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1 / 2)

第九章

因为长年的病痛加身,所以西门恩不能人道。

「不……不能人道?」回想那一夜,原本被药烟熏热的脸,更加滚烫了。他行不行,只有她会知道,闺房之事她怎会说给外人听?是谁在乱传?

「自然是三姑六婆。」祝六答道。

「三姑六婆?」

祝六知她自幼被族人刻意隔离,到了西门府后,又几乎足不出户,不知世间人性的有趣处。撇撇唇,她道:「一群爱论人长短的妇女代称便叫三姑六婆,由此你就可知一般百姓对三姑六婆的轻视。大姊早死也好,没来得及完成她的愿望,就算她带着族人一块回来又如何?再也不是那个人人都敬若神明的时代了,徒增难受罢了。」

原本盯着药壶的祝十五,终於抬脸望了她一眼。一年多来虽共处府中,却不再相见,她突然出现在自已面前,就是为了要提这个?

「这是第一天你找大夫来后,在南京城传出的流言;第二天,流言变成祝氏巫女在治病的过程中,不小心害了西门恩传宗接代的能力,到了今天大街小巷茶馀饭后的话题已经成了他与婢女干见不得人的勾当时,被祝十五发现,一刀砍了他的命根子,让他一生都只能当太监。」

祝十五闻言,楞了好半天才只说了一个字:「啊?」

这几日她也没再出府,只一心一意照顾他,根本没有接触流言的机会,难怪丫鬟送饭来时,眼里总透着奇异,好象怕她突然拿刀子起来砍人似的。

「流言虽可怕,但至少现在上门的媒婆一日比一日还少。」

祝十五目不转睛地望着祝六,不明白为何她突然来找自己说这些?来安她的心吗?还是另有所图?

倒出煎好的药汁,正要往守福院走去,见祝六跟着来,她皱起眉,问道:「你要做什么?」

「你今天下午要去除鬼?」祝六反问。

说除鬼,不如说是装装样子好应付那姓赵的将军。巫术的奥妙绝不是她能从几本古书上就可以学得透彻,她也不是祝氏歌谣中的巫女,学起来自然是慢得连她自己都觉得再努力几年也远远不及一般的巫女。

「既然如此,我有话跟西门恩说。」

祝十五冲疑一会儿,仍是端着药碗往守福院走,祝六跟在身后,她总有些不自然。已经是断绝关系的亲人了……亲人啊,连西门笑都比祝六还像亲人一般,是不是有血缘关系,又有什么差别呢?

快到守福院时,忽见西门恩走出,祝十五讶异他今早才醒,怎么就出来,正要上前扶他一把,门后出现阿碧的身影,及时托住他的身子。

祝十五微微一楞,见两人往书房走去。

「你怀疑他跟阿碧之间有染?」

祝十五脱口:「不,喜欢阿碧的是别人,不是恩哥。」只是一种直觉,觉得恩哥好象有事在瞒她。

一早他好不容易完全清醒能下床了,第一件事不是叫她,而是叫阿碧,在阿碧耳边低问了什么,她只隐约听到阿碧说已经丢了,恩哥才松了口气,向她伸手笑着。

「不跟上去吗?」

「不用……」不对,煎好的药怎能不喝?小心端着药碗,慢慢往书房走去。远远地,就瞧见西门义沉着脸走进书斋。

突然间,她心跳了下,快步走去。

「她根本不是巫女!祝氏一族只有一个巫女,那巫女早就死了!」

还不到书房,就听见西门义的指控,祝十五浑身一颤,僵硬在原地。

「义弟,你这是什么话?」

「大哥,你也在,那正好。这一年多来我差人到处寻祝氏一族,好不容易才让我手底下的人找着,才发现了这个秘密。」

祝十五轻轻被祝六推了一下,回过神,慢慢地走向书斋的窗口。从半掩的窗口,可以瞧见西门恩就坐在书桌后头,应是在看书的时候,西门笑与西门义先后进书斋。她的目光定定落在西门恩的脸上,他的眉头微微蹙起,笑容已不复见。

他知道是一回事,让他的义兄弟们发现又是另一回事,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接纳像她是鬼的事实……或者该说,世间只有他一个人能接纳她,所以神明让她遇见了他。而现在,他的家人知情了,她所拥有的亲情也会跟着消失了,甚至,他会因此而两难……一想到这里,浑身就忍不住轻颤了起来。

说到底,一个恶灵没有为人祈福的能力,就连自己的幸福也掌握不住吗?

