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1 / 2)

春香说..... 于晴 33643 字 3个月前

春香说 正文 第一章

「我李今朝起誓,今生今世,绝不再对傅临春动心,若它日真狗屁倒灶与博临春结秦晋之好,我必遭五雷轰顶,天打雷劈。这样你可安心了?春香公子。」

「多谢李姑娘成全。」傅临春道。

——春香情史

收于汲古阁第二道大门后,未久,第二道大门内发生大火,损及上万书册,春香情史灭於其中。

事后,补其册,不出半年,大火再生,从此,春香情史不再补撰。

马车躂躂躂的赶着路。腊月夜里风大干冷,驾车的车夫身子单薄,缩肩驼背,面容隐藏在破帽下。

突地,车灯灭了。

车夫傻眼,正要策马狂奔,哪知,马儿猛然停蹄,让车夫差点飞出去。

稀疏的星光下,有个高大的身形静静地立在马前。

那高大的人,一字一语道:

「我,不杀无辜之人,你走吧。」

车夫暴着眼珠,虽然快吓破胆了,但还是很机灵地拔腿就跑,在抆身而过时,瞧见那高大男人的手肘上有块血胎记,形状很像是老鹰……

阿娘咧,江湖杀手出现了!

那高大男人对着马车里的人,说道:

「金老板,你也算无辜的人,要怨就怨云家庄吧。若不是你替他们做事,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语毕,叹息的同时,长剑疾挥,劈开马车。

远方天际遽亮,白光坠落,同步劈开黑暗的天空。

车夫还在手脚并用,狂奔着。

第一滴雨落入地面时,迅速被湿软的泥地吸收,接着倾盆大雨而下。

叮叮咚咚、叮叮咚咚,打在屋檐上,一点也不惊扰房内正好眠的男人。

男人一身红衫,腰间黑色长带,睡得很随意,淩乱的长发与宽松的红衣交错,照说该是显眼艳丽,但这男人的气质温润如暖月,彻底颠覆红黑给人的感觉。

敲门声遽响。

「春香?春香?」

床上的男人扬起目眸,撩过长发下床,懒洋洋道:

「门没关,进来吧。」

门开的刹那,天际轰隆隆地闪着光,男人漫不经心瞧上一眼,便对上来人的目光。来人有两名,一名是即将退隐的三公子;另一个则是数字公子中为首的傅尹,后者捧着新年衣袍进房来。

「已经开始发送新制的衣袍了吗?」傅临春轻笑道,取过新袍。「怎么也劳动三叔过来……」忽地停顿,目光落在摊开的长袍上。

「春香也看出来了?」年龄可以当傅临春爹的三公子严肃问道:「你觉得如何?」

「……感觉还不错,很特别。」傅临春垂下脸,轻抚过那衣料,让人读不出他神色。

三公子苦笑。「是很特别。这就是明年春季每一位公子的长袍,都被火熏过了。一场大火,让云家庄最赚钱的布庄大失血,所以金老板才想出这法子来。」

送到傅临春这里的长袍是近年女子很喜爱的春日杏色,男子则少穿这种颜色,在衣摆处有精美的绣工加饰,但很明显的,有着不规则淡黄焦邑。

傅临春很爽快地换上长袍,三公子打量半天讶道:

「这颜色挺适合春香呢。」云家庄每个人多少都有点喜好,就只有春香一人,什么颜色都无所谓,就是不知道挑出杏色给傅临春的人,是嫌被熏黄的杏色不好卖呢,还是认定这颜色就是适合他……

傅尹诧道:「三叔,什么叫云家庄最赚钱的布庄大失血?云家庄哪来的布庄?庄里每年裁制新衣四次,都是由春香负责挑色、挑绣工、挑衣坊的……」换句话说,云家庄生活小事都偷渡给春香。

「春香挑的,都是云家庄背后的产业。」三公子道:「我即将退隐,而你身为数字公子中的大公子,应该知道一些秘事,以后好协助春香。」

傅尹闻言一震,很快恢复镇定。他回头把门窗关妥,才坦白说道:

「我确实也注意到云家庄的生计用度并不是表面一家印厂、三家书铺可以供给的了,但我没想到,是春香负责……」

博临春瞥他一眼,浑然不在意傅尹错愕的语气。

三公子笑道:

「负责云家庄隐密产业的,是另有其人。云家庄开始培养下一代主事者时,连幕后那人一并培养着。」

「我见过他么?」傅尹好奇问道。

三公子沉吟着,不着痕迹地瞥了傅临春一眼,道:

「你是见过,但我想,你猜不出是谁。这次布庄失火,损毁大批上好布料,照理这些布料不能用了。金老板提议,就让瑕疵成无价,让那些受到影响的布料,裁成新衣给云家庄的主子们。」

傅临春闻言,微微一笑,微笑中有着几分赞许。

「让我们穿就能成无价,怎么可能……」傅尹疑惑。

傅临春吩咐着:

「大年初一,照旧跟『金香楼』订席,当作替三叔饯行,到时都穿这套新衣吧。」

三公子面色一抽。叫他穿这么年轻的彩衣……

傅临春再道:「三叔退隐那天,也请三叔穿着这套新衣归隐吧。」

三公子面色抽了又抽。他有必要到最后一刻还为云家庄做牛做马吗?

「如果有人问,这是在哪儿裁的,就说在邻县『春宝衣坊』。」那温润的声音有些漫不经心,道:「一连七间宝铺都在各县遭火劫,这绝非巧合。」

三公子面色终於暂停抽动,正色答道:

「确实不是巧合。这半年七次大火,都与云家庄背后产业有关,如果是商场竞争,我们云家庄不插手,但金老板查了很久,始终没有个结果。今天送衣来的小哥只代述:不干他们的事。」

博尹插嘴道:「金老板的意思是,有可能是江湖人做的,他们不能管?」

「不是不能管,而是管不着。云家庄主写江湖史,而金老板所处环境不同,不懂武功,也不懂江湖,根本无从管起,江湖史对金老板来说,只是一堆废纸,简言之,云家庄与金老板有千丝万缕的密切关系,却又各自作为,别说我们,连春香跟显儿都管不着金老板的作为。」三公子道。

傅尹闻言,不免对这个姓金的感到有些钦佩,不出风头在幕后待这么久,又能长年维持云家庄的生计,应该是个很厉害的人物吧。

三公子又道:「傅尹,下次你看见身上有着五枚铜板加红穗子的人,那人就是金老板,切记,目前知情的人只有春香、显儿,你跟我,其他数位公子除非春香同意,否则必须保密,而你,就算认出金老板也绝不能相识。」

