩,千万不要!」可是已经晚了,阿珩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了白光中。
阿珩落到了地上,散发着刺目的白光。
随着她姗姗而行,就好似地上有另一个炽热的太阳,白光所及之处,地上的水刹那间就蒸腾成了白雾。在太阳的无情炙烤下,汪洋大水渐渐消失,土地,慢慢干涸,草木全部枯萎。
魑魅魍魉扑过去,想阻止阿珩,却被阿珩的灼热烫伤,惨叫着后退,幸亏雨师及时降下云雨,阻挡了阿珩一会儿,才救了他们一命。
阿珩刚开始还能控制自己的力量,只想把洪水蒸腾完,可就如堵截的洪水的堤坝被打开了一道口子,洪水不是按照预想中慢慢流淌,而是将口子越冲越大,最后把整个堤坝彻底冲毁。
阿珩体内的力量与天上的太阳交相辉映,越涌越多,强大的力量冲击得她身不由己,眼睛渐渐变得赤红,神识渐渐消失。
随着阿珩的走近,士兵们惨叫着倒下,他们身体里的水分全被炙烤干,迅速化作了干屍。
雨师从半空跌下,他修炼的是水灵,阿珩的太阳之力天生克他,他身体受到重创,连行走都困难。
应龙已经看不到阿珩的原身,只能看到一团白光中一双赤红如血的眼睛,像恶魔一般,看到什么就摧毁什么。应龙化回人身,迅速后退,如果不是前面有水源,后面有少昊在帮他,他的身体只怕早就被炙毁。他惊恐地问少昊:「那究竟是什么?王姬究竟化作了什么?」
少昊神色哀凄,一声不吭,只迅速地把本来要引向大海的河道改到了他们身前,用奔流不息的河水,保护住轩辕族士兵,这是他现在唯一能为阿珩所做的。
风伯扶着雨师,看着一步步走向他们的阿珩,恐惧地问蚩尤:「那究竟是什么?」即使世间真有这么强大的法术,可像这样不分敌我,一视同仁,全部毁灭的法术也未免太惨无人道。
蚩尤为了保护神农士兵,试图借水,可水全汇聚在地势低凹处,被少昊操纵着保护轩辕士兵。蚩尤虽然五灵兼具,但单论驭水的能力,毕竟不如专修水灵的少昊,根本无法从少昊手里调动水灵。
地上的干屍都被阿珩炙烤得焦黑,化作粉末。神农族士气在惊吓中一溃千里,士兵惨叫着奔逃。
蚩尤的亲随部队虽然也害怕,却一个个都站得笔挺,没有蚩尤的命令,绝不后退。魑魅魍魉看着周围的兄弟,悲愤地嘶叫:「这到底是什么魔物?难道天真要亡我们吗?」
蚩尤脱下阿珩做给他的衣袍,将衣袍揉碎撒出,带着玉山灵气的衣袍碎片落入大地,长出了无数棵桃树,一片郁郁葱葱的桃林,带来了点点凉意,阻挡着炽热干旱的侵袭。
风伯和雨师看性子狂妄的蚩尤只防守,冲冲不出手攻击,心里约略猜到几分,对蚩尤说:「这已经是神智全失、六亲不认的魔了,你千万不可因为顾忌旧情,手下留情。」
蚩尤看了眼缓缓走过来的阿珩,「军队交给你们,立即撤退,我引她离开这里。」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我们在哪里汇合?」
蚩尤答非所问地说:「我是山野蛮夫,行事随心所欲,纵情任性,能上战场,却不能治国,并不是能带给天下安宁的人。黄帝虽然私情有亏、大义不保,可君王都要这样无耻无情,才能守住王位和天下,让百姓安居乐业。打了这么多年仗,天下百姓早已经打累了,你们身为神农子民,能为神农做的也都做了,如果这次战役后,还能活着,就好好找个女人,生儿育女,过点太平日子吧。」
雨师赤松子盯着蚩尤,眼神闪烁,欲言又止。
蚩尤淡淡一笑,「人说高辛的诺奈将军容貌出众,才华盖世,性情文雅风流,是无数高辛仕女的香闺梦中人,可惜因为一段荒唐的男女情,终日沉浸在酒药中,成了废人。只怕那些女子们没有一个想到他会自毁容貌,自残身体,潜伏在神农将近二十年。」
风伯震惊戒备地看向雨师,雨师悚然而惊,知道蚩尤手段酷厉,他暗暗握紧兵器,准备随时自尽,「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很早就知道了。虽然你和少昊计画很周详,知道任何易容幻形都逃不过我的眼睛,不惜毒毁容貌,伤残身体,又知道你们自小言传身教的贵族气质难以伪装,特意托名『四世家』的赤水氏,少昊还强迫赤水氏配合他,伪造了你的出生和经历。不过我向来多疑,连自己的女人都不会轻信,何况你呢?」
「那你为什么不杀我?反而这十几年来一直待我如兄弟?」
