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7章 度劫生
在柳并舟的喊声之中,河水滚滚涌动,波涛之内,一团黑气蠕动着从水中浮出。
水位节节升高,逐渐淹没金色的护盾。
‘哗啦’的水流声里,众人胆颤心惊的看着水位飞快上涨至半丈来高,那护盾不知是因为承受了重压的缘故,还是被水底幽暗的煞气影响,色泽一下变得暗淡了许多。
一旦此盾破裂,这些水流恐怕顷刻之间就能将整个神都城完全的吞没!
此时神都城的人都不敢出声。
姚家的废墟之中,姚翝与姚若筠扶持着柳氏起身,所有人汇聚到了一处。
柳氏不敢去看大女儿的脸,目光落到被长公主抱在怀里的姚守宁身上时,那提起的心才顿时落回了原处。
姚守宁还没有注意到母亲的苏醒与到来,她的所有注意力放到了柳并舟的身上,眼泪流了又流。
预知之境中的一幕仍是发生了,虽她早已经窥探到了柳并舟的结局,但当真的看到外祖父决定以身殉城时,心中依旧说不出的难受。
她拚命的想要再感知柳并舟的以后,可她此时心神大乱,对於未来的预测一点儿感应都没有。
‘哗——’
水波荡漾,黑气逐渐上浮。
透过护盾与水底的光晕,所有神都城的人都能看到那黑气由远及,以往城池的方向靠近着。
“皇上,请您退后!”
柳并舟再次大喊。
只见那黑气不止没退,反倒在缓步向前。
待走得近了,众人才看到那黑气簇拥着一道高大的‘黑影’。
那‘黑影’周身缠绕着黑雾,看不清楚本来的面目,这些黑色的煞气宛如盔甲一般穿在了‘他’的身上,随着‘他’走动间,水波化为浪头,开始冲击护罩。
‘哗——嘭!’
每冲击一下,柳并舟便如受千钧重击,身体重重一抖。
但他身后寄托了神都城百姓的期望,因此暂时也没落下风。
“‘河神’来了!”
朱姮蕊下意识的紧紧抓住了姚守宁的手,轻声说了一句。
“嗯。”姚守宁咬紧下唇,看了一眼姐姐,只见姚婉宁脸色苍白,望着‘河神’的方向,没有出声。
陆执、陆无计分别站在长公主、姚守宁身侧,周荣英见势不妙,连忙道:
“是不是要先将众人安置进高处?”
‘河神’的威胁不比狐王小。
如果说开始狐王现世时,众人感觉到妖气冲天,大难临头,那么此时‘河神’的现世,则令人从心底深处生出惶恐不安的感觉。
死亡的阴影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心中,寒气自脚底而起,所有人不约而同的发抖。
周荣英虽未明说,但他话中的担忧众人仍听出他的意思,他担忧柳并舟的盾恐怕支撑不了多久。
盾一旦破裂,河水涌灌而入,到时地势低的地方便会瞬间被淹没。
不如趁此时机先安置百姓,把人迁至高处,这样也不浪费柳并舟以命挣出来的宝贵时机。
“师叔说得有道理。”
陆无计出声道:
“如今城中地势高处,应该只有皇宫内城了。”
他说完,仰头看了一眼半空。
神都城此时建筑已经坍塌了大半,虽说仍有少数未塌的屋舍,但因为礼制的缘故,大多都不如内城地势高。
如今唯一还没有被河水的高度‘吞没’的地方,便唯有内城皇宫,但那里可是皇帝的住所。
“管不了那么多了,先安顿了人再说。”
朱姮蕊点了点头。
她今夜强行破城门而入,在神启帝心中,恐怕早就已经是乱子贼子之流,再加上她原本就欲弑君,只是神启帝脸厚心黑,当时向狐王求救才逃过一劫罢了。
“我们兵分两路,我先派人找顾焕之,让他安排人手安置民众,计哥你则带人分批将百姓迁入。”
朱姮蕊说到这里,看向姚守宁:
“守宁你们——”
“公主别担忧。”
姚守宁虽说担心外祖父安全,可此时也知道事有轻重缓急。
她强压下心中的悲伤,向长公主道:
“我不放心我的外祖父,我暂时要留在这里,你们先走,后续如果——”
她说到这里,眼中又有泪光浮出:
“——如果我外祖父顶不住了,我也会看情况进内城找你们的。”
朱姮蕊怜惜的看她强忍悲痛的样子,见她明明十分难过,却又十分懂事体贴,特意提出晚些时候会退走,分明是为了安自己的心的。
