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黎冰是朕的女儿,她本来就有资格继承皇位,是她母亲一再给她错误的希望,也是我一再亲手毁掉她的希望,这些错误是我们造成的,但是不能让她错得更无可救药。朕如今只能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把霜华找回来,别让黎冰伤害她……不,」老皇帝喉咙一紧,「别让她们伤害彼此。」
凤旋来到皇帝处理朝政与集会的未央宫,也是整座炎帝城的中心。前殿宣室里,慕容黎冰正在试穿登基大典当天的龙袍,尚衣监、针工局与内染织局几乎是不眠不休,甚至得到民间召集人手,才得以在登基大典前夕赶制出来。
黎冰见到丈夫,挥退替她整理仪容、检视龙袍细节的宫奴。她就像过去丈夫结束一天的工作回到家时一样,笑容甜美地迎向凤旋。
要他如何相信黎冰真的绑架了她的亲妹,对她的父皇逼宫?
「旋哥哥,你觉得好看吗?」她在他面前转了一圈。
无论如何,她在他心里都是好看的。然而凤旋开口时却是语气凝重,「冰儿,你真的想当皇帝?」
黎冰定定地看着丈夫半晌。「天底下,谁不想当皇帝?」她这半生的喜怒哀乐、浮沉困苦,不就是因为「皇帝」掌控了她的命运?而现在,她选择当皇帝,自己掌控自己的命运,有错吗?
「我问的是你,不是天底下其他人。」
「这很重要吗?只要我成为女皇,谁也不能对我不公,谁也不能欺负你,谁也不能威胁把我们分开!」
凤旋有些无语。「谁威胁要把我们分开?」
黎冰住口,支吾其词,看起来像蒙受天大的委屈瞪着他。
「告诉我,霜华殿下的失踪跟你没有关系。」至於逼宫的事,这件事可大,熙皇看来也认了,那么就当他存心逃避,不问也罢。
黎冰突然瞪着他。「你提这个做什么?」她的口吻像吃醋的妒妇,厌恶那女人的名字从他嘴里吐出来。
「要让殿下从炎帝城突然消失,只有一个办法。炎帝城地下水道的分布图一直都没有公开,直到霜华殿下失踪的近日……」
而黎冰领进炎帝城的佣兵,显然完全知道地下水道的出入口位置,他们近日守备的分配全都特别防范这些地方。
他很希望他能怀疑其他人,例如与他一起参与这项工程的工部同僚。只要她亲口否认,他会愿意尽全力为她澄清……
黎冰在宣室踱着步子,低头像在沉吟些什么。
她可以撒谎,但成亲以来凤旋对她的包容和疼惜,却让她犹豫了。过去他也许是她的憧憬,她的迷恋,如今他却是她宛如另一半的存在,在她委屈之前,他已经感到心疼,在她不知道的地方,他为她默默承担……黎冰发现要对这样的他说谎,好难。
说了又如何?他们也找不到慕容霜华!像是赌气那般,她仰起头。「是,是我联合外人绑走她,但是只要她和父皇乖乖合作,一切很快会恢复平静。」
凤旋感到心痛,然后是心寒,她说这些话的模样,丝毫没有一点愧疚。
「你再恨他们,也不该拿国家大业开玩笑。」她知不知道,熙皇之所以将工程交给他,就是因为他是慕容家的女婿?他知道大辰的安危与高阳是密不可分的,大辰有危险,高阳就得独自面对雾隐和南方诸国的威胁,所以熙皇才放心地交给他。
但如今黎冰却将皇室最不可宣诸於世的罩门轻易交给外人!今天那些人能绑走慕容霜华,来日就能再威胁每一任大辰皇帝!他舍不得骂她草率,但这些话语却仍是剌伤了黎冰。
「我拿国家大业开玩笑?」黎冰不只恼羞成怒,还感觉到那些令她备感屈辱的过往被掀了开来。「凭什么她继承皇位,就是万民景仰,承天眷顾,而我继承皇位却是拿国家大业开玩笑?你知道我为了答出父皇的考题,被关在高塔上三天三夜,母妃只给我水和干粮,宫女必须在我倦怠时拿针刺我……」她举起手臂。「你看过手臂和大腿被针紮满孔的样子吗?你知道我的书卷上那些发黑的斑点是什么吗?它肿起来,还化了脓,母妃不准太医来,除非我写出完美的答案……完美的答案是什么?是啊,那必定是我无法想像的,因为就算我达成了要求,她永远都做得比我更好,永远!