傅尹神色严肃道;「我明白了。」

傅临春听着他们交谈,心不在焉地打开窗子。放眼望去,云家庄被掩在夜雨中,唯有天上大雷遽起时,云家庄才短暂地进入傅临春的视野中。

「三叔,这七间宝铺该是遭血鹰焚毁的吧?」傅临春若有所思着。

「这很有可能。如果数字公子是神出鬼没,那么血鹰就是无孔不入,他们能查出云家庄背后秘密,我并不意外,就不知接下来会毁掉哪一处产业。」

「这分明是要逼云家庄走投无路!」傅尹恼道。

「云家庄地位中立,从不插手。两年前公孙显将血鹰名单交给闻人庄,才会惹来血鹰的报复。」傅临春语气淡淡地,嗑着不知从哪变出来的瓜子。

傅尹低声道:

「当年毕竟是云家庄交出血鹰名单的,如果因此让无辜的人丧命,云家庄一辈子都得背着这罪孽的。如果此刻,金老板正被血鹰追杀……」

「那就是她的命了。」傅临春头也不回,柔声道。

说得太云淡风轻了点吧?傅尹有些疑惑,瞥到三公子的暗叹,不由得问道:

「春香,你认识金老板吗?」

傅临春慢悠悠地回头,那一眼,竟让傅尹读不清思绪。似是有遗憾,也有回忆。是他看错了吧?

「嗯,我认识她。」傅临春笑得愉快。

一阵猛雷突响。远方大树被劈裂,一时之间,只见白光阵阵,以及……

傅临春那向来随和的脸庞上,一抹极淡的恨意。

大雨一直下。

车夫一直跑。

劈开的马车内空无一人,高大的男人一愕,缓缓回过头。他眼神锐利,一眼就镇定那在长街上跑得气喘如牛的车夫。

一个没有主人的马车,连夜驾着胞做什么?

除非,车夫就是主子!

高大的男人猛地飞前,利剑直逼那车夫的背心。

「娘咧!」那车夫惨叫着,双腿一软,整个人扑到地上吃沙了。「救命啊救命啊!」边喊边滚,一路滚啊滚,手脚并用,加强滚速,就盼能滚到天涯海角去。

那杀手一震,怀疑自己找错了人。主管一方的老板哪会这么……丢人现眼?

接着,他又是一震。车夫的破帽不知何时落地,一头长发被雨水打湿,纠缠在身上。

车夫是个女人!

金老板也是个女人,而且是发色极美的女人!

「金朝,你必须死!」杀手大喝一声,利剑锁住她,一剑穿心不会有任何的疼痛,这是他的怜悯之心。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她大喊,不死心地再当滚地球。

顷刻间,剑锋已近这颗滚地球,正要穿透过去,忽地,大刀从天而降,狠狠嵌入地面抵住他的剑锋。

杀手惊愕,定睛一看,浑身湿透的青年正以臂抵刀,挡住杀气腾腾的剑锋。

她张大快被雨打瞎的眼,兴高采烈大叫:

「上天果然有好生之德!老天保佑老天保佑!」万岁!万岁!

「进巷子。」那青年头也不回道。

她连滚带爬,赶紧躲入巷子,打算先观望谁强谁弱,再决定要不要没义气地逃命去。

她蹲在巷口偷觑着,无奈夜雨过大,只能隐约看见两抹交错的黑影。

飞啊!跳啊!打啊!

有没有血喷出来她不知道,只知这两人很卖力地剑光交错,不死一人不甘休!有这么深的仇吗?

她一心注意打斗,浑然不觉巷子里有抹黑影逼近她……

黑影轻轻碰着她的长发,她一颤,面色发白。

慢慢缠上她的背……

缠上她的颈子……

最后爬到她的肩上……

她的头遭受重击。咚咚咚……

她不由得大哭出声,使力捶着泥地,喊道:「上天明明就有好生之德,何必给了生机又送来大头槌!我这是招谁惹谁了?」

她的头继续遭受重击,雨水冲别着她满面的眼泪,她放声大哭,惨不忍睹。

未久,青年来到她的面前,见到这情况不由得一愕,吞吞吐吐道;

「我总不能放大妞自个在家里……大妞别再撞今朝了。」青年抱起李今朝肩上的胖女娃儿。「我的马车就在前头,走吧。」

李今朝哽咽着,抹着眼泪,眼珠却不安分地骨碌碌转着,问道:

「那人呢?」

青年沉默一会儿。「到西方去找佛祖了。」有小孩在,得含蓄点。

「喔……」她紧跟着青年来到另一边巷里的马车。「刚才是你拿石头击我膝上什么见鬼的穴道,害我一路滚过来?」

「呃……我来不及赶到,就先……」

「兰青,虽然你打得毫不留情,但我也得感谢你痛打得好,否则现在上西天拜佛祖的就是我了。」

兰青尴尬笑了笑,托着她上了马车,而后把自己女儿也一块放进去,这才坐上车夫的位子。

「驾」的一声,破马车立即弹前驶去。

李今朝拿过毛巾包住大妞的大头,然后趴在马车里,撩过车帘,随口问道:

「你怎么想来接我?」

「最近江湖很不安定,你跟云家庄又有点关系,多少会有危险,本来今天出来接你的不是我,但大妞一整天静不下来,干脆我关了面摊来接你。所幸,是我出来,如果是旁人,只怕……」那语气是万幸的。

「只怕见佛祖的就是我了,是不?」她长叹口气,感慨道:「兰青,你们对我真好。」

雨中,兰青浅浅一笑,并没有回头。

兰青虽然与云家庄无关,但她也不会在他面前特别遮掩她的身分。云家庄在江湖中已有百年历史,台面上的主子有两名,一为写史公子,一为护史先生,手下数字公子数名,专门写着江湖史。只要是云家庄笔下的江湖史,绝对真实,只要是云家庄的人出马,江湖人绝对称服。

而她,就是云家庄那个台面下见不得光的第三个主子——金算盘。

「这人看起来是江湖人,我看他手肘上有血痣……」她道。

「那是血鹰……血鹰与云家庄结仇,他们想要釜底抽薪,将你这金算盘直接抽掉。哼,一个杀手组织,不去对付傅临春那些江湖人,反而来对付你,未免太过小家子气了些。」

「……是啊,我何德何能,竟然招来难惹的江湖人。」她叹道。

「今朝,你……」兰青咕哝一声:「那人有什么好?」

李今朝眨眨细长的眼眸,哈哈大笑:

