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执一听姚守宁的声音,便下意识的心中一喜。
那紧蹙的双眉松开,他情不自禁的露出笑意,下意识的想转头往声音来源的方向看去。
但在转头的刹那,曾经发生过的可怕往事浮现在他心中——当初苏妙真被妖狐附体时,也曾喊他名字,并且向他下咒,使他当时失去了理智,闹出了丑事。
往事不堪回首,血淋淋的记忆攻击着陆执的理智。
他强行忍住了转头的冲动,没有理睬那道呼喊自己的声音。
“世子、世子……诶世子……”
姚守宁兴奋的挥了数下手,但陆执充耳不闻。
她的表情从一开始的开心到逐渐疑惑,接着有些生气:
“世子,我在这里——”
陆执眼观鼻、鼻观心,暗自警惕:这可能是妖邪的把戏。
姚守宁却想起了两人分别之前,最后那一次见面时的情景。
世子离开神都之前,曾说回来之后有话要跟她说,那时她紧张又忐忑,还烦恼了很长时间。
哪知分离了几个月,陆执再回来时,竟然自己喊他都不理。
她双眉一皱,好你个世子!
陆执的身边,罗子文听到姚守宁喊声的刹那,转头就看到了远处对街停住的马车。
姚若筠此时站在车旁,冲众人招手,满脸喜色。
段长涯也看到了姚家的人,他与罗子文先是回头冲姚家的众人挥手打招呼,接着转身开心的看向陆执:
“世子,真的好巧,我们今天一回来就遇到了姚家的人。”
说完,他又疑惑不解:
“姚二小姐正在跟你打招呼,你怎么不理她呢?”
明明回来之前,陆执归心似箭,分明是惦记姚守宁的,怎么见到了人却反倒不理不睬的?
他心中纳闷,说完这话,罗子文分明见到陆执眉梢一跳,脸上露出慌张之色。
就在这时,姚守宁生气:
“陆执,你为什么不理我!”
她不高兴了,直呼陆执名字。
世子连忙转头,果然见到了姚若筠,在他身旁,姚守宁将头缩了回去,一只嫩白的手抓住窗户,‘砰’的一声关紧。
“……”
陆执心中一慌,连忙一拉缰绳,往街对面而去。
罗子文与段长涯两人露出看好戏的神情,也跟了上去。
“姚、姚,大哥——”
陆执靠近马车,生出一种近乡情怯之感。
他以往也与姚家人打过交道,可不知为什么,这一次再见姚若筠时,总有一种别扭心虚的感觉。
若从年纪来说,姚若筠大他两岁,他喊这一声‘大哥’也属正常,可他一直以来自恃甚高,很少低声下气,尤其是当着身边人的面,总觉得怪异。
这话一喊完之后,陆执眼角余光就感觉到身旁段长涯、罗子文的身体抖了抖,发出憋笑的声音。
“……”他拳头捏紧,脸颊隐隐发热。
姚若筠被他一喊,也觉得有些怪异,正不知如何应答之时,那关上的车窗一下又被人推开:
“他是我的大哥!”
“守宁——”姚若筠有些尴尬。
而陆执有些惊喜:
“守宁。”
她一嗔一怒,顿时将两人之间分别数月的那种不知所措的隔阂打碎,令世子瞬间找回了往昔的熟悉与亲近。
“守宁!”他又大声喊了一句,脸上带着笑意。
姚守宁俏脸板起,听他喊自己,也学他先前一样将脸别开,只当没听到似的。
“……”车里姚婉宁露出个看好戏的神情。
苏妙真有些尴尬,但也注意着两人之间的动静。
“守宁……”世子见她生气,心中暗叫不妙,又小心翼翼喊了一声。
“你为什么刚刚不理我?”姚守宁想起自己先前招呼他,结果他充耳不闻,此时还有些生气。
“我哪有不理你!”陆执一听这话,大感委屈:
“我怎么可能不理你。”
他急於解释,这句话想都不想就脱口而出。
姚守宁闻言脸颊‘刷’的一下晕染上热意,心虚的转头四下看去。
只见罗子文、段长涯等人一脸镇定,姚若筠也仿佛没听出世子弦外之音,她心中松了口气,想起世子的话,再看他神情焦急,眼神真诚,不似作伪,心中的不开心顿时散去。
不过少女心思难猜,她虽说信任陆执此时说话真心,但他先前确实听到自己招呼还别开了脸,她又心生狐疑:
“既然这样,刚刚我叫你,你怎么不转头应我?”
