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芒种(4)
这是遭了难了, 一副蔫头耷脑的样子。可不得蔫吗, 把太皇太后的印章给弄丢了,这是掉十回脑袋也补救不回来的大罪。
嘤姑娘毕竟是个机灵人儿, 她随扈行走,这一大群人马,哪个是没有根底的?这种地方能丢了东西,就说明是有人有意下绊子。那么这个下绊子的人是谁呢, 几乎不用考虑,当今万岁爷无疑。至於万岁爷爲什么要下这样的狠手, 还不是因爲她那句「回民」,彻底把万岁爷给得罪了。
你做初一,我做十五, 这两个人就这么你来我往地对掐, 谁也不认输,谁也不怯场。幷且如果最后姑娘如太皇太后所愿封了继皇后,可以预见, 帝后还会这么不依不饶地较量下去, 直到一方彻底缴械投降。小富本以爲这位和先皇后的不同,仅在於这位更顽强,也更耐摔打, 结果到最后发现不单如此。嘤姑娘有那种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 气度, 她自己可以一点儿不生气,脸上笑着,就把柴火堆点着。这是何等胆大妄爲的创举, 就这一点来说,小富是非常佩服她的。
当然痛快过后总得付出点代价,万岁爷把她保命的印章弄到手了,小富将「万国威宁」呈敬上去的时候,分明看见了万岁爷眼里的寒光,折变一下,大概就是「齐嘤鸣,朕要你哭着求朕」的意思吧。
现在人终於来了,万岁爷出气的时候也到了,今儿一天别说万岁爷,连他也百抓挠心。尤其太阳落山那会儿姑娘又见了海大人,不知道回头这件事儿该拿什么来相抵,闹得不好,就是皇后的位分。
小富自己心里瞎琢磨,抱着拂尘看了她一眼,「姑娘,今儿万岁爷龙顔不悦,回头您进去了,说话千万软乎点儿,不爲您自个儿,爲您阿玛。」
嘤鸣挺好奇,她的印章被他偷了,自己还没不高兴呢,他倒不高兴上了?
「爲什么呀?」她问,「是这行宫不称万岁爷的意儿么?横竪住几晚就要走的,将就将就不也过去了么。」
小富摇头,「不是爲这个,是有旁的不顺心。」
「那一定是底下人伺候不周。」嘤鸣得出了结论。
小富觉得她是有意和稀泥,灰心地说:「姑娘别往别的地方想,就往您自个儿身上想。」
嘤鸣思忖了下,那就是见了海银台的事给捅到皇帝跟前去了,她虽也觉得自己欠妥,可见都见了,能怎么办!这里不像紫禁城,没有那么多的门禁,也没有层层守卫不让走动的令儿,她就那么溜达溜达,一不小心遇上了,也不是什么大罪过吧!
横竪小富透了底,她心里也有了防备,军机大臣退出大殿的时候,她老老实实站在月台上候着,心里还在嘀咕,不知皇帝会不会见她,倘或不见,她是不是应该站到天亮,以表决心。
松格对主子的前途未卜充满忧虑,「您这回可得留神,防着万岁爷下死手整治您。奴才在外头听信儿,您要是不成了,就大声告饶,奴才听见了立马去搬救兵。老爷不也在城里么,万岁爷瞧着老爷往日的功勋,也不好意思杀了您。」
嘤鸣眨巴了一下眼,觉得自己真不幸。都说让她当皇后,可她在那个鬼见愁跟前哪敢充人形儿!她天天提心吊胆,怕自己保不住这颗脑袋,连累她的这个忠仆还得想辙给她搬救兵,说出来可太委屈了。
「你放心,我会活着回来的。」嘤鸣握了握她的手,扭头看见小富出来了,便迎上去问,「怎么样?万岁爷答应见我了吗?」
小富说是,「姑娘进去吧,万岁爷把御前的人都撤了,您那满肚子话就敞开了和万岁爷说吧。」