「一点都不好!他是一点都不好,我早就忘了。今年我都几岁,那种少女的迷恋早就忘了,何况那人讨厌我讨厌得很呢!」

兰青暗自叹气,道:

「你找个机会,叫云家庄的去处理,你只是个普通小老百姓而已。」

她敷衍地应了两声,有兰青在,绝对保证安全。

「你记得,以后只要看见身上有像老鹰血痣的,那都是血鹰的人,绝对要防,你别让他们近你的身。」

「好好好,你说的我都听……」

「还有,别让人在你身上画出血鹰,否则以后你就得靠他的解药活着,他要你做什么便得做。」

「这么神?」

「至今,还没有人知道那颜料究竟是如何调配的,你千万小心。」

她想了下,道:「你有大妞,以后还是离我远点吧。」

兰青沉默着。

「不……我觉得,以后你跟大妞还是待在我身边好了。」李今朝又哽咽起来,最后放声大哭,用力捶着车板骂道:「我的小姑奶奶,你知不知道你有多重啊?你这样压着我,要是压断我的腰骨,我就当你的后娘打断你的双腿!」

兰青闻言,回头一看,看见胖胖的大妞正在今朝的背上跳着,最后又用那颗大头敲着今朝的小头……他咳了一声,立刻转向前头的道路。

大妞的头很大,撞击起来实在是很够力。他没看见,什么都没有看见……

「今朝!今朝!果然是你!」李媒婆奔到面摊,一把攥住李今朝。「来来来,来帮个忙。」

「我正在吃面呢!」她边吃着面边喝着小酒,正惬意得很咧。

兰青送上其他人的面后,往这头瞄上一眼。

「吃什么面,我看你是借酒浇愁吧!瞧你,面色苍白,双眼浮肿,小心酒喝多了,冲早会出事!」李媒婆掏出随身带着的红包,塞了点碎银进去。「喏,有银子好过年,瞧你,一年才卖出几坛酒,这样奔波,不如赚点现钱。来来来,很好干的!」语毕,也不容她抗拒,硬拉着她狂奔金香楼。

难得的机会啊,竟然在年末看见傅临春现身在城里!神迹啊!

李媒婆拖着她进了金香楼,也推开金香楼老板的阻止,来到靠内侧一桌,笑道:「哟,这不是春香公子吗?上回老身送过去的闺女图,春香公子看了吗?」

傅临春一如春天风采,面白玉颜,一身春日杏衫十分温暖,他满面生春,一点也不在意李媒婆的唐突,温声道:「还没看呢。」

「不打紧不打紧,您没空看,老身特地又带了几卷画轴来。」李媒婆不怕热脸贴冷屁股,就怕人老是不见影。她热中地摊开画轴。「您瞧,陈府的闺女今年十五,琴棋书画样样行,也很配春香公子呢!」

「是么?」傅临春不甚在意,连瞄也没有瞄上一眼。

同桌的傅尹客气代答道:

「云家庄里都是江湖大老粗,你摆个琴棋书画的大家闺秀在里头,这不相配,何况春香祖宗有训,年过四十才婚,现在还太早些。」

「你们都是老粗江湖人,但春香公子可不是,瞧瞧他玉树临风,一笑……一笑春天就来了!对!尤其春香公子身有香气,这简直是……是连李家千金都比不上的,那换何家闺女吧,她自幼学武,从未外出过,绝对没有不三不四的传言,等成婚后,可以跟您夫唱妇随,为江湖尽心尽力!」

「嗯?您喝点水吧。」傅临春闲闲道,嗑着瓜子,当自己在听人说书。

李媒婆不客气地接过傅临春递上的茶水,一饮而尽,再道:

「其实啊,不管什么人选都好,只要我李媒婆经手的,绝对都是一流的闺女,比起今朝,可以说是好上百倍,这一点,春香公子可以放一百二十个心。」

傅尹闻言,咳了一声。

金香楼里偷听的食客们也咳了几声。这么当面说,还真是难看……但还是很想看好戏啊!於是又有志一同地转了过来,眼巴巴的。

「春香公子,你瞧,谁来了?」李媒婆笑着,硬把李今朝拉到他面前。

「谁?」傅临春瞧了她一眼,神色疑惑。

角落里传来几声窃笑。

「您真是贵人多忘事,您四年前曾救过她啊!英雄救美,惹得今朝芳心蠢动,连着三次跟您求爱,可惜您眼界高,婉拒了她,是不?今朝。」李媒婆笑道。

李今朝抿了抿嘴,笑了。

「是啊,春香公子眼界高,一连三次都不识得我,我当时,真是伤心欲绝呢!」她掩住一个酒嗝,笑着摊开桌上其中一幅画像,道:「李媒婆,你挑的人真美,比起我来,简直像……像……」

「像云泥之别。不是我要说你,你要多读几年书,也不会被拒绝得这么彻底了。」

李今朝转转眼珠子,大叹道:

「对对,是云泥之别。」她笑嘻嘻地,手指抚过画像中的美女。「她是天仙,我就是地上烂泥,春香公子你可别被我吓到,城里的闺秀不像我,她们个个年轻又识大体,绝对很适合您的,至於傅家什么祖训,反正人都死了,就算不依循,他们也不会从坟里爬出来,瞧,这小姐真的跟西施有得比。」

「是是是,这是杨家的闺女,府上祖先还有人当过官,她饱读诗书,深谙三从四德,对江湖写史也很有兴趣,春香公子不妨考虑吧?」暗暗捏了今朝一把。

差点睡着的李今朝立即清醒,点头应和。

「很配很配……」目光微抬,不小心对上傅临春一双春泓,她直觉回避开来,又忍不住打个呵欠,道:「春香公子,你年纪也不小了,要再蹉陀下去,冲早变成人挑你,不是你挑人……李媒婆,我不行了,春香公子在我眼里都成两个了,我得回去睡大觉了。」

「去去。」反正「比较」也够了,只要是有眼睛的男人,看见李今朝这惨样,都会巴不得快点娶个好老婆回家暖床,以免很快向隅。

李今朝摇头晃脑,毫不遮掩地打个呵欠,越过看戏的小老百姓,蹒珊步出金香楼。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有钱回头再喝,回头再喝……」那低微的自言自语,一字不漏传入傅临春耳里。

傅尹低叹口气:「媒婆,你这不是给她难看吗?」

「怎能算难看呢?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她就是这性子,曾经喜欢过春香公子,但她也知道无望,还不如赚点小银子,反正城里都知道她的糗事啊。」

傅临春心不在焉,融融目光轻落在街上,望着她的背影。

她缩肩驼背,双手交迭在袖里,姿势不算雅,浑身带着市井的气息。

她走着走着,突然间又倒退回来,自红包里掏出所有碎银,嘻嘻一笑,丢进乞丐的破碗里,而后再低哼着曲儿转进巷子,消失在他眼里。

一直消失在他眼里。

转自 爱搜书(...............................)