她点了点头,应了一声:
“好。”
话音一落,陆执也道:
“我陪在守宁身边。”
他不这样说,朱姮蕊也会这样叮嘱他的,此时见儿子发话,朱姮蕊便道:
“你好好保护守宁。”
“我会的。”陆执应道。
徐相宜见陆无计夫妇已经有了动作,心中一松,接着看向姚翝等人,见到被他搀扶的柳氏时,眼睛不由一亮:
“姚太太醒了。”
他这样一说,姚守宁这才惊醒过来,转头一看,果然见已经昏睡了许久的柳氏靠丈夫、儿子勉强站着,正眼带怜爱的盯着她看。
她眼眶一热,顿时大喊:
“娘!”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柳氏亦是眼中含泪,连连念叨着这句话。
姚守宁见了母亲,心中有许多话想跟她说,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
“娘,外祖父他……”
“我看到了。”
柳氏忍着眼泪应了一声。
两母女默默流泪,姚翝无声的轻抚着妻子的后背。
这时徐相宜就道:
“此地暂时不宜久留,既然要撤走,依我之见,不如姚指挥使带家里人先走。”
柳氏重伤刚醒,虽说她身体的伤表面看来是养得差不多了,但她身体毕竟躺了数月之久,血脉不通,此时站立都难,留在此地也是无用,反倒只会令人分心罢了,不如先撤走。
姚翝并非不懂事的人,闻言便下意识的低头去看妻子。
柳氏知道自己帮不上忙,坚持不走只会给人添乱,因此应了一声。
她点头之后,姚翝松了口气,也点了点头,道:
“稍后若筠与你郑叔带你母亲及家人先离开,我看左邻右舍此时慌乱无助的人也多。”狐王之乱使得许多人无辜丧命,许多人如无头的苍蝇,需要有人领头才会找到主心骨。
说到此处,姚翝有些歉疚的看了一眼柳氏:
“我想要召集左邻右舍的幸存者,看能不能将他们组建成一个队伍,一起搜寻附近幸存的人,最后再入内城。”
他以往仕途不顺,但为官做事向来没有话说。
柳氏了解丈夫的性格,对此并没有异议,只是叮嘱:
“你自己小心。”
自她受伤以来,姚翝做事之前已经许久没有受人如此叮嘱了,闻言便欢喜道:
“我知道了。”
长公主也露出笑意:
“这样再好不过。”
众人分配完各自的任务,姚若筠召集家人时,却在姚婉宁这里碰壁了。
“我不走!”
姚婉宁抱着肚子,摇了摇头:
“我哪里都不去,我跟孩子都要留在这里,我要等‘他’过来,看‘他’能将我如何。”
她神态坚定,语气十分平静,说话的时候甚至找了一处横落未断的房梁,坐了上去:
“妙真与我爹娘他们离开,我跟守宁留在此处。”
她下了决心,显然不是姚若筠能说动的。
姚若筠顿时露出为难之色,下意识的看向柳氏。
长公主等人面面相觑,也觉得有些头痛。
姚婉宁临盆在即,她的安危本该是重中之重,可此时她执意不走,以她身份,谁能劝说?
陆执转头去看朱世祯,朱世祯露出伤脑筋的神色。
“婉宁——”
他喊了一声,姚婉宁也不看他,只抱着肚子:
“我说了,谁来劝我都不走,我跟守宁一块儿。”
柳氏咬了咬唇。
这个大女儿一向是她的心肝肉,可此时见姚婉宁倔强不走,场面僵持,她心中不由酸楚。
她思想钻了牛角尖,不由自主的想:是不是婉宁在怪我?亦或是因为那道士逼我选择,我下意识选择守宁活命的缘故,便注定婉宁要命丧此处?
她一想到这里,心痛如绞,便泣声喊:
“婉宁——”
“娘。”柳氏这样一喊,再配合她哀求、内疚的眼神,姚婉宁眼中的冷色逐渐瓦解,她叹息了一声:
“我没有怪您,您不要想这么多。”
知母莫若女,尤其姚婉宁从小病痛多,心思敏锐极了,此时一见柳氏神情,便知她心中想法。
“我做这样的选择,并非任性,也非赌气……”
姚婉宁说着说着,眼中浮出泪光:
“而是因为,”她哽咽了片刻,数次深呼吸后才重新抬头看向母亲:
“我如今已经怀了身孕,有了‘他’的骨肉,可我的丈夫要毁了神都,而我的外祖父为了救护百姓,命都要没了……”
一面是丈夫,一面是至亲长辈,“我能去哪里呢?”