“冤枉啊!”
陆执听她这样一说,顿时喊冤:
“我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车厢之内正与姚婉宁一道偷听这两人闹别扭的苏妙真怔了一怔,接着羞愤欲死,恨不能找条地缝钻下去。
曾经死去的记忆开始攻击她,她想起了当初自己受狐王支配时曾做出的丑事。
“妙真别慌。”姚婉宁看苏妙真一脸慌乱尴尬,忍笑安慰了她一声。
苏妙真眼泪汪汪,往她靠去:
“表姐。”
“你怎么突然翻旧帐?”
姚守宁也听到了车里的动静,不用回头,她此时也感觉得到表姐的尴尬。
她连忙向陆执打了个眼色,陆执有些委屈道:
“我也不是要翻旧帐,就是……”
话没说完,就见姚守宁拚命冲他使眼色。
世子冰雪聪明,一下明悟,嘴唇动了动,无声的问:你表姐也在车里?
姚守宁点了点头,陆执嘴角抽搐,露出无语的神情。
“总之是我不对,我下次再也不会了,你不要生我的气,好不好?”
他真诚的道歉,眼睛望着少女:
“我不理别人,也不会不理你的,守宁。”
世子说话之时,心中还有些纳闷:真是奇怪。他与姚守宁相识的时间也不短了,以前两人地位相等,最初相识时,自己甚至还十分自信,两人出行、斗嘴,他还时常占据上风……
不知什么时候,两人之间的地位对调,自己竟被姚守宁完全压制。
她一生气,他就完全想不出应对之法,唯有低头求饶,深怕她不理自己。
陆执想到此处,心生不妙之感。
他想到了自己的父亲,还有姚翝在柳氏面前的样子。
不知道罗子文、段长涯两人看到自己这没出息的模样,会不会偷偷嘲笑自己。
要改变这种现状,否则将来自己再也没有翻身之日,永远只能像陆无计、姚翝一样,任由妻子搓圆捏扁的,半点儿气概也无。
他心中这样一想,还来不及思索办法,目光就落到了姚守宁身上。
‘可是守宁真是可爱啊!’
陆执暗自叹息。
少女极力板着脸,一双美目光彩流溢,满脸的倔强。
她的嘴唇殷红,脸颊宛如无暇白玉,无论是嗔痴笑怒,竟都别有一番姿韵。
自己离开神都这段时间,她好像瘦了些,下巴都尖了些许,可能是柳氏受伤未醒,她时常担忧,吃不下、睡不着呢。
就算如此,也无损她的美丽,难怪温景随当初被她拒绝之后,失魂落魄的,好像天都要塌下来似的。
温景随!
一想到这个名字,陆执浑身一震。
脑海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顿时跑光,什么重振男子汉的气概,担忧受罗子文、段长涯等人嘲笑的念头不翼而飞。
他甚至隐隐庆幸:守宁性格如何,自己与她相处多时,再清楚不过。
她性格外向,但又温和而知礼,不会胡乱发脾气。
对温景随时,客气又疏远。
想到此处,陆执心中又有些开心:守宁对我又不一样了,她生我的气,要我解释清楚原因,那是重视我,又给我机会。
他越想心里越甜,情不自禁‘嘿嘿’笑出了声音:
“都是我的错,怪我东想西想,我回了神都,最想见的就是你,听到你喊我就开心呢。”
“……”
罗子文一听这话,挑了挑眉。
姚若筠也有些诧异,又觉得生出危机。
姚守宁脸颊通红,世子又问:
“你不要生我的气,好不好?”
这只是一个误会,说清楚之后姚守宁自然不会揪着这事儿不放,闻言就红着小脸点头:
“好。”
“我离开神都好长时间,”他得到姚守宁的原谅,心中飘飘然,一半下意识,一半则是壮着胆子试探她心意:
“你有没有想我?”
他这话一问出口,罗子文等人俱都吃了一惊:
“世子……”
女孩子大多脸皮薄,这会儿又是在众目睽睽之下,陆执这样问,哪有可能得到答案呢?