春香说正文 第二章

小年夜,是目瞪口呆的日子。

橘红的火舌自“春香布庄”的二楼窜出,烧烂的梁木迅速垮落地面。

血鹰存心要让云家庄败在她手里就对了!一个个毁,她狡兔三窟,第二窟的城镇被发现了,再没多久,她可能真的会死在血鹰手上了。

思及此,李今朝颤了下,混在观望火势的百姓里。通常纵火犯很有可能就在现场,她细长的眼珠骨碌碌转着,她现在是不是该回家?着火在城尾布庄,她老窝在城首,现在街坊邻居都来救火,她回家岂不自投罗网?

兰青是江湖人,她是知道的,但功夫有多高她不清楚。他家里还有大头妞,危急时兰青要是保护她不保大妞,那她下半辈子可就要代大妞活,喊兰青一声爹,她可不干。她内心——盘算城里的熟人,当同她的肉墙。

肉墙一排排挡,肉墙一排排倒。她就得负责每年去扫墓。想来浑身就发毛。

有人奔井救火,她眼珠一转,瞧见布庄老头儿苦着脸来到她的身边。她叹气底语:“老蔡也不必如此。屋倒人命在,反正错不在你——”语气一顿,因为蔡老头整个人滑在地上。

她面色大惊,连忙要扶,哪知臂膀一阵遽痛,如一根细针活生生紮进。

“终於找到你的,金老板。”轻微的女声,自她背后响起。

细长的眼瞳暴凸。他娘的,死了!

小年夜,离别夜。

“想我李今朝啊,今日命丧黄泉,无人送终,哎啊啊……无人送终……”她低低哼着曲。

“住嘴!进巷子!”

李今朝天生就是个识时务的人。她依言拐进巷子,趁着黑夜,手里滑落一样东西,左耳鲜血淋漓,她拢了拢漂亮的黑发,遮住左耳。

痛死她了!

这只胖耳环到底是她在哪里买的?

长巷漫漫,就像黄泉路上一样,黑漆抹乌。街上救火的锣鼓越来越远,仿佛隔了两个世界一样。她哀叹:

“我到底跟你有什么仇?为何处处要逼死我?”

那背后的女人笑道:

“说仇也没有,谁教你是金老板呢?咱们花了好大的工夫才查到,李今朝正是金老板。照说,狡兔有三窟,可你一年里有七起月都在这城里,真是令我们意外。云家庄的第三个主子,咱们有事麻烦你了。”

“哎,请说请说。江湖事我不太懂,但如果是穿金戴银方面,我保证把你弄得霞光艳艳的。”

“穿金戴银?”

“是啊!”李今朝眼珠又转,嘻嘻一笑:“既然女侠知道我的身份,一定了解我左手生金,右手生银的功力。难道你不想过点好日子?戴戴金耳环,穿穿金缕衣,山珍海味,宅住京师大街道?”

背后的女人一怔,低声:“金……缕衣?”

“是啊是啊,女侠放过我,我私下将银庄里的金条一箱一箱的全渡给你……痛痛,好痛!”那细针,整个穿过她的臂膀。娘啊,她怎么还没晕,晕了再杀她。她也好过眼睁睁目睹死亡啊!

“哼,我改变主意了,将你被成血鹰的一分子,金山银山不也手到擒来?”

咦,不杀她了?不杀她一切好谈。正所谓苟且偷生必有后福。虽是这么想着,但李今朝嘴里仍道:

“别,别让我成为血鹰一份子,我是忠於云家庄的!我不能背叛云家庄啊!”但如果死亡跟被判,她宁愿选后者,可总要装一下才好谈价!

在暗巷里,她被用力一推,整个趴在地上,她正要用老招滚地逃命。哪知衣裙被四根银针定住。让她动弹不得。

“不痛的。”黑暗里的女侠笑着:“你的手臂已经穿了个洞,我在上面涂上老鹰,那血鹰便会钻阿钻,钻进你的血骨,落入你的肚腹,以后就成了一体。它日,组织要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若有违抗,肚破肠流。”

她闻言,眼泪哗啦啦的落了下来,颤声骂道:

“娘咧,你有必要说得这么可怕吗?我找谁热谁了?”

“不是你惹到谁,要怪就怪云家庄吧!本来云家庄不插手江湖事,两放勉强相安无事。两年前公孙显将血鹰名单交给闻人盟主,不是摆明要作对吗?既然要作对,决不能放过你这关键人物!云家庄失去你,活生生崩了一半,我们怎能放过这机会呢?”

李今朝暗骂云家庄的两名主子。这样活生生牺牲她……她不死心道:“你真给我植血鹰,那就没有金缕衣啦,金缕衣金缕衣,世上只有我才做得出来……”

“住嘴!”

“好痛好痛,救命啊!”李今朝惨叫几声。

“哐”的一声,那特制的血鹰盒滚到前面地上。那血鹰女子迅速回头,有人自她身后打掉血鹰盒,但黑巷之中哪来的人?

“兰青?”李今朝眼泪收住,瞪着眼前举着灯笼,慢步而来的青年。难道兰青天生就是她的福星?

来者确是兰青。他穿着很随意,平常紮起的长发如黑丝随风飘动,嘴角绽放异常的春意,笑道:

“今朝,我来接你了。这是你的朋友吗?”

李今朝一时看呆,呆到下巴合不起来,连手臂也不觉得痛了。那个平常很正经的兰青,就是眼前这人吗?

明明同一人,眼前这人却是妖美异常,一笑风情无限,让人心肝扑通通地跳,欲念勃勃大发。

“……”万丈光芒啊,她说不出话来了。

兰青扬眉,停在她的面前,没有扶起她,反而直勾勾望着那女子,扬起那春情中荡着情欲的神采。他抿抿嘴角,眼波流动,笑得无比勾魂。

李今朝傻眼。忽然间,这个风情万种的男人,脚尖不动声色地踢上她的下巴。她连忙一闭,终於回过神来,连忙拔掉银针。

慢慢往后爬……慢慢往后退……那女人竟然没有阻止她,是被迷晕了吗?