姚婉宁泪光闪闪的问,顿时将柳氏问住。
姚守宁听到姐姐的话,原本也欲跟着劝说的心思顿时止住。
她此时才意识到,外祖父出事受伤最深的并不是自己,而是夹在中间的姚婉宁。
“姐姐不走就算了。”她突然出声帮说话。
柳氏一下怔住:
“可是——”她有些为难,看姚婉宁的表情有些奇怪,仿佛有点儿心虚、内疚,夹杂着痛苦。
奇怪,柳氏向来最疼姐姐,与姐姐之间的关系也一向亲近,她甚至为了姚婉宁而险些死於妖王之手,如今才刚苏醒,怎么与姐姐之间的气氛却有些怪怪的?
姚守宁心思敏锐,察觉到两人之间气氛的不对劲儿,但此时不是细问这些事的时候,她将疑问暂时压到心中,又补充道:
“我曾预知过‘河神’现世的情景,当时姐姐也在这里,命中注定的事情,逃也逃不脱。”
说完,又补充道:
“再说了,我跟世子都在这里,太祖他们也在,会照顾好姐姐的,孟五哥也会帮我。”说完,她转头看孟松云:
“五哥,你说对不对?”
孟松云微微一笑:
“你都说了,我还能说什么?只希望守宁你到时也能帮我。”
他这样一讲,世子顿时警觉,正要说话,姚守宁却淡淡的道:
“那是自然的!你我是朋友。”
孟松云原本说这样的话是为了反将她一军,却没料到她会这样说。
他总觉得经历了生死后的姚守宁好像与先前又有不同,好似每一次生与死的淬练都会令她成长,使她更进一步。
“——是。”他冲疑片刻,接着点头。
朱世祯在一旁看得分明,不由露出微笑,接着也出声:
“婉宁留下来也行。”
“你是……”柳氏见他说话,下意识的转头看他,越看越觉得有些眼熟。
她还不知道朱世祯是谁,也不知道当日自己受伤昏迷后,姚守宁便去了应天书局,带回了朱世祯的一缕魂魄作为信物。
此时她一问之后,姚翝、朱姮蕊下意识的看向姚婉宁,而姚婉宁则别开头,并没有回应柳氏的话。
“我——”
朱世祯罕见的露出尴尬之色,摸了摸自己的鼻尖,随即看向姚守宁,低声道:
“我是……”
“娘。”姚守宁连忙起身拉了拉母亲的手,在她耳畔小声的道:
“他是我请来的客人,是姐姐的朋友。”
朱世祯的身份特殊,只是此时不是跟柳氏详细解释的时候。
她昏睡了许久,记忆还停留在当日姚婉宁被‘河神’引诱有孕的时候,若知道眼前的人就是‘河神’前身,恐怕更不会放心让姚婉宁与他呆到一处。
只是姚守宁这样一说,柳氏心中更生警惕。
姚婉宁病了多年,交往的人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她认识哪些人柳氏一清二楚,眼前的人怎么可能是她朋友?
她正欲再说话,朱姮蕊连忙打圆场:
“如何应对‘河神’之劫,您是有办法了吗?”
朱世祯这一生经历了无数风浪,他出身普通,凭借自身力量成立大庆,斩杀过妖邪,困过狐王,可在面对柳氏审视的目光时,却觉得不大自在。
此时朱姮蕊一开口,变相替他解围,他不自觉的松了口气:
“有一个方法。”
说起正事,柳氏心中纵使有千种疑惑,也只能按捺下来。
陆无计明了妻子心意,连忙向姚若筠使了个眼色,众人相互招呼着准备先行撤离。
除了柳氏之外,苏妙真也不宜再留此地。
她与狐王的因果已经了结,‘河神’灾劫将至,她留下来没有意义。
待姚家众人一一离开,朱世祯就道:
“知道‘河神’之危后,我跟三哥——也就是徐先生商议了一下解决‘河神’的危机。”
‘河神’是由朱世祯死后遗体所化,於情於理,朱世祯都无法对这灾劫袖手旁观。
说起正事,姚婉宁也转过了头来,安静倾听。
恰巧此时朱世祯也在看她,两人目光相对,姚婉宁愣了一愣,接着低垂下头去。
“……”朱世祯暗叹一声,又道:
“照理来说,‘河神’是我遗躯所化,也就是说,只有肉身,而无灵识。”
正是因为‘河神’凭本能行事,所以才会吸纳邪祟之气,所到之处形成灾劫。
“而我此次应守宁之召前来,来的是魂体。”
他这样一说,姚守宁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眼睛不由一亮:
“你的意思是说,你欲进入‘河神’身体,驾驭这具身躯?”
