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云庵依约赴会来, 他晓得开颜是个闲云野鹤的千金小姐,约的地方自然都是些新兴时髦的地段。
曲同过世后,这是第一回。开颜主动找父亲旧同僚且答应会面。
佟云庵直觉这是个契机。饶是一身碌碌事务, 也忙匆匆腾出空来见这位故人的孩子。
论起来, 曲同是佟云庵从业以来遇到的第一个贵人。当初他初出茅庐, 漏夜去曲家拜会。堪堪两面后, 曲同便同意授权了他的一部小说, 彼时曲同如日中天。加上喜得千金, 曲老师眉眼里都淌得出蜜来。
最后一次见曲老师, 佟云庵还记得他靠在茶室的交椅上,形容冷峻,听蒋月泉的一首刀会。期间门, 新来的茶艺师打翻了一只建盏, 曲同凝眉许久不曾说话,也坦言近来情绪不大好,稍微的高声他都捡不回魂来,答应的稿子怕是要再拖拖了。
佟云庵早当皮毛笑话了。附和着曲同,期间门, 佟出去接了通电话,再回来的时候,无心一瞥, 发现曲同把茶艺师重换的一只建盏径直反扣在桌面上, 上头泼泼洒洒淌了一汪的茶汤。
没多久, 业内就出了那样的惊耗。
佟云庵一身刻板严谨的夹克、西裤。
顺着服务生的指引,看到了永远游离在世俗之外的开颜。即便佟某人这个年纪了,他也很由衷得欣赏曲同与夫人留下的这个漂亮姑娘。
从前去曲家,开颜总是热络地问候父母的每一位客人。
他们走的时候, 开颜也会认真道再会,你们都要好好的呀。
父母离婚,父亲过世。那栋美式洋楼里的小公主也终究成了个孤女。
神仙眷侣追究的后来,原来如此经不起推敲。
偏偏曲同著文章是个最爱白描、留白的人。
橡木圆桌边,曲开颜见到佟老师踱步过来,连忙起身,跟着一道站起来的还有周乘既。曲开颜率先介绍二位男士认识。
佟云庵听到对方是开颜的男朋友,好多存疑也即刻迎刃而解了。
到底还年轻,年轻总是逃不过一个情字。
这样也好,于商人,有机可乘,总比铁板一块的好。
然则,开颜口里的这位周先生,一看便知道不是个好糊弄的主。
言谈举止里,进退得当,傲慢与保留感十足。
佟把开颜要的两本书给到她,女儿家即刻就转送给了身边人,问他,“对不对,是你要的吗”
周乘既稍稍意外,按下书不表。却是替开颜招待佟老师,问对方想喝点什么。
佟云庵直奔主题的心思也淡了些。因为深谙,这样的对象伴侣,可比开颜带着律师过来更有导向及决策力。
一场茶话会停在表面的嘘寒问暖上。
清明在即,佟云庵末了也托开颜届时去祭拜她父亲的时候,帮他也问候一句。
开颜淡淡点头,只说这一回谢谢佟老师了。有空,他们再单独请他吃饭。
佟云庵只说再寻常不过的小帮顾了,不必放在心上。他只怕开颜想不起她爸爸这个旧友呢。
说罢,佟某人便推脱还有事务要忙,先告辞了。
一程话务下来,周乘既其实都没怎么参与,陪同者的自觉。倒是开颜起身与佟某人道再会的时候,周乘既才仰头,给了她一个眼神,示意她去送送。
因为对方有事跟她谈。
曲开颜当即出去送了一程,回来的时候,周乘既坐在原处椅子上翻他手里的书。见人回来,也不多问,只说谢谢她的书。
顺便调侃,“有个钞能力的女朋友真是喜悦也惭愧。”
曲开颜当他酸话,什么钞能力,“这明明是你说的那个惠而不费。”因为至今,她好像还真的没送什么礼物给他。
周乘既把书看的一处折了角算作标记。合起来,同她说话,“我不需要你的什么礼物,你少气我两回就好了。”
曲开颜听后撇撇嘴,落座挨近他,“我气你什么了”
“自己想”
身边人忍俊不禁,继续喝手里的冷萃茶,“你怎么不问我佟老师朝我说什么了”
“那是你的事。”
“渣男嘴脸。”曲开颜不悦,“那么既然是我的事,你又催我去送人家干嘛”
“因为我在,他张不开口的样子。”
曲开颜凑过来端详周乘既,这时眼里的光好些了,说话间也满是茉莉与龙井的香气,“我没发现你还有这个用偿呢,冷面的人真是好占便宜哦。”