她心跳如鼓,手臂又开始阵阵抽痛,但不敢再抬起头来……这个,虽然她很可耻的没有经验,但光用听的,也知道有人在激吻……兰青,辛苦你了……

突然间,她退无可退,因为踢到了某个人。

她暗声叫惨,不知道兰青有没有本事一人对二女?

有人徐徐蹲到她的身边,她屏息着,眼珠溜溜滚着,发现这人衣袍暗色系,难怪在黑暗中看不真切。

他俯下头,在她耳边以气音低语:

“是我,傅临春。”

细长的眼睛顿时暴裂了,呼吸停了,身体硬直了。

他搂住她的腰身一提,让她直立在那里。她心跳加速,黑巷里,看不清对方,但她忍不住调开目光,这一调,就直觉往兰青那儿看去。

兰青那儿有灯笼,她很清楚的看见兰青正抱着那衣衫半解的女人相互缠绵拥吻,兰青单手撑住那女子的背,指间竟是银针。

她暗惊失色,顿时黑暗拢去她的目光。她稍停片刻才发现,自己竟是被傅临春捂去双眼。

她有些头晕脑胀了,傅临春竟这样碰她……内心又停在兰青那高举的银针。兰青杀人她不是没有见过,但这样杀人未免……好痛!痛叫及时吞回嘴里,她臂上的银针被取出。

傅临春温声道:

“针上无毒,可以放心。若是等那血鹰涂上手臂,就来不及了。”

“……喔……”

“多谢春香公子及时相助。”兰青的声音近在面前。

她心一跳,脑中有些乱,巴不得傅临春继续捂着她的眼,但傅临春根本与她心灵不通,就这么放开手,她眼珠子转了转,转上兰青的方向,眼角瞥到兰青的后头,是气觉倒地的身子。

借着灯笼微光,她目光终於停在兰青面上。

正常的兰青。

兰青是为她,她也想活着,就这么简单。她抿抿嘴,用力叹一声:“我真是吓四了,”她用力挥拳击向他的手臂。“我一只手差点废了。”

兰青眼眸终於露笑意。“幸亏春香公子及时打掉她手里盒子,要不,我怕也赶不及过来。”顿了下,他解释道:“她离你过近,若是出招相搏,难保你不会受到波及。”

“我当然知道啦!”她瞟到在一旁的傅临春,试探问道:“傅临春你是怎么突然出现的?”

“我路过。”那声音有点漫不经心。

原来如此,还真他娘的巧,害她用力扯下耳环,以为相熟的人看见后,起码替她收个屍。傅临春会识得她耳环,那才见鬼了,她摸摸左耳,痛得龇牙咧嘴。

又来敲门声。

“李姑娘好了么?”

那天生温暖的声音是傅临春所有,她直觉弹跳起来,心口难受控制的猛跳。

窗纸已被薄薄的暗色遮盖,她要去开门,而后又想起什么,冲到铜镜前,用力扞扞脸颊。

腮面顿时红咚咚,看起来算是有点美色了。

这样的行为简直是白痴,她知道。偏偏,就是无法控制这种傻瓜行为。本来要去开门了,后来发现自己赤着脚,於是连忙穿上,才跳着去开门。

门外,果然是傅临春。

她不由得屏息。

他温润如玉的面貌,完全不似兰青妖力大发的媚态,但她就是喜欢他这样的暖色。如果,这样的暖色,能陪她过除夕,该有多好啊!

从她十八岁那年开始就这样盼望着,今年总算盼到了!那多来几个血鹰,她也是不怕的。

“李姑娘,我来接你上前院去。”他客气地笑着。

她挠挠脸,嘻嘻一笑:

“春香公子何必麻烦呢?”顿了下,她又道:“请带路吧。”

天色已经薄黑,放眼望去,笼罩在黑暗里的云家庄正酝酿热闹的氛围,她的心情也跟着愉快起来。过除夕,她不乏有人陪,但第一次在云家庄过,莫名的就像在家里。

她瞄着领路的傅临春,他身上是新换的杏色衣袍,一派的玉树临风,既优雅又温暖如春,果然,这颜色在傅临春身上,就是十足的抢眼。

她又偷看两眼,把玩着发尾。明明夜风寒凉,热气却涌上颊面,早知如此,干嘛还自虐掐着脸?

“李姑娘,左耳好些么?”

她一愣,直觉摸上左耳,而后痛得眯眼。

“还好……可惜,耳环掉了。”他怎么知道她左耳受了伤?

“那耳环很特别?”夜风送来他温暖的声音,似是不经意的询问。

“也不是。从小戴到大,特别喜欢,我也替大妞做了一副。”嘿,大妞跟她是同伴,自然一样款式,每天抆来抆去,乐趣无穷。

“是么?”他神色不见任何喜怒,缓下步伐,与她并行。“李姑娘,你身边那兰青,你可知道他的江湖背景?”

她见状,心惊不已。愿意花点心思在她身上的傅临春是她从未见过的,以前别说是对话了,连看她一眼都不愿施舍。他们长年各自为云家庄做事,平日见面当作不相识是必须的,但她有心知肚明,他是不怎么喜欢她的。

今天晚上……倒是诡异得紧。

还是,除夕夜是神奇夜,家家团圆饭的同时,也可以满足一下没有家的人一个小小的愿望?

思及此,她心跳又加快,手心渗汗。夜风拂面,他杏色衣袂飘来,几乎碰到她的袖子,她撇脸转向另一头,脸颊不住发烫。真孬。平常看男人打赤膊,她还能论斤论两呢,现在人家只是不小心衣角抆过她,她心里就甜甜的,四肢百骸涌进无尽的暖意,就算此刻裸奔,她也不嫌冷啊!