「义弟,恩弟的身子日渐康复是事实,十五不是巫女,怎能解咒?」

「大哥,你从来没有怀疑过为什么那一夜一张符纸可以让她痛得死去活来吗?」

西门笑一楞,沉声说道:「我并不是没有怀疑过,但十五已是西门家的媳妇,又完成了不可能的奇迹,让恩弟的人生大大改变,冲着这一点,我对她,只有感谢。」

祝十五闻言,眼眶泛红。

「就算她是恶灵也无所谓吗?」

「义三哥!」西门恩轻斥:「十五不是恶灵。」

「恩弟,你被骗了!头一个是巫女,中间的是普通人,最后一个是恶灵,流了血,带来痛苦与不幸,不流血,保平安!这正是祝氏一族流传的歌谣,祝十五正是么女,从死人身体里出生,祝氏族人过了三天才有人发现婴儿……」

西门恩失笑,站起身来。阿碧立刻上前要扶,他摇摇头,自己走到桌前面对西门义,道:「义三哥,什么时候你也开始迷信了?那不过是棺中产子而已。」

西门义讶异地看着他的从容。「你早就知道?」

「祝六提过。棺中产子不是没有发生过,义三哥,你长年在外奔波,见识绝对比一般人多,怎会不知呢?」

「但,祝氏一族人人都说,她的确是个恶灵啊!」这种人怎能留在恩弟身边?「她一流血,就会遭灾,她的姊妹们就是因她而死啊!」

西门恩蹙眉,正要答话,忽见半掩的窗口露出一撮不黑的翘发,眼神不禁放柔。她的发尾常爱乱翘,不管怎么梳,若是不盘起来,仍是会翘着,有好几次他尚在床榻时,她睡晚了又忙着煎药,一头长发乱乱翘,他只好帮忙慢慢地梳她那头又细又软又爱翘的长发--

唉,相处点点滴滴都是感情,怎会舍得抛弃她?

「恩弟?」西门笑见他露出一抹温柔的笑,心中正觉奇怪,又看他慢慢走到窗前,转身面对着书房。

「义三哥,你不喜欢十五吗?」

「呃……我与她相处时间不长,谈不上喜不喜欢,但她既是恶灵,又能以血伤人,这一点,就容不得她在西门家。」

隔着薄薄的窗,仿佛感觉到她的颤抖,他叹了口气,看着西门笑与西门义,清楚而温吞地说道:「任何一件事,可以有许多种说法,这一点,大哥跟义三哥是明白的,祝氏一族所传下来的就是一种说法了,难道三哥没有想过还有其它种可能性?」

西门义眯起眼。「我不明白。」

西门恩轻笑道:「这一年来我虽在养身,但也不是无事可做,我一直在想……为什么祝氏一族的人会将十五视作恶灵?流传下来的歌谣?难道流传中不会出错?有没有可能只是迷信--」

「不像迷信。」西门义道:「若是迷信,你的病--」

「所以--」西门恩笑得极柔:「祝氏一族有祝氏一族的说法,我却有自己的看法。十五不是恶灵,她只是与众不同,祝六说过祝氏恶灵是聚集祝氏巫女在施行咒术时所反弹回来的怨恨,若是一切属实,我倒认为所谓的祝氏恶灵保住了祝氏一族,怨恨若不聚在她体内,义三哥,你想,咒术的反扑,会到谁身上?」