话又说回来,曲开颜只是自己沉不住气,她并不是不懂沉得住气的便利。周乘既是能陪陈适逢去最终谈判的主,他自然什么波诡云谲的心理战都见过了。
他不问,曲开颜也要告诉他。“还是爸爸遗稿的事。佟老师劝我再想一想,他也快退休了,想把爸爸的这本当封箱了。”
周乘既把手边红蓝两本工具书当手枕那样,垫在手下,左手食指在封面上若有若无地敲着, “嗯,那你怎么说的”
“我说考虑考虑。”
“考虑就给了对方再找你的余地。不想面世,就径直说不。”
“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周乘既摩挲着手里的两本书,直言不讳,“你如果因为我这两本书,而觉得要还对方人情,这可不是惠而不费了。对我来说,你是血亏。”
曲开颜笑意很浓,“嗯,我就是要你觉得亏欠我。我现在可懂男人为什么要一掷千金追女人了,真爽,反正对我们依旧是惠而不费,可是我看着你拒绝不了我的样子,甚至为难的样子,真爽,不,是舒服。”
周乘既眼里一闪而过的阴晴不定。
曲开颜就更加骄纵了,要不说公共场合最安全呢。她看着有人隐而不发的样子,太有趣了。与君子恋爱,与君子博弈,与君子耍流氓。
君子伸手示意买单。曲开颜却不想离席,不想离开安全之地。
因为她知道情绪稳定的人,发疯批病的时候,也蛮吓人的。
二人独处私语,曲开颜为了哄周乘既开心,“乖乖儿,我真的答应佟老师考虑一下了。就像佟老师说的那样,国人都追求圆满,时隔这么多年,爸爸以遗作方式再出现,也许对于他的读者是一种圆满。对佟老师也是。我想,对我们也是。我很开心,你看过爸爸的故事。”
有一种冥冥之中的宿命感。
周乘既听她这番话,目光却逡巡了许久。想说什么,又顾忌着她才稍缓的情绪,只四目相对里朝她勒令,“公众场合,请不要乱喊我的名字。”
“就喊。”
“这不是你该喊的。”
“那该谁。你奶奶”
“是。因为是她取的,她当她孙儿是个宝才这么溺爱着喊的。”
“”
“你当吗”
“什么”曲开颜一时没转过弯来。
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周乘既在她对面沉寂不显。
曲开颜脱口而出,“我当然当啊,周乘既,我是不是还没认真说过我喜欢你啊。我喜欢你啊,周乘既。”
“”
“那么,我现在可以喊你的小名了吗”
某人不置可否,提上空椅上的东西,携起桌上的书。知会她,“走吧,回家。”
曲开颜不满意,“喂,你还没有回答我。”
周乘既拽文般地跟她扯了个典故,卿卿我我的出处。
竹林七贤中的王戎不肯老婆喊他“卿”,老婆反问他,我爱你、亲你才叫你卿,我都不能叫了,谁能叫吗
曲开颜马虎精,糊涂得很,一时听不懂,反而嘲笑他,“喂,你个理工科毕业的,为什么这么文绉绉的啊”
“大小姐,理工科毕业也是要上小学、初中和高中的。也是要学成语释义的。”
“那我怎么不知道的”
“谁晓得你呢。大概那时候曲开颜都不读书,光想着和你的笔友通电话了。”
这个人,真的,脑子里装的必须是cu。
非我族类,即是妖。
从餐酒吧出来,电梯里徐徐往下落,周乘既替她理理戴歪的帽子,问她,接下来去哪里。还是回去
曲开颜见有人若有所指。故意和他逛花园,答应佟老师的事,她确实放在心里了。
这个点时间门尚早。她想了想,终究抬眸看周乘既,“你陪我去我小时候住的别墅看看,好不好”
就是同小区她真正的家。
她出生的地方,她父母待过的地方,她父亲去世的地方,她十二岁起,就一直逃避的地方。
周乘既一瞬不瞬的目光回应她,手从她帽沿上滑下来,轻轻捏住她一边的耳垂,“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