她一贯地嬉皮笑脸答着:

“兰青江湖背景我不清楚,但他说他已退出江湖,那知不知道,其实都无所谓。傅临春,你大可以放心。他跟我在一块好几年了,绝对不会外传云家庄的事……我是说,我跟他,只是朋友,非常非常要好的朋友。”

“是么?这次委屈李姑娘了。血鹰之事……”他忽而低语:“本不该发生的。两年前,是为了保住公孙显的妻子,他才交出那血鹰名单,否则,云家庄不会正面与血鹰交锋的。”

她哈哈大笑:“无所谓无所谓。反正现在我还火着,什么叫怪猫九命,指的就是我这种人吧,你也不必介怀,咱们本来就是各自做事,我藏得不够好,这才让血鹰挖了出来,真的,你也不必太担心。”就算他担心的是金算盘的命,而非李今朝的命,她心里还是有着小小的欢喜。

傅临春在她左侧,正好看见她左边黑亮亮的长发紮成细辫束在耳后,避免长发沾上伤口,她的右边连点花哨的辫子都没有,左右不一样,贪懒跟随便正是李今朝的作风……思及此,他微微一笑。

“李姑娘,你当真还要住在这城里?”他轻声问道。

“是啊。”她笑道,面颊热乎乎的。

傅临春目光慢慢落在远方一座凉亭里。那座凉亭,他很久没有去了,如今是数字公子们激论江湖史的场所。

“李姑娘进过汲古阁第三道大门后吗?”他声音依旧带温,却没有低头再看她了。

“少年进过几次。”她笑道。她真是对不起兰青他们,明明说好今年除夕一块过的,偏偏她好自私。

“你有去看过是最好,我也正在烦恼,不知要跟你怎么启口呢。”他停步,终於回头,看着她笑着。

他停,她自然也跟着停下。这样对她笑,真难得啊……

他目光短暂地垂下,落在她腰间的红穗。红穗上有五枚铜板,当他抬起眸时,是不经心的笑意。

“李姑娘,你可知道往昔傅姓、公孙是如何跟金算盘相处的?”

她摇头。“我不知道。”还是拼命欣赏着傅临春。难得能这样近距离欣赏他,实在不想移开。

“我看过第三道大门后云家庄相关的秘辛。云家庄的金算盘一向都是男子,与傅姓、公孙二家一世皆为君子之交,从无例外。虽少有见面机会,但那情分总是在的。”他一字一语,慢吞吞但清楚无比的说着。

李今朝满心的喜悦顿时被这话给冻结了。

他的话,随着寒凉的夜风拂过她微湿的长发,化为一把利刃直如她的心脏,让她连防备的时间都没有。

细长的眼眸慢慢对上他看似温暖的春眸里。

原本她抿着的嘴角,突地夸张扬起,打破僵硬的沉默,哈哈一笑:

“这我懂得的,君子之交淡如水嘛。我虽是女子,但谁说男女不能是朋友呢?春香公子,以后咱们见面的机会只怕非常有限,甚至是不会再相见,它日你要有事,差人吩咐一声,李今朝一定鼎力相助。”

他望着她,轻轻一笑:“多谢李姑娘了。”语毕,又领着路。

她放慢两步,退居他左右方,但他仿佛漫不经心,没有察觉她突然的生疏。

她死盯着他的背后,而后倔强地撇向它处,嘴角仍是噙着浮夸的笑,细长的眼眸眯成一直线,让人再也看不见她会说话的眼瞳了。

突然间,轻快的声音自傅临春背后响起:

“我从小啊,爹娘死得早,说起除夕团圆饭,总是有些向往,多谢春香公子今晚让我重游儿时之梦。”

“哪儿的话呢,其实你本该算是云家庄的一份子,这种团圆饭你也有权利。”说归说,他却不回头。

她闻言,仰头大笑。

傅临春终於回头看她。

因为天寒地冻,她双颊已冻得苍白,身着云家庄弟子男衫,双手交错缩进袖里取暖,她的站姿不太雅,一身朱红长衫被风吹得膨胀起来。

就算穿了上好质料的衣物,她还是带着市井之气,连一点云家庄的优雅都没有学到。她勉强伸出食指指向前方某一处,嘻笑道:

“傅临春,那里,是我第一次见到你的地方。”

傅临春望着那座凉亭,神色不变。

她很快又缩成一团,嘴角翘翘道:

“我十七岁那年进云家庄,看见你坐在那里,像株懒洋洋的树,就定在那里,似乎什么也不想,什么也都想,世上没有任何事情可以影响你那时的发呆。”

“是么?”

“那年年尾,我是秘密来,自是不能现身,那时你跟云家庄的公子们吃着团圆饭,你仍然像一株懒树,好像一靠近你了,便是温暖如春,我很是喜欢。”她开心道。

“是么?”那声音,平静无波。

“后来,虽然你不情愿,但还是在街上阴错阳差英雄救了我,这对十八年华的我来说,简直是很轻易的动心了。我娘说啊,今朝有酒今朝醉,有喜欢的人就要好好地去喜欢,大声地说喜欢,这才是今朝的人生。”

他看着她,不发一语。

她慢慢拉回目光,与他对视。

“今朝在今朝确实很快乐,可惜,我一直在今朝,他们的今朝却没有了。”

“李伯父李伯母必在九泉下看护着你。”

她根本不甩他的客套敷衍,哈哈笑着:

“有些话是要说清楚才能断得干干净净,春香公子要摆脱我,总要摆脱得彻底才好!我喜欢傅临春,正是他像那株懒洋洋的树,正是他像我爹,正是他像我娘,正是他有着我爹娘的暖意。也许,他可以陪我过除夕;也许,他可以看着我快乐,我爹跟我娘就不会遗憾了!”她又失笑,拍拍脸,有点失神:“不,我错了,遗憾的一直不是我爹跟我娘,是我。从头到尾是我遗憾。我想要,很想要他们,可惜,求不回了。”

他没有作声。

“你放心。现在的李今朝,早就摆脱了那种迷恋,也不在乎除夕夜家家团圆饭了,你也真是辛苦,若是其他女子爱慕你追求你,你大可不理,但偏偏是我这个身份,你只好主动提出君子之交。维持在君子之交,我就永远也不能跨过那条线,你也不会因此感到麻烦。你让自己当持刀人,还好,我过了年纪,我过了年纪,再也不是那个孩子气的李今朝了。”

夜色里,她的墨瞳乱滚,却再也没有映上任何渴望跟爱慕。她瞟着天上星星,嘴角勾起,跳前一大步,高举右手,爽快大叫:

“好,就让你放心吧!我,李今朝起誓,今生今世,绝不再对傅临春动心,若它日真狗屁倒灶与傅临春秦晋之好,我必遭五雷轰顶,天打雷劈,上天为证!”她偏头睇向张口欲言的傅临春,笑得开心:“你可放心了?春香公子。”

他望着她,那黑亮亮的眼眸仿佛有些不可置信。

“嗯?”她嘻嘻笑着。

“……多谢李姑娘成全。”他嘴角一扬,平静笑道。

“哈哈,你早跟我说嘛,我会跟说个明明白白的,从此一干二净,哎,我也没有想到你们江湖人龟得很,这么拐弯抹角地办事。”

“是我不好。”他柔声道。

“无所谓。”她始终嬉皮笑脸:“倒是团圆饭何时吃?我都快饿死了!”