他还来不及打岔,就见姚守宁点了点头:
“当然想了。”
一个敢问,一个敢答。
姚守宁不理睬众人诧异的神情,伸出手,数着指头:
“从三月末时,你就说晋地有玄阴木的消息,自此离开神都,如今都过去好几个月时间了。”
她叹了口气:
“我娘一直没醒,我天天数着手指头盼你和长公主回来呢。”
“……”
陆执滞了一滞。
这个答案与他想像的不同,但他很快又自我安慰,不管姚守宁是因为什么原因而想他,总之她一直盼着自己回归。
他又重新露出笑意,说道:
“虽然回来晚了一些,但我带回了玄阴木棺,是玄武门中的周荣泰师叔祖亲手打造。他老人家是荣英师叔祖的弟弟,知道你救过荣英师叔祖……”
两人凑在一起,旁若无人聊起了闲事。
姚若筠一开始听陆执与妹妹说话,心中还隐隐有些不大高兴,但他数次想要插话,却又觉得世子与姚守宁之间明明聊的是正事、闲话,但两人气氛特别,他试了几次,却都根本插不进去。
几回之后他放弃了原本的打算,转头与罗子文、段长涯二人道:
“今日幸亏你们回来了,不然我们可能要被困在此地。”
……
车厢里,苏妙真初时还羞窘难当,后面听到世子与姚守宁逐渐拉扯开话题之后,这才松了口气。
她抬起头,看到姚婉宁笑意吟吟的样子,又感觉双颊隐隐泛热。
“表姐……”
“妙真别内疚,守宁和我们都知道,当日你受控於妖邪,做出那些事并非你的本意。”
姚婉宁温声细语的安抚她,张开双臂,将她搂进怀里:
“你不要自责,守宁也没有再怪过你,世子心中肯定也是清楚的。”
苏妙真听到此处,鼻尖一酸。
她受控於妖邪时,只觉得身边周围全是坏人,觉得姚守宁恶毒任性,姚婉宁刻薄又短命,数次言语为难自己。
如今清醒之后,才发现表妹可爱贴心,表姐也是温柔又善解人意。
陆执一心一意只喜欢姚守宁,从没有隐藏过心意,外人看得一清二楚的,唯有自己当初被妖言所惑,才看不清这一点。
世子与表妹之间十分相配,两人外貌登对,性格合拍,相处起来外人根本难以插入其中,奇怪自己当日自己怎么会相信妖邪的鬼话呢?
“表姐——”她心中夹杂着对妖邪的怨恨,也反抱住了姚婉宁的身体。
车厢之外,世子与姚守宁说了一阵话,接着又看了看四周。
他自然见到了镇魔司的人,目光与程辅云相对,看到他眼中的警惕,自然也见到了他手里拿着的圣旨,及围在布告榜前的人。
一旦脱离了姚守宁给自己带来的影响,世子的大脑迅速清明,他靠近姚守宁:
“镇魔司的人来干什么?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他入城之时,城门口正要封闭,姚家人正好停在此处——各种思绪在他脑海里转了一圈,他推测:
“你们要出城,镇魔司的人将你们堵在了此地?”
姚守宁叹了口气,还没来得及回话,一旁正与罗子文说话的姚若筠终於找到插话的机会,听到此处,转头过来应了一声:
“对。”
陆执皱了皱眉,他目光往远处看去,见到了三辆并列的马车。
除了姚守宁所乘坐的这一辆外,另外两辆之中有苏文房、曹嬷嬷等姚家的人。
姚家人口简单,但此时几乎大半都在此地。
肯定出了大事!
他心中闪过这个念头,但并没有急着追问,而是看向姚守宁:
“走,我先送你们出城。”
陆执不问前因后果,准备先帮姚家解决困境。
姚若筠闻言先是一喜,他原本以为今日恐怕出行不顺,哪知又遇到世子,陆执不止是愿意庇护他们,甚至还愿意送他们出城。
他正欲答应,但还未开口,身体却已经本能的转头往姚守宁看了过去。
只见妹妹皱了皱眉,神情竟有些犹豫。
“守宁。”
姚若筠吃惊的唤了她一声,昨日自己不愿离家,想与家人共患难,姚守宁当时分明还很反对。
今日众人被迫被截在城门之中,却万幸遇上世子,陆执又愿意助一臂之力,姚若筠不明白为什么妹妹露出这样的神情。
但他心中虽说有疑惑,嘴里却问:
“你觉得呢?”
“我——”姚守宁冲疑了一下,脑海里闪过先前预知到的一幕,姚婉宁站在了滔天的河水面前。
当时的画面转瞬即逝,此时随着她的回忆,仿佛有了后续。
只见河水滚滚而来,卷起的浪涛高达数丈,如同逼近的山陵。
姚婉宁的双臂缓缓张开,她大声喊了一句:“朱世祯——”
预知的画面戛然而止,声音也彻底消失。
洪波的咆哮声留在了姚守宁的脑海里,那汹涌澎湃的气势令她心悸了片刻。
这一幕画面本该危险异常,可不知为何,她的心里却突然浮现出了当日外祖父提到过的一个词:人和。
“人和——”她喃喃自语。
“‘人和’?”姚若筠本来是想问她怎么办,却没料到她好似失神了片刻,接着嘴里竟说了这样一个古怪的词。
姚若筠面色有些怪异:
“什么意思?”
