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再见
冷双成走出山洞,晨间第一缕阳光照耀在他的面容上。他疾步向山下掠去,脚步不曾踌躇旁徨。
山脚下的路分成两条:一条是通向左边军营,南景麒驻紮之地;一条是通向右方古井台,吴三手被掳之所。
一直埋伏在魏翀军队里的冷双成,早就探明了一切需要的消息:南景麒接受辽军议和的条件,荆湘军队作为后援,共同倒戈面对宋朝。一路随辽军袭来,此刻驻紮在距凤鸣山二十里之外。
在更早以前,冷双成不敢贸然离开吴三手半步,夜间休息也必守护在帐外,未曾料到被魏翀手下支开,给辟邪少主擒去。其实这一切,当时还是初一的冷双成早已了然於胸:该来的,总逃不了。
此时的冷双成大步凛凛,反而有了无所顾忌的畅快,因为他打定主意,见了南景麒之后,一定要寻到吴三手,是生是死,都在一起。
冬日的朝阳并不温暖,厚厚的积雪仍旧覆盖在连绵起伏的山峦间。雪光晶莹,冷风拂过,泛起点点星屑的雪花。冷双成提气狂奔,朝着心中认定的方向飞跃。他想起了也是在冬日大雪封山的气节里,李天啸对他说过的一句话。
——只要你在那里,无论天涯海角,我都飞奔而去。
童土抱着干草,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嘟嘟囔囔地朝马厩走去。
夜雕轻轻地喷着响鼻,踢踏着蹄子有些不耐地立在马槽前。童土见了它,像见了自家兄弟一样,冲上去抱住它的脖子,笑嘻嘻地说:「夜雕伏枥,志在千里。」
童土爱怜地抚摸着夜雕的鬃毛,手上不利索地塞给它干草。看了良久,才轻轻地说:「马儿,今天少爷就拜托你了,一定要把他活着带回来......」
夜雕突然竖起它削竹般的耳朵,静止不动。童土仍未察觉,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
冷双成静静地走向童土,瘦长的影子在马厩旁拉成一条线,还未等到童土抬头惊呼,他出手点向了童土的腰间。
「不必惊慌,我问你几个问题,你只要点头或是不动就行。」
童土有些惊异地看着冷双成,无法出声,只得拚命地点着脑袋。
「你家少爷可是南将军?」
童土点头。
「今日有一场大战?」
继续点头。
「可否带我见南公子一面?」
童土瞪大了眼睛不动,眼珠直直地盯着冷双成,似是有话要讲。
冷双成微微一笑,出手拂开了穴位。童土摇晃了几下身子,冷双成又轻轻扶了扶他。
童土大喘一口气:「我见过你。」
冷双成不语,默默地看着他。
「你救过我家公子,我在他怀里见过你一次,那时候你差不多死了。」
冷双成明白他在说什么,仍旧没有接话,等待他把话说完。
「可你毕竟是汉人,你要见我家公子做什么?」
冷双成默默地闭了闭眼睛。这句话其实吴三手也说过,只不过吴三手说得更加委婉:
——师傅,我们宋人和荆湘打战,你希望谁赢?
——师傅,你如果想见下南将军,我陪你一起去吧。
那时候的初一不能回答这个问题,现在的冷双成还是回答不了这个问题。面对童土天真无邪的眼睛,冷双成开不了口,解释不了任何的缘由。
过了半晌,他才平静地说:「我既然救过你家少爷,肯定不会害他。我见他,是有要事禀告。」
「难道你是汉人的叛徒?」童土歪着脑袋,两眼闪闪发亮地看着冷双成。
冷双成心底苦涩,嘴上却是平静:「我还没这么大义不道,你带我去吧,我绝对不会伤害他。」
童土仍旧半信半疑地看着他。冷双成目视四周开始走动的士兵,沉稳地站在马厩里。
「那我问你,你从来没见过我,怎么知道找到我家少爷?」
冷双成转头看着吃草的夜雕。
光滑的皮毛、伟岸的身躯、修长的四肢、瓦蓝的四蹄、蓬松的华尾。夜雕展现在世人面前的就是如同主人一般的桀骜不屈。纵使是眼拙之人,也看得见此马的宝贵不凡。正是如此,在冷双成第一眼看到它的时候,就知道怎么找到南景麒了,只不过没想到来的是个孩子,还是个麻烦的小童子。
冷双成突然越过他,朝着军帐处走去。
童土急忙回过身,拉住他的衣袖:「喂,你去哪里。」
「去见南公子。」
「只要我一喊,别说见到我家少爷,就是半步你也走不出去。」
「我不走半步。」
「什么?」
「我哪里都不去,就站在这里先把你杀掉,什么人都会来见我了。」
童土有些吃惊地看着冷双成,马上放开了他的袖子,一双眼睛还骨碌碌地乱瞟,就是不敢去看冷双成冷漠的瞳仁。
冷双成低下头弯腰凝视童土的眼睛,抬起了他凉飕飕的手掌放在童土的脸颊之上:「我指甲里淬了剧毒,沾到一点脸就会烂掉,破开几个窟窿,只要轻轻一划......」
童土哇的一下叫开了:「我带你去,反正你也会找到他......」
童土低着头翘着嘴巴,一路踢着石子朝前走。冷双成走在他的身后,看着地上落成的薄薄一线的淡影,摇摇晃晃像是打碎了波光浮冰,不由得喟叹无言。
拐了几道帐篷后,童土在一方白帐外站定,大声说道:「少爷,有客人来了。」
冷双成淡淡地长吸了一口气。
「请。」
冷双成不禁站在原处凝神不动,眼底是一片淩乱的雪地,耳旁却惊人地重叠了那句朗然胸襟的话:「请。」时光仿若倒流,很多年前,也是一个不见面目的少年,从未追问门外来人是谁,却以堪比清风明月的话语说了个请字,明快爽朗如出一人。
冷双成突然发现自己似乎不能呼吸。他的手藏於衣袖中,交叠双掌,狠狠地掐了下左手的虎口,留下一个深深的痕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