傅临春噙着淡定的笑,带她在云家庄走着。

她面带微笑,把玩着发尾,看东看西就是不看他的背影。她又低头看看字身云家庄弟子的长袍,原来是这样啊……在他眼里,她跟他的关系,就如同云家庄主子跟一般弟子,娘咧,这样的隐喻,鬼才懂。

没过多久他们来到前院。因为弟子众多,都是分批吃团圆饭,而且厅内容不下所有人,便移到户外来。

云家庄的弟子见她加入,都有些惊讶,但她是春香带来的,自然不会有人多话,只是,明明是数户受灾,为什么只带这女人来?

云家庄弟子一时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表示。

她一点也不介意,上前拿起酒杯,大声呵呵笑道:

“各位英雄好,听说诸位全力抢救布庄,还有人受伤了,真是了不起的大人物,让小女子很想以身相许呢,可惜,美人就一个,无法多许几人,今晚除夕夜,我先饮为尽,祝各位英雄来年有个好姻缘,都能够遇上自己心爱的姑娘。”她一口饮尽。

有人噗嗤笑了出来。她本身就带点市井味儿,云家庄弟子都是幼年孤儿入庄,每日以学习写史为主,很少碰到像她这样的人,於是,她很快就打破他们的防线,拼酒吃饭聊八卦,熟得像是她一出生就在云家庄,从未离开过。

傅临春放纵着他们玩乐,当个随和的好主子。饭后,他就坐在主桌,漫不经心地闲嗑着瓜子,没人打扰他。春香啊,是个发呆高手,谁在他发呆时间讲话,他都是左耳进右耳出,马上就忘个干干净净。

中途,他偶尔会将目光落在她身上,久久不移,接着,他又移向远方凉亭,不知在沉思什么,直到快过完今天时,他垂着眼,摸上腰间收着的东西,半天,再抬起时,他神色已是如往昔的温暖,他喊道:

“李姑娘。”

红咚咚的脸转过来,显然已有几分醉意。

傅临春微笑:“我还想拐弯抹角做一件事呢。”

她哈哈笑道:“无所谓无所谓。”打了个酒嗝。

云家庄弟子们也好奇地围过来。春香跟李今朝,这其中,是不是出了什么暧昧?不然平常春香连瞧都不瞧她呢!

傅临春笑道:

“公孙家总是有些奇怪的,说是天注定或可以为之都好,所娶所嫁必有个亲人关系,傅家则不同,一有义兄妹关系,就是真真切切的兄妹,绝没有例外。”

云家庄弟子们一脸疑惑,不知春香说出这件事的用意。在旁的三公子面色微变,傅家身在草莽江湖,但如最地道的书香世家,十分讲究规矩。春香根本是要彻底销毁李今朝的想望,一点余地也不留的。

李今朝听过傅家这种严厉而传统的习惯,她挠挠脸,笑着对他作了一个揖,打了个大嗝。

“如果春香公子不嫌弃,我这个亲妹妹以后就要仗你名声四处跑了。”

云家庄弟子个个不敢吭声了,只能睁着眼望着他们,甚至,有些对李今朝有好感的,都很同情的偷瞄着李今朝。

“李姑娘不嫌弃是最好的了。任何事总有淡化的时候,久了,也就散了。”

“哈哈,哥哥说得是。”她见弟子匆匆来找傅临春,便转身抱着酒坛又灌了几口。

傅尹暴着美丽的眼珠瞪着她。她笑:“没看过女人喝酒吗?我高兴啊!平白无故多了一个哥哥当靠山,以后要做什么谁敢拦!”

傅尹一时之间答不出话来,目光慢慢移到她腰间那红穗子。

红穗……五枚铜板……负责云家庄生计的产业主人……怎么可能是她?

“有人来接李姑娘?”傅临春听了弟子禀告,并不意外。

“是兰青来接我么?”她想了想,摊摊手,嘻笑道:“我还是回去好了。”

“我送你到庄门口吧。”傅临春道。

她耸耸肩随便他,然后又回头跟云家庄弟子道:

“各位英雄,以后有缘再见啦!”语毕,有点摇摇晃晃尾随着傅临春。

两人走了一阵,她拼命隐着酒嗝。在亲哥哥面前嘛,当然不能太过火,回去在喝!她突然听得傅临春头也不回道:

“你的兰青,虽然十分关心你……但依他在江湖上的品性,不太适合你。”

她抹抹鼻子,打了个喷嚏,没有答话。

她眯着醉眼,似是有点发闲,远远看见庄门口有兰青跟大妞那冲天包包头,她开怀大笑:“大妞明明入夜一睡打也打不醒,偏还在熬夜等着我。”

“那我就不送了。”傅临春温声道,停步看着她。

“不送不送。”她笑容满面,要越过他时,突然想起一事,又退回来,开始拉下束环,任着一头滑若丝绸的长发落下,扯下腰带,直接脱掉红袍。

里头是她一直没有换下的旧衣物。

她抹抹脸,把新衣交给他,笑道:“穿这衣服还真不习惯,还是还你吧。”

他看着她,接过,道:“也好。”

她又笑。

“云家庄不可能一辈子保护我,明早我会离开这里

,回到我另一个老窝,直到血鹰消灭,我才会公开露面。”她回头看看兰青跟大妞,再偏头打量傅临春,叹道:“瞧我呢瞧我呢,总是吃着自己碗里的菜,看着别人的碗。春香公子,我爹娘走后,一开始,我还不清楚以后的日子会有什么变化,凭我,还是能活下去,只是,每次到了除夕,我总是很寂寞。”

她笑着,一点也不介意让世上任何人知道她的寂寞,她的弱点,她的悲伤。

她半眯着醉眼,停顿一会儿,再开口后时,声音有些沙哑:

“第一年的除夕,我家里就我一个人,所以,我到街坊里一块守岁,可是,那是人家的家,人家的爹娘不是我要的。后来,我在街上捡不回家的人,包括伤重的兰青,就这样每一年我都跟他们过年。但,我一直以为那不是我真正想要的。”她绽出灿烂的笑容,哈哈笑道:“原来,云家庄才不是我要的。我要的,一直都在……一直都在啊……”她声音渐低,神色柔和。