嘤鸣怔了下, 心说小富可真是个办差事的老手,她随口的一句话,他也照原样回禀上去了。皇帝撤走了御前的人,怕不是要听她说心里话,是要和她明刀明枪的来了吧。毕竟吵起来不好看,也不好听,万一又碰上她出言不逊,怕面子下不来,把人都叫散了,也可免於折损了帝王威仪。
「万岁爷想得真周到。」她笑了笑,「这么着也好……」
松格凄凄惨惨地目送她进宫门,简直像在目送她押赴刑场。小富瞅了松格一眼,「你哭丧着脸干什么?不爲你主子高兴吗?」
松格不明白有什么可高兴的,疑惑地看着小富。小富的眼神满含鄙夷,「真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丫头,跟前没人好办事儿,万一万岁爷把你主子幸了呢?」
「啊?」松格还是一脸茫然。
小富嘿了声,「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糊涂?幸了,就是临幸,翻牌子,知道不知道?」
松格感觉手背上的汗毛都竪了起来,「这么不对付,还能『幸』?」
小富得意地扬了扬眉,「那可不一定。」
所以主子的名声,有时候就是被这类奴才带累坏的。这是什么地方?皇帝现在又是什么心情?无论如何都扯不到那个「幸」字上头去。
行宫的正殿规制是放大的养心殿格局,正殿中央设宝座,两头有暖阁。嘤鸣进来的时候果然四下无人,偌大的殿宇里只有皇帝一个,他正坐在他的髹金龙椅上批阅奏疏,也不知听没听见她的脚步声,反正看样子十分不拿她放在眼里。
没人通传,又担心不合时宜的当口说话会招来横祸,於是她就静站着,打算等皇帝把手上这封批完,再开口向他请安问吉祥。等待的这段时候,嘤鸣的脑子一刻也没闲着,那位主子爷从来不是好糊弄的主儿,她也有些担心,不知闹到后头又会出什么岔子。
反正从来都是不欢而散,也没什么,嘤鸣对任何人都没有太强烈的爱憎,唯独这位,可能是从小到大见过的最讨厌的人了。可是命运偏要捉弄她,把她送进宫,又结交了他。外头行走的爷们儿随便哪个都比他强,倘或真要她填了深知的缺,她就觉得这辈子肯定完了。
很嫌弃地打量一眼,皇帝低着头,案上烛火照亮他的鬓发和长眉,即便离了八丈远,不用看脸也知道这人没朋友。她轻轻叹了口气,讨厌又不得不天天面对,今儿对着镜子梳妆的时候发现自己瘦了,这岁月可真太难熬了。
座上的人终於停了笔,慢悠悠把笔搁在山水笔架上,又慢悠悠阖上了折子。然后视綫投过来,平稳地,甚至有些死寂地,就那么看着她。
嘤鸣没想去分析他表情里的含义,向上蹲了个安道:「奴才漏夜叩见万岁爷,请万岁爷恕罪。」
皇帝还是那样的表情,顺手拿起下一封折子,淡声道:「有什么话就说吧。」
嘤鸣也没打算兜圈子,她掖着手说:「万岁爷,奴才丢了东西,身上和包袱里全翻遍了也没找见。」
皇帝皱了皱眉,「你丢了东西,是你自己的事儿,上朕这儿说什么?」
她的嗓音带了点凄惶,嗫嚅道:「那东西太要紧了,否则奴才也不能这么晚惊动万岁爷……万岁爷,奴才把老佛爷借给奴才的那方印弄丢了,就是那方万国威宁……」
她泫然欲泣,平时满脸的笑模样,现在倒是不见了,原来她也有害怕的时候。皇帝心里冷冷哼笑,可既然知道害怕,爲什么做出来的事儿又那么不知死活呢?
「那是英宗皇帝留给太皇太后的,你把那方印弄丢了,等着太皇太后拿你开刀问斩吧,朕不管。」
他冷眉冷眼,心情实在很不佳,重新翻开了手上的折子,也不再看她了。
「可是……」她在底下嘀咕,「万岁爷不是应当知道这方印的下落吗……」
皇帝啪地一声阖上了折子,「朕怎么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