「她读过的,我都读过;她做到的,我也努力做到。但是父皇永远只给她机会,给她接触国事、磨练能力的机会,他给我女诫,期待我和亲为大辰带来利益,我不够好,所以他不愿意承认我,我无话可说。但他连我所承受的,所熬过的,所努力的完全抹杀,就为了要我去为他的霜华和亲!为将来他的霜华继承江山时能够有更好的捷径维持两国和平!他何不干脆叫我去死?」
「但是,他终究没有逼你和亲,不是吗?」
「那是因为我第一次为自己争取想要的东西,所以我才嫁给你!」她做对了,不是吗?她为自己争取幸福,有错吗?黎冰因此平复情绪,即便因为过往的痛楚被撕扯开来,美眸泛红,但她仍是笑了,有些疯狂地笑了。「所以,这是我第二次为自己争取我应得的东西,她能够继承皇位,我也能。」
「你只是一直在跟她比较,那根本没意义。黎冰,她别无选择,必须继承皇位,而你能够选择,你知道吗?」
「我一直在跟她比较?」她彷佛被污蔑了那般,瞪大眼,嗓音颤抖。「是谁逼得我在她面前输得一塌糊涂?是父皇!」
凤旋突然沉默了。也许在外人看来,黎冰真正的痛苦,其实是源自她的母亲,即便他今天才明白那些曲折,他也无法不那么想。
但人的感情很奇妙,黎冰毕竟别无选择地跟母亲相依为命二十年,她得不到父亲的爱,只能寻求母亲的爱,由始至终就只有母亲的爱,哪怕再扭曲再暴力,都是她仅有的,若她选择憎恨母亲……
她怕自己一无所有。恨那个总是缺席的男人,将所有痛苦归咎到他身上,相比之下容易一些。
「告诉我她在哪。」凤旋决定,只有找回慕容霜华,一切失序以及伤害才能降到最低,至於地下水道——他只希望尽快找到慕容霜华,待一切尘埃落定后,工部才能重新改建,确保炎帝城的安全。他不要妻子成为一个残杀手足,被已逝者错误的期待困在皇位上作茧自缚的女皇!
黎冰却不明白,为什么他对她的苦难无动於衷,只想找回慕容霜华?
「我不会告诉你,起码在我登基之前。」
凤旋握住她皓腕。「算我求你!」
现在说服她放弃皇位,她想必听不进去。等他找回慕容霜华,就带黎冰远离这一切,不管要离开多远,不管他可能得放弃什么,那些终究没有她来得重要。他相信总有一天她会找回真正的快乐——如果她不曾用虚伪的感情敷衍他,过去这段日子以来,他们不是一直很幸福很满足吗?皇位能给她那些吗?
黎冰发现凤旋不是随口说说,他的眼神告诉她,他对寻找慕容霜华一事,无论遇到多少阻碍都不会改变。
为什么……
「我不知道他们把她带到哪里了。人是安德列带走的,也许在海上,也许往西去了,我不知道,你问我也没用。」黎冰的神情和语气同样空洞。
凤旋想抱抱她,要她等他归来,但他希望她能够用成熟而独立的思维想清楚。他不想抹杀她的努力,但造就这一切的她真有点像小女孩耍任性——他永远不会对她这么说,但他希望她想清楚,她把霜华当敌人,认为她消失了,就能守住一切,但事实并不是那样。於是他松开她的手。
「在我回来以前,你好好保重。」他说道,毅然转身走出未央宫。
「凤旋!」她不敢相信他真的走了!「有她就没有我,有我就没有她!你如果选择去找慕容霜华,那你就别再回来!」
凤旋几乎有些恼怒地回头看了她一眼,这次他选择给她一点惩罚,於是他真的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黎冰像力气被抽干了一般,跌坐在地上。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连他也站在慕容霜华那边?连他也选择了慕容霜华?在明知她受苦和委屈之后,他仍然选择了慕容霜华!全天下都只要慕容霜华,彷佛她是多余的;所有人都只爱慕容霜华,而她只是无理取闹的那一个!她跪坐在空旷而冰冷的大殿中央,突然觉得好冷,紧紧抱住自己依然没有用,她抱住了头,像要把自己藏在一个这世间唯一能接纳她之处……