傅临春望着她。他看见她左耳的耳垂已经冻得发白,那耳缝的血积在上头,他手指动了动,终究没有动作。

她笑呵呵道:“再见了,春香公子。”

“请保重。”

“放心吧!我这怪猫命长得很呢。”她笑着转身,离去。

那头美丽长发在夜色里飞扬着,烙进他的眼瞳里。

“兰青,你们都在等我?”她的声音很爽快很高兴,甚至带着几分感激。

兰青微微笑道:“想想还是不放心,让你在我眼里较妥当。”

大妞在兰青怀里,胖胖的手用力拍打她的手臂。她叫一声:“痛啦,大头妞,你有本事就下来跟我单挑,这样偷袭……”这大妞是个哑巴,又胖又重,专爱找她玩,她笑眯眯的捏着大妞白里透红的双颊。“大妞圆大妞胖……”

大妞的颊面鼓鼓,缩在兰青怀里的红裤胖脚踢了出来。

兰青轻斥:“别闹了,要闹回家再闹,大伙还在等着你呢。”

她一怔:“大伙?”她在城里的名声不太好,因为她曾带过一些人回家,有男有女,有的像兰青一样伤重,有的是不肯回家,便在她这里待了一阵,如今都是朋友了。

“说好的,去年没赶全,今年能到的都到了,有大家在,血鹰要伤人,不容易,至少还能一块过个除夕。”他柔声道,抱着大妞陪她一块往回家之路走着。

他没有问她,为什么那双细长的眼眸里全是盈盈似水的月光,他只是随意跟她聊着,菜色也好,天色也好,就是这么简单而家常的聊着。

“咚”的一声,李今朝又哀叫:

“好痛!大妞,你一天不撞我你不快活吗?”明明大妞让兰青抱着,那颗大头还会镇定目标,硬往她的前额撞过来。

咚!

她的眼泪飙了出来,终於忍不住“哇”的一声喷泪了,骂道:

“你老爱撞我,把我撞死了,我做鬼也不饶你,没有你的红包子——好痛,别再撞了,兰青你离我远点——”她顺理成章,把积了好久的眼泪用力哭出来。

她不回头,不回头,也只是人家眼里的垃圾而已,她绝不回头!

云家庄的大门,缓缓合上了。

转自 爱搜书(...............................)

春香说正文 第三章

一年后——

映如眼帘的,是染上鲜血的花海。

满山满谷。

就算平常很容易陷入高僧境界的傅临春,有不禁微地一怔。大红的艳花、不知名的红草,混合着一股奇异的香气。

猛然间,星目里的所有景色错乱扭曲起来。

花香有毒!

他暗声叫糟,及时闭息,动作迅速即要退出山谷,哪知毒素蔓延极快,他必须以剑撑地,才能稳住颀长的身子。

他的目光开始涣散,景色一点一滴自他眼瞳内消失,他心知这是眼盲前的征兆,也不惊慌,眼睛看不见了,以后口述照样可以写史。

他心血火热,体内气运乱行,竟是入魔前的预兆。很少人知道,他身上香气天生加以后天调理,有抗毒之效,但连现下他也有点挨不住,这到底是什么花草,害人如此恶毒?

他连续点了自己几道大穴,暂时封住错乱的真气,接着,他凭着瞎眼前最后的印象,跌进舞动的花海中,一路滚向他的目标。

-*-

“人呢?”

“明明他追进来了……”

女人的交谈,惊动了傅临春。他的神智渐现,微微掀起眼皮,果然还是一片黑暗。

“为什么要将他引进来?他是云家庄的春香公子啊!如果让他发现这里……不出一个月,‘青门’绝对会被那些名门正派歼灭的!”

青门?既然张眼闭眼都是黑暗,傅临春干脆合上那清而无神的眼瞳,尽一下云家庄公子的能力,回忆回忆这个门派。

青门是小门派,弟子皆为女性。这一任门主岳观武不算出色,非但没让青门发扬光大,还让青门快从江湖中除名。青门弟子不在江湖走动,也少与其他门派往来,更别谈什么大放异彩,显赫事蹟。如果不是云家庄克尽职则,决定竟青门收入江湖册,天知道江湖上还有多少人知道这个小门派?

平常还不知道,这种时候他才发现,身为云家庄春香公子,其实他算是非常尽心尽力,竟连这种小门派还能有印象。

“我也不想啊!他一直跟着我,我怕他察觉青门有、有……所以我引他进来,麒麟草能让人产生幻觉,终至疯狂,所以春香公子成了疯子,就会忘记……”

傅临春闻言,想起会跟着她,是因为他在这城里发现一名有血鹰痣的官员跟青门女子有所接触,接触不打紧,但青门女子紧张兮兮,让人不怀疑都难。

突地,他睁开无神的眼瞳。

血色的花草、异样的香气、能令人产生疯狂……这样的奇花异草从未在江湖上出现过,莫非是拿它来喂养什么?

“就算傅临春成了疯子,也得找出他来!”

傅临春寻思片刻,修长干净的十指轻轻弹着衣袍。过了一会儿,他又勉强回神,听着那两名青门女子交谈,同时自暗袋里取出一把瓜子,慢慢嗑着。

说来缝制新袍的衣丁真有心,自他养成习惯后,每一年送来的衣袍里总有暗袋可以放瓜子。

瓜子很好用,宜吃宜打人,多种用处。他边嗑边听着她们道:

“对了,春香公子逢春则香,如今正是春末,循着香气就能找到他!他跟踪我时,我就是一直闻到那香气才会察觉的。”

“春香公子这么笨?明知身上有香气还跟踪你?”

傅临春自动跳过有人嫌他笨。他又发呆一阵,收起瓜子,解开周身大穴,体内不止真气乱窜,功力还在散失中,他索性点上自己昏穴,任其意识涣散。

反正现在他是一个功夫正在丧失的盲眼客,冲早会因自身香气被找着,不如先睡一觉,任她们搞鬼好了。

幻觉?他可以理解为什么他没有幻觉,一个人会产生幻觉,必与他所牵挂、恐惧害怕、心之期盼的事情有关,但他如今什么想望都没有,自然无从生起。

什么想望都没有……

蓦地,明明他是闭上眼的,但一抹美丽的长发烙入他的眼瞳里,驱不走,也无法视若无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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