「如果是几百年前,我若知道你骗我,肯定立即就杀了你。可几百年前,阿珩被我逼落虞渊时,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有些事情不能只用眼睛去看,还要用心去感受,所以我愿意给你些时间,分辨清楚你究竟是谁。这么多年,不管你是诺奈,还是赤松子,你用高辛精湛的铸造技艺为我打造精良的兵器,让神农士兵有武器对抗黄帝;你领兵作战时总是不怕死地冲在最前面,殚精竭虑帮助神农对抗轩辕。你所作所为都有利於神农,我为什么要杀你?」
雨师默默无言,紧握兵器的手渐渐松了。
蚩尤笑问:「少昊给你的任务应该是要我和黄帝两败俱伤,方便高辛从中得利,你已经顺利完成任务。刚才,你明明可以不必如此尽力,虚与委蛇后悄悄离开,你却为了救魑魅魍魉,不惜对抗阿珩,以至重伤,你如今真分得清楚自己究竟是少昊的臣子诺奈,还是蚩尤的兄弟赤松子吗?」
近二十年的时光,对神族而言并不长,若太平清闲时,只是眨眼,可二十年的金戈铁马,转战四方,朝夕相处,生死相托,一起冲锋陷阵,一起饮酒大醉,一起受伤,一起欢笑……这世间,还有什么样的时光能比铁血豪情的峥嵘岁月更令人激动?还有什么样的情谊能比生死与共的袍泽之谊更深厚?
二十年前,他凭借一颗坚毅的心毒毁了自己的脸,脸没了没关系,只要心知道自己是谁就可以,二十年后,他的心却已经面目全非,他究竟是谁?蚩尤的兄弟赤松子,还是少昊的臣子诺奈?雨师神色怆然。
风伯的戒备散去,重重拍了下雨师的肩,依旧亲密地扶着雨师。确如蚩尤所说,管他是谁,反正风伯心中的雨师是好兄弟,在战场上无数次救过自己的命。
蚩尤笑了笑,「知道你是诺奈的不仅仅是我,还有一个人也知道。你虽然毒毁了脸,自残了身体,可她自从婚礼上见到你后,就一直在怀疑。」蚩尤望向双眼赤红、化作魔身的阿珩,「不管你变成什么样,不管有多么丑陋恐怖,只要你的心没变,在她心中,你永远都是你。」
雨师吃惊地呆住,云桑竟然早就认出了他?她一直知道他在这里?
那些模模糊糊的小细节全都清晰分明起来。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身周总是会有彩蛾相随,有时是他孤独静坐时,蛾子会轻轻落在他的掌上,默默陪伴着他;有时是他深夜巡营时,蛾子会跟在他身侧慢慢飞舞,静静跟随着他。
无数个黑夜里,因为脸上的毒伤、身上的刀伤,即使睡梦中,他都痛苦难耐。半梦半醒中,总有夜蛾翩翩而来,萦绕在他营帐内,用磷粉涂染着他的伤口,缓解着他脸上身上的痛楚。
亦真亦假,亦梦亦幻。
梦醒后,一切了然无痕,只有榻畔坠落的蛾屍,让他怀疑自己昨夜又忘记了熄灯,以至飞蛾扑火。
原来一切都是真的,原来即使远隔千里,她仍一直在耗用灵力,守护着他。
每天清晨,当别人神采奕奕地睁开眼睛时,云桑是否面色苍白、神虚力竭地从蛾阵中走出?
她究竟陪伴了他多少个孤独的夜晚?
他一直以为是自己在默默守护她,她一无所知,可原来这么多年,她也一直在默默守护他,是他一无所知。
雨师冰冷的面具上,缓缓落下了一串泪珠。
随着阿珩的逼近,最外层的桃林渐渐化作了枯木,蚩尤的身子晃了一晃,脸色发白。
「我得赶紧引她离开,再不走大家都要死,你们立即撤退。」
蚩尤要走,风伯拉住他,眼中泪花滚滚:「蚩尤,你一定要回来!」魑魅魍魉等几十个兄弟,全跪在了蚩尤面前,带着后面的万人军队也纷纷跪倒。
蚩尤却看都不看他们一眼,不耐烦地说:「要走就走,别婆婆妈妈,哭哭啼啼,没个男人样!」他已经尽力,无愧当日对炎帝和榆罔的允诺,也无愧於八十一位兄弟歃血为盟时的豪言壮语,既然无愧天地,无愧己心,便提得起,更放得下。
蚩尤大步走向阿珩。
阿珩已经到了桃林外,桃林逐渐枯萎,蚩尤忙加大了灵力。
桃林绿意盎然,并且因为温暖,开始结出花骨朵,一朵朵桃花迅速绽放,缤纷绚烂,夺目犹如云霞,娇艳好似胭脂。
阿珩呆滞的眼中突然有了神采,表情异常痛苦。她的身体根本承受不了这么巨大的力量,毁天灭地的力量在毁灭天地,也在毁灭她,甚至她的神识都已经被摧毁,她已经变成了行尸走肉,只知道无意识地走着,摧毁天地,也终将被天地摧毁。
可是,当千树万树桃花缤纷绽放时,那似曾相识的绚烂明媚,惊醒了她残存的神识。
漫天绯红的桃花下,她看见了蚩尤,气宇轩昂,傲然立於桃花树下,他在等着她!
