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 心事
当、当、当几声传来,相国寺新正的霜钟响彻云霄,在都城开封上空沉闷地回响。雄浑洪亮的钟声震醒了冷双成,她极快地低下头匍匐在地:「是,公子。」
秋叶依剑微微弯腰,伸出手抓住了冷双成黑发。他像是拔苗一样地提起冷双成,墨如点漆的双眸对着他的眼睛:「相国钟声为证,明年此时,刚好一年。」
冷双成不敢挣扎,只是抿着唇直视着他。秋叶依剑的眸色深幽冷冽,看得见自己平静的人影。
沉默之间,秋叶依剑冷冷地松了手,面目如冰转身离去。他的脚步不急不缓,轻忽无声,让处於后方的冷双成心里暗自惊心:以后跟着他要小心了,这人走路是不出一丝风声的。
冷双成站直了身子,顺手抚了抚发疼的头皮,盯着秋叶依剑的背影,也沉默地随后跟去。
隋堤之上盛植杨柳,叠翠成行,风吹柳絮,腾起似烟。冬末春初之际,乍寒还暖,淡淡的柳絮轻舞在晶白如玉的雪花中,仿佛半含烟雾半含愁,景致格外妩媚。
秋叶依剑袖袍飘飘一路前行,修长隽永的身影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汴水河畔,如同修罗临世惊艳绝伦。冷双成一路无语地跟在他身后,突然想起了如夫人的那句话:他雪白的衫子在风中翩飞,冰冷寂静的容颜,似那画中走出的雅致的仙人......
冷双成垂下眼,心中如同流过潺潺雪瀑,闪耀着丝丝见底的冰凉。
……
银光公子焦急地在十三间楼外踱来踱去,不时地抬头看看东水门外。
此条街道已经被庄王封锁,长长寂静的街道内只听得见钟声的回荡。在相国霜钟嗡嗡响遏的声音完全消失后,远远地从隋堤上走来两个人影。
银光惊喜地迎上前,恭声唤道:「公子。」目光再转到身后一个瘦长的人影时,脸色微怔。
冷双成仅着一身细棉长衣,黑发略为淩乱,面色平静地立于两人两丈开外,见到银光转过疑惑的脸庞,从容一笑。
银光不禁抬手回礼。秋叶依剑冷冷地瞥了冷双成一眼,对银光说:「先回叶府,光交代清楚他应该注意的事宜。」
银光不解,仍然注视着面前的少年:「这位公子是......」
秋叶依剑转向冷双成,邪恶一笑:「不是公子,是初一。」
话语刚落,冷双成仍旧沉稳地立于阴影中,面朝银光微微一笑。银光呆立,面目上带着许久不散的讶然之色,待至回神询问时,只看见了公子漠然前行的背影,连忙急身赶上。冷双成默默地从树影中走出来,仍是落于最后。
寂静的街道尾,停立着全身雪白的骅龙马车。秋叶依剑足不沾地地走上前,身子也不见是如何动的,轻轻地飘立于车辕上。他转过身目视银光一眼,然后由下人撩起帏帘,走入车厢。白马微微鸣嘶,抬蹄朝前驶去。
银光回过身,等待着冷双成走上前。
冷双成心知银光有许多疑问要讲,见他伫立前方,不急不缓地走了上去,却见他双手自胸前垂落,解开了御寒的斗篷递于她,不禁微微一愣。
银光清俊秀雅的面容上没有丝毫矫揉,只是微笑着说:「初一好运气,还从来没有人在公子追逐后全身无虞地回来。」
冷双成看着银光的笑容,心里渐渐暖和了起来,她如何不明白银光为她留有余地,没有直接把「戏弄」换成「追逐」的道理?
银光右手一引,温和说道:「请,初一。」
马车里萦绕着淡淡的熏香,冷双成敛住身形靠在马车一角,耳畔一直回荡着银光的语声:「公子不喜多话、出行、抛头露面,身性洁癖,非出自府上庖厨之手不食,非出自白总管亲手所织不衣。白总管是辟邪西苑执掌姓白名璃,老王爷钦点之人,照顾公子衣食住行,成年后随行打点公子所有大小事宜......」
她垂下眼眸细细铭记,同时心里泛起了点点涟漪:东阁先生煞费苦心将我送到辟邪少主身边,目的到底是什么?秋叶依剑提到了吴三手的名字,看来吴有的确安全逃出去了,我在扬州找了半月有余未见到他的讯息,难道是又落在秋叶依剑手上?银光提到秋叶依剑曾戏弄过仇家,刚才隋堤上一战他是否已经知道我是女子?日后这漫长的三年又如何度过?
千层情绪涌上冷双成双眸,她的面色凝重,透过明黄色的帷幕,看着街外的夜景。
长桥卧波,夜市上的行人络绎不绝,微微突起的拱桥上林立琳琅满目的店铺,均是一居一室排列。叫喊声、买卖声、儿童嬉游声不绝於耳,众人锦衣夜行,落得个清闲喜气。
冷双成看着繁复夜景,心里仍然是停留在塞北的冬天,沉甸甸地不能呼吸,一想到要日夜陪伴在秋叶依剑身边,她就觉得窒息:这个魔头恐怕不会这么轻易地放过自己。
银光哪里知道冷双成九曲回肠,他交代完公子的戒律后,仍是好奇地偷偷打量着冷双成。冷双成回过头,刚好看到了银光像个孩子一样探究自己,不由得微微一笑:「谢公子很好奇?」
银光回以一笑,落落大方:「初一不必多礼,叫我银光就行。我是有些好奇,觉得初一如此神奇,无处不在无所不能......」
冷双成忆起吴有也是这样说过自己,心里一痛,嘴里不知不觉快速说道:「是一直死不了吧?」
银光不理会冷双成的冒失,仍然自顾自地说下去:「初一原来是生得如此模样——你也放宽心,公子既然唤我吩咐你事情,是绝对不会再想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