她摇了摇头,想起当日外祖父说起这个词时,原话大意是:妖邪纵使机关算尽,占据天时、地利,却缺少人和,所以注定不会如意。
可她想到姐姐,预知到未来之时,怎么会突然浮现出这样一个念头呢?
姚守宁咬了咬下唇,心中有些拿不定主意。
她突然将头缩了回去,看向了马车之内。
姚婉宁正拥着苏妙真,轻声细语在哄表妹,她注意到妹妹突然转过了头来,一脸怔然的望着自己。
“守宁,怎么了?”她细声细气的问。
姚守宁也想问自己怎么了。
她沉静下心,定定的望着姐姐。
姚婉宁的小脸苍白,眼睛明亮而温柔,她的眉眼间褪去了少女的青涩,或许是因为身怀有孕,她带着一种恬静而温雅之感。
见妹妹久不说话,她伸出手,试图去拉姚守宁。
她的手瘦而柔软,覆盖上了姚守宁的脸颊,温声又追问了一声:
“守宁,怎么了?”她眼中蒙了一层担忧,姚守宁下意识的握住了她手掌,指尖搭到了她脉搏上。
姐姐的手腕略冰,脉搏也较常人慢些,可她不是短命之相,她与‘河神’的渊源未解。
随着姚守宁数次时光重置,历史发生了改变。
太祖娶妻姚氏,生天元帝。
她早就预知到自己的未来某一天,会抱着自己的侄子,穿越时空,将其交到太祖的手里。
姐姐的孩子会继承大庆的江山,也就是说,姐姐不会死在她预知的洪灾之中,她会平安产子!
这个念头如利斧,劈开了笼罩在她心中的迷雾,所有的疑惑豁然开朗。
姚守宁突然意识到自己便如当局者迷,她因为关心则乱,竟犯了蠢。
历史已经定局,至少现在并没有出现变故的苗头。
如果历史定了,那么可以从过去推测出未来,姚婉宁暂时没有性命危机,由此也可以大概推定——‘河神’局并非无法可破的!
想到这里,她险些高兴得跳了起来。
她强忍激动,问了一声:
“姐姐,如果我做主,将你留下来——”她说到这里,见姚婉宁先是愣了一愣,接着面露喜色。
姚婉宁仿佛猜到了她后面要说的话,含笑看她,面带鼓励。
姐姐的神情让姚守宁猜出了她的答案,少女心中松快了一些,接着再问:
“可能你们会面临危机,到时你会不会怪我?”她轻声的道。
“不会。”姚婉宁摇了摇头,认真的看着妹妹:
“我怎么会怪你?”她深吸了一口气:
“我本来就不想走,之所以答应,只是不想要成为大家的拖累。”
她不愿离开,可是这些年来因为她病弱的缘故,习惯了隐藏自己的心思,听从母亲安排自己的人生。
因此在姚守宁希望她离开神都城时,纵使她犹豫过,最终仍是顺从了妹妹。
姚守宁抿了抿唇,听到姐姐这句话,心中一时感慨万千,她说道:
“我想说我们暂时不用离开神都城了,我——”
她摇了摇头,心中的念头杂乱无章,一时半会儿的也说不清楚:
“但我可以保证,我会尽力保护你。”
说完,她又看向苏妙真:
“表姐——”
“我当然要和大家在一起。”不等她说完,苏妙真就道:
“表姐不走,我当然也不走。”
两个女孩都表态听从她的安排,姚守宁松了口气,心中有些奇妙之感。
她本来年纪最小,以往也是听从柳氏的决定,纵使自己心中有些想法,但大多都受母亲压制,难以自己作主,表达心中的想法。
她也曾像姐姐一样的软弱,纵使有些出格的言行举止,可此时看来,更像是一种对柳氏约束无形的抗议。
直到柳氏受伤倒下,她当家作主,承担了责任,姚守宁才逐渐发现自己对这样的感觉并不排斥。
家人的支持、信任给予姚守宁无限的勇气,哪怕她对於未来的预知并不是十分明确,但她却生出对抗的自信。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