她分不清身在何处,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了,只是恍恍惚惚地无限欢喜,好似回到了他们第一次相逢於桃花树下时,又是一年的跳花节了吗?他们终於可以长相厮守了吗?
蚩尤微笑地看着她,向她伸出了手,她也笑着朝蚩尤走去,她不记得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好像跋涉了千山万水,疲惫不堪,身体很痛,心很痛,只想靠在蚩尤怀里,好好睡一觉。
她笑着向蚩尤伸出了手,想握住他的手,抓住这一次的幸福。
可是,她惊恐地看见,蚩尤脚下的大地干裂,蚩尤的肌肤被灼伤,蚩尤的手变得焦黑,犹如枯骨。
「阿珩,没有关系,过来!」蚩尤依旧伸着手,微笑着向她走来。
她恐惧地后退,是她!竟然是自己!她究竟变成了什么?
她惊慌地摸自己,却发现头上一根发丝都没有,肌肤焦黑干裂,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完整的肌肤,她已经变成了世间最丑陋的怪物。
她抱着头,缩着身子,往后退,哀哀哭泣,眼泪却连眼眶都流不出,就已经干涸。她已经连哭泣的能力都失去了。
「阿珩,还记得吗?我对你说过,你若是魔,我就陪你同坠魔道!」
蚩尤努力地想靠近阿珩,她却哭泣着后退躲避。
蚩尤悲伤地叫:「阿珩,不要躲我,我不怕你。」
可是我怕,怕我这个丑陋的怪物让你灰飞烟灭,阿珩一边无限眷恋地看着蚩尤,一边无限悲伤地往后退。
蚩尤看到阿珩痛苦的样子,心痛得犹如被千刀万剐。
明明彼此深爱,却连靠近都不能,这世间还有比这更残酷的事吗?
明亮的阳光洒入桃林,照得片片桃花美得妖艳剔透,可是,在太阳的映照下,阿珩体内摧毁一切的力量越来越强大,阿珩最后残存的神识也开始消失。
渐渐地,她什么都不记得,忘记了轩辕,忘记了神农,忘记了自己,忘记了蚩尤,忘记了一切,只牢牢记住了最后一瞬的意念,她要躲避这个桃花树下的男人,不要把他烧成了粉末。
阿珩冲着蚩尤摆手,示意他不要靠近,嘴里啊啊呜呜地号叫,却一句话都不会说了。
蚩尤依旧快步向她走来,阿珩为了躲开他,猛地转身,向着远方跑去。
「阿珩!」蚩尤快步追去。
两道人影一前一后,一股灼烫,一股冰凉,风一般刮过旷野,消失不见。
随着阿珩的离去,空气中的炽热虽然没有消失,但已不再升高,轩辕和神农的军队都松了口气。
风伯和雨师下令撤兵,应龙见状,只是看着,没有进攻的打算。刚刚经历了毁天灭地的死劫,士兵们心惊胆颤,大将全部受伤,也实在没有能力再追击神农。
突然,激昂的冲锋号角响起。轩辕和神农都震惊地抬头,看向号角声传来的方向。
烟尘滚滚,铁骑隆隆,上万人的军队出现在远处,当先一人驾驭着五彩重明鸟,一身黄金铠甲,散发着万道金光。
雨师惊骇地说:「不是说黄帝重伤吗?他怎么可能还能上战场?不是说为了保家卫国,轩辕的全部军力都交给轩辕王姬了吗?怎么还有一支军队?」
黄金铠甲,率领着千军万马奔驰而来,耀眼的光芒射入了每个战士的眼睛。
轩辕族的士兵,兴奋地叫着:「轩辕黄帝!」
神农族的士兵,恐惧地叫着:「轩辕黄帝!」
黄帝的声音,威严温和地响彻天地:「轩辕的儿郎们,最后一次大战,打完这一仗就可以回家了!」
回家了!回家了!回家了……
充满灵力的声音绵延不绝地在旷野回荡,比任何号角都更鼓舞人心,比任何壮语都激励士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