西门义一楞,一时答不出话来。

「人总是从眼睛看事物,却忘了就算是亲眼所见,也不见得会是事实,我若不是成天躺在病床上,有许多时间可以空想,怕也跟祝氏一族的人一样,以为十五就是恶灵。义三哥,我还猜,你找到的消息中,只是一个传说接着一个传说,并没有人提到十五或者其它恶灵真正害死人的事迹。」

西门义并非愚人,自然知道西门恩的言下之意。

「她的血……」

身后的身子仍在颤抖,他心里直叹气,说道:「你先听我说,这一年来,我是反复思考,对我来说,歌谣唯一具有的意义就是要珍惜十五。流了血带来痛苦与不幸,为什么没有人想过,她的血只对自己亲近的人生效?那不是害人,是要她的亲人怜她、珍惜她,若是让她受了伤,那该珍惜她的人因此而得到该有的征罚,又有什么不对呢?」忽地,他沉声了起来:「这是我坚持的想法,没跟十五说,是因为她不会相信。既然不是恶灵,为何不会像普通人一般,反而还拥有这种能力?我答不出来,直到七天前笑大哥告诉我王师婆来访。」

「是啊。」西门笑想起来:「可赵将军那档子事跟十五有什么牵连?」

「不是赵将军,而是王师婆说没有了镇宅物,府内也没有任何可以避邪的东西,竟然没有藏小鬼,那时我心中突然闪过模糊的意念,只是一时之间抓不住。后来十五告诉我,她梦中有镇宅的吞口在食鬼。」

「吞口食鬼?」

「是啊,不变的梦境,梦中有人叫她回去。十五认为是小鬼找她共死,我却认为是吞口在召唤她回祝氏一族,因为她是祝氏一族不可缺的守护神。」

「守护神?」难得见西门义呆傻的模样,西门笑不由得转移了一半注意力,想起西门义决心为西门家付出心血之前,总是天真热情地跟在自己身边。

西门义忽瞄到兄长的注视,他脸微红,立刻撇开视线,让西门笑为之一楞。

「什么守护神?恩弟,你是傻了吗?那一夜你不是没有看见--」

「吞口是镇宅慑鬼之物,是镇百鬼,守门户的守护神。义三哥,一个人、一个地方,甚至一个族,都会有属於自己的守护神,我猜祝氏一族中只记载恶灵的存在,而无说明一族的守护神是什么东西。」

西门义楞了下。「的确没有……」

西门恩微微一笑,又道:「义三哥,既然你特地调查过祝氏一族,难道不知道他们每一个人都拥有流传下来的面具吗?那面具如鬼,正是驱鬼最主要的法器,我猜这鬼面具早在第一代祝氏巫女出现时,就已流传在祝氏一族中。大哥、三哥,你们没有怀疑过为何十五在'变化'时,变得不像一般鬼,而是跟鬼面具一模一样啊?」

西门恩见兄弟俩都楞住了,他轻叹口气,转身面对半掩的窗,柔声说道:「所以,十五,你别再哭了,存心要哭得我心疼吗?」

他打开窗子,露出娇小的背影来。

「恶灵不会挽救我的生命,就算是,我也不放你走了。」他从她身后抱住她,神色虽温柔,接下来在她耳边的宣告却清楚又不容置喙的:「没有人可以带你走,就算祝氏一族因此而灭亡了,我也不会让你回去那种地方。是他们自找的,神明给他们过机会,是他们往外推,怪不得旁人,从今以后,你是我的、是西门家的人了!」

眼泪像流不尽一样,就像是把所有对祝氏一族的怨恨全流出来一样。哭尽了,就不再有恨了。祝十五反身扑进他的怀里,嚎啕大哭,一直哭一直哭,不管她怎么哭,依赖的胸膛始终没有离开过。

就算对自己还有不安、对他还有不确定的感觉,也在他的一番话中烟消云散。如果连他对自己是不是鬼的身分都能看得云淡风轻,她再被过去所影响,就太辜负他的用心良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