没有,没有!这世间没有接纳她之处!她蜷缩成一团,颤抖着。
她什么都没有了……
「旋哥哥,不要走……」
凤旋首先去寻找昔日鹰军的同袍,告诉他们安德列是主谋,他相信蓝非有法子立刻订定出最有效率的搜查方式。
蓝非邀请凤旋一起加入搜查行列,凤旋没有拒绝。蓝非完全没问他为何不陪在即将登基的妻子身边,却选择寻找慕容霜华,凤旋相信蓝非一定知道炎帝城发生的事,蓝宰相的教养方式就是把儿子当成平辈,两人讨论国家大事也讨论军政事务。只是蓝非的个性向来如此,别人不说,他也没兴趣探人隐私。
那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偏偏是一场可怕的暴风雪。但凤旋在暴风雪到来之前,就接到来自高阳的家书。
他必须回家一趟,立刻。
「快动身吧,再冲疑下去,雪来了,你想走就只能等到明年了。」蓝非没看到他的家书内容,但他光用猜的也能猜得八九不离十。这封家书相当紧急,而且高阳王室近日的动静,他早有耳闻。
但凤旋有走不开的牵挂,黎冰还不知道这件事,虽然他也打算让她自己好好反省几天,可是他怕这一去,明年春天才能回来。
偏偏此时他离炎帝城已有数天的日程,而这封家书就是寄到炎帝城,又让军队辗转找到他,才能交到他手上,他再赶回炎帝城只会浪费更多时间。
「蓝非,帮我个忙……」
凤旋当日便动身回高阳。他从没想过终於能回到日思夜念的故乡,会是在这种情况下。他相信蓝非一定能让他暂时无后顾之忧他相信好友的能力,只是要真正做到毫无牵挂,恐怕这辈子都不可能了……
她的登基大典那日,天京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雪后的恨彷佛永无止尽,狂暴而残虐地以冰刃鞭打着大地,北风带来了她的咆哮与诅咒,大地冰封在哀伤之中。果然是适合她登基的日子,就如同她前半生所有的苦痛与仇恨,眼泪与乞求,到最后臝得的只有孤独。
黎冰站在高塔之顶,这是未央宫的主塔,也是全炎帝城最高的塔。若是从远方眺望炎帝城,必定会看见三座宝塔,彷佛插了三柄利刃的黑色宝冠。
天京很快就成了一片白色世界,炎帝城想必也是。
吉时已到,她缓缓步下高塔,沉重的黑色貂毛斗篷拖曳在台阶上,黑底织金的皇袍像盔甲一样将她窍细的身段束得笔挺,腰带上和环扣上纯金的盘龙扣反射着火炬野蛮的红光。
好冷。那些火炬为何没能带来任何温暖?
她踏着被鲜血染污似的红毯——啊,想必是天色的关系,那红看起来既邪恶又狰狞。
诸王之国的使臣站在未央宫四周的八条长廊上,见证她的登基大典。文武百官分立未央宫内两侧,向她下跪,齐声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天和地,都在这一日为她戴上寒冰的冠冕。黑色的荆枣是她的龙袍,荆枣划破了血肉之躯,用鲜血化作她的勳章,在冬将军的国度里,暴风雪才是权势的象征,它告诉世人,王权就如同凛冬一样不可藐视!它横扫大地,压迫众生,万物莫不战怀跪伏——
向你们的女皇献出生命,永示忠诚!
慕容黎冰坐在龙座上,眼神空洞地冷笑着。
终於,她是天下至高之城的女皇,诸王之国的共主。
但她却失去了唯一的,最重要的……
她握紧了龙座上的盘龙浮雕,冰冷的浮雕,龙背上的剌,陷入她掌心的肉里,她却无所觉。
看呐!连狂风和暴雪也尊她为帝,烈日因此不敢与她争辉。四海臣服,万民高呼,但为什么,那人却不在?他情愿转身离去,头也不回地选择跟那个女人站在同一阵线!留她坐困魔魇的王座,孤独与嘲讽成了她的左右宠臣,在可怜又凄惨的女皇身边耳语——
他走了,他丢下了你,选择那个女人。你输了,永远永远输了……
没关系,她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