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佥事脸上抽搐了几下,阴沉着脸像极是自责:「卑职本无意表露身份,但想身上这件要物若被东厂截去,就算保得性命,也无颜再见晋王殿下,只得恳请王妃即刻返回宫中,代为转交太皇太后娘娘,可王妃却执意叫人引卑职先走,说凭着自己的身份在那里遮掩,东厂必然不敢造次,万没料到卑职逃过此劫,王妃殿下却……」
他撑在地上的双手紧攥成拳,浑身颤抖,转向凤床拜了四拜:「一切罪责皆因卑职而起,已无面目再见晋王殿下,万幸要物已交托太皇太后娘娘,卑职也可瞑目了。」
最后那个字刚吐出,他猛地俯身一沉,前额硬生生直撞在坚硬的金砖上,闷响声中,血浆四溅,身子只打了两个抽颤,便伏地不动了。
谁也没想到这人竟会当场自尽,以全臣节,众人这才次第发出几声稀疏的惊呼,都撤身向后退。
「这……这……这却为何?」
谢氏像是受了惊吓,身子向后软倒,旁边的宫人赶紧搀住,帮她抚揉胸口。
「怎么这等没规矩,太皇太后娘娘面前也敢……」
寿昌侯啧声摇头,招手示意将屍体抬下去,随即又皱眉道,「不过,到底是晋王殿下的部署,果然是刚烈忠义之辈。照他所言,那这事儿便说清楚了,晋王殿下之所以遣人来,是因为张阁老交托,谁知却被东厂设伏,晋王妃殿下大义凛然,暗中庇护,却不幸薨逝,可殿下是宗室眷属,皇亲贵胄,东厂的人就算再嚣张跋扈,也不敢动这个手才是,这却是为何?」
纱幔内的谢氏像是缓过了这口气,从怀中摸出一封纸笺:「这就是送了两条人命保全下来的东西,不瞒你们说,昨个儿我看了半宿,心里头不知是个什么滋味,现下也不能瞒了,大伙儿都瞧瞧吧。」
说话时,那折起的纸笺就从帘缝中伸出半截,淡青的成色一眼就能辨出是御笺。
「张阁老,你可是瞒得哀家好苦啊!」
张言铁青着脸,脸上已木沉得看不出半点表情,在众人鄙夷的注视下颤巍巍地起身接过来,徐徐展开,才一落眼便愣住了。
与晋王私通书信是假的,这护卫司佥事是假的,晋王妃的死因,不用问也是假的,这些都不足为奇,只是没想到,纱幔后那个女人居然操切到连遗诏也做起假来,亏了之前他还满心以为当真是那个人所为。
然而,这份伪诏上所写的内容却是毫无虚假,对方处心积虑做这场戏的目的也昭然若揭。
到了这一步,他已无法否认这份遗诏的存在,可若就此认下来,不光数十年的官声名节就此毁了,还要受人摆布,想想便是可笑。
他只觉血气向上冲,顶着喉咙口往外涌,手上不自禁地干使着力气,已将那纸笺攥得皱起来。
「阁老秉承先帝遗命,自然有不得已的苦衷,可终究还是心存社稷,若不然,也不会要将这份遗诏交托给晋王殿下。」
就在那纸笺将要被扯破之际,徐侑霖的声音蓦然在耳畔响起,随即手也被握住,不轻不重地捏攥着,不着行迹地顺势将纸笺拿了过去,略瞧了几眼,便交给身后其他人传看。
「什么?先帝早有旨意诛杀秦恪!」
「哼,老夫早就怀疑,先帝圣命烛照,怎么可能放着那阉贼辅佐新君,丝毫不加提防。」
「闲话不必说了,诸位,秦恪挟令天子,专擅朝政,早已罪大恶极,如今竟敢犯上致令晋王妃殿下薨卒,简直无法无天,有先帝遗诏在,我等恳请太皇太后娘娘懿旨,即刻诛杀此贼!」
此言一出,众人立刻七嘴八舌地附议,一时间群情激昂。
寿昌侯眼底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朗声道:「秦恪恶贯满盈,人神共愤,那是绝不能姑息的,依本侯所见,咱们先请内阁拟旨,迎太皇太后娘娘即刻临朝听政,再传懿旨,诛杀阉贼。」
在众人叫好声中,他唇角轻撇,垂眸呵声道:「张阁老,您瞒了这么久,几乎酿成大错,太皇太后娘娘念着您是三朝老臣,也确有些苦衷,宽恩不加怪罪,可这拟诏的事儿还得您老亲自来。」
这便是拿刀架在脖子上逼人了,难道先帝的血脉终究还是不能保全?
张言只觉胸口刚沉下的那口血气又涌了上来,木然抬头,望着那张几近狞笑的脸,刚要开口发作,背心的袍服却被人拽了一下。
「太皇太后娘娘和侯爷尽管放心,内阁下去之后即刻拟旨,再交礼部排定临朝听政的典仪。」
徐侑霖跨前一步,淡笑了下,随即转向凤床,拱手行礼:「臣有肺腑之诚,泣血上奏。」
纱幔后的身影已完全挺立起来,没有说话,只能看出浅浅的点了下头。
「禀太皇太后娘娘,阉宦为祸数十年,早已不止司礼监和东厂之害,大夏两京一十三省,督府州县攀附投效为党羽者何止千百,势力盘根错节,不是了结一个秦恪便能肃清的。若即刻处死此贼,各地人心必然大乱,於北疆边境更加不利。反之,若先将秦恪羁押,并不明诏定罪,人心便不至有大的浮动,正好乘机出其不意,来个搂草打兔子,将两京和东南几省的要紧处先彻查问罪,再将秦恪明正典刑,无论朝中还是地方,便都不会有大的风浪,伏请太皇太后娘娘三思。」
纱幔内静默片刻,随即传出一声半冷的呵笑:「都说做臣子的要公忠体国,可没几个人真懂这意思,依哀家看,徐阁老这样的才真是公忠体国,好,就照这个意思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