朱世祯点了点头:
“是。”
他又道:
“打个比方来说,此时的‘河神’身体如同一辆马车,却失去了驾车人,已经失控,十分危险。那么此时我要做的事,就是重新驾驭这辆车子,使它回归正轨。”
他这样一说,众人顿时明白了他的意图。
大家沉默了片刻,姚婉宁突然发问:
“你有危险吗?”
自朱世祯的神魂降临七百年后,这是两人之间第一次对话,朱世祯愣了一愣,接着露出笑意,正欲说话,姚婉宁又道:
“不要骗我。”
他目光柔软了些,温声道:
“我不骗你,若说没有危险,肯定是假的,最大的危险就是‘河神’的肉身排斥我,我无法‘进去’。”
朱世祯的话让原本听到他说有方法后面露喜色的众人心中一沉,姚婉宁抿了抿唇,沉默了半晌,低声再问:
“如果你‘进去’了呢?”
她有些焦虑:
“之后会发生什么事?”
“如果行动顺利,我‘进入河神’身体,掌控了‘他’,我会带着身体重回江底,自我封印,进入沉睡。”
“老四!”
一旁的顾敬一听这话,顿时吃了一惊:
“这岂不是分裂你一丝神魂。”
“哈哈哈。”朱世祯闻言,发出爽朗的笑声:
“二哥,你怎么说这样的话?”
当年兄弟几人未能成功杀死狐王,对於将祸害留给后世这件事一直感到於心不安,因此七百年前,顾敬在生之时便做了准备,分裂出一魂,留待后世,因此才有了今日兄弟四人再次重聚。
“你当年为了诛灭狐王、为了后世子孙能做到,我怎么又不行呢?”
“可是——可是你是天命之人,本该寿福无穷才是——”顾敬有些遗憾,“你诛妖有功,又成立大庆王朝,庇佑天下,拥有无上功果,民间声望又高,受后世供奉,本该成仙成神——”
孟松云也点了点头,心中对於朱世祯当年逝世也感到有些奇怪。
“仙神之说是真是假亦未得知,只是传闻而已。”朱世祯摇了摇头,淡淡的道:
“更何况我的功果、气运早已经被我分割——”
他的寿元、功果,一部分留给了姚婉宁。
孟松云的占卜之术当世无双,正如他所断言,柳氏、姚翝一生只有一子一女送终的福分。
姚婉宁本该命中注定早死,当日柳氏受妖邪蛊惑后,向白陵江借水的那一刻,‘河神’送出的,是七百年前朱世祯早就准备好的‘聘礼’,是他分割自身功果、寿元,为未来的妻子续了命。
这一刻姚守宁读懂了朱世祯话中之意,她看向姐姐,却见姚婉宁面色怔忡,好似也明白了此时朱世祯的意思,露出了不知所措的样子。
兴许在姚婉宁的心中,她一直以来是将‘河神’与七百年前的太祖朱世祯当成两个人看待的,但此时隐约却觉得事情好像有些不大对劲儿。
姚守宁感知到姐姐心境的复杂,不由暗叹了一声,接着心中又生出一个疑惑:看样子,太祖好像早知道未来的他会救下姐姐,可是他是怎么知道未来与自己姐姐之间的姻缘,并提前做出安排的?
她正有些纳闷不解之际,朱世祯又将话题一转:
“总而言之,我已经与神仙无缘,以我目前修为,失去这一缕魂的影响不是很大,依旧足以令我再活一些年,陪同妻子,守护儿子成长,未来顺利接掌大庆。”
“我倒是已经摸到了一些感应。”一旁的孟松云突然开口:
“只是差了一个契机,不过这个契机也快到了。”他说完,意有所指,看了一眼姚守宁。
陆执原本一直在听着他们说话,但孟松云说到此处时,引起了他的警觉,他下意识的张开双臂将姚守宁护在怀里,神情不快的盯着孟松云看。
孟松云轻‘哼’了一声,别开头,不跟他一般计较。
“那也挺好。”朱世祯笑:“我兄弟几人之中,若小五能有这个仙缘,那是再好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