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禄点头,「那快进去躺下吧,万岁爷命小富给您熬汤去了,过会子就来。」一面说,一面将门上垂帘挑高些儿,「姑娘请吧。」
又上这儿来了,嘤鸣只觉浑身都打不起精神,好像真要病了。她想好了,要是皇帝问起就说好些了吧,至少不必留在帐里过夜。真要是明早从行在迈出去,那在太皇太后跟前可浑身长嘴也说不清了。
最好的朋友才下葬,当晚就自荐枕席,她受不了别人这么戳脊梁骨。这皇帝最恶毒之处就在於此,横竪这种事上男人不吃亏,只有女人折损顔面罢了。
她是负着气的,进去后面色不佳,见了皇帝也做不出笑模样来,这让皇帝觉得她确实是病了,幷且病得不轻。身强体壮的时候怎么挤兑都可以,生病了再折腾,怕她会撑不住,万一一气之下死了,那就不太好了。
她蹲安,皇帝说免了,因爲她得的病过於私密,皇帝作爲男人,有点不大好意思。
「准你躺着。」皇帝说,往西边瞥了眼。那儿有张长榻,上头铺排好了坐卧的用具,看上去舒适温暖。
嘤鸣呵腰说:「谢万岁爷恩典,奴才这会儿还撑得住。」就是不肯挪步,低着头,僵直地站在原地。
皇帝很不喜欢她这种没眼色的样子,赏了她脸,她又摆起谱来。
「过去躺下。」皇帝寒声道,「要是不愿意躺着,就上外头站着去,站在御前侍卫对面,让他们瞧着你。」
御前侍卫是寸步不离行在的,大帐前尤其多,整队戍守如铜墙铁壁。众目睽睽和面对皇帝相比,究竟哪个更难熬呢?嘤鸣计较了下,老老实实在榻上躺了下来。当然躺也躺得极不安稳,她一向守礼,从不在母亲和丫头以外的人面前躺着。这回被迫横卧在皇帝眼皮底下,那种尊严受到践踏的感觉更胜养心殿顶砚台罚跪,她臊红了脸,难受得直想哭。
皇帝垂眼看她,见她这模样,纳罕道:「你是不是在琢磨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脸这么红,是什么道理?」
德禄的下巴差点惊掉下来,榻上的人更想哭了,顽强地说什么都没想,眼里却要水漫金山。
皇帝不擅长安慰人,看她今天可怜,决定暂且放她一马,「你放心,朕不会趁人之危的,朕对你没意思,你不要自作多情。」
德禄的脸彻底垮了下来,心说一个人一辈子过得太顺风顺水,有时候难免自负。照说万岁爷有过皇后,嫔妃也十几个,不应该是这样的,可万岁爷照旧不知道应该怎么和女人相处。也是的,往常御幸和召见臣工没什么两样,膳牌随便翻一翻,到了点儿大红铺盖卷起侍寝的嫔妃送进去,掐好时候敬事房的人喊一嗓子「是时候了」,里头很快就把人送出来。有时连喊都用不着喊,万岁爷就完事儿了……御幸女人对他来说,不过是偶尔的消遣和传宗接代的途径而已。他不需要琢磨那些女人的好恶,甚至连她们姓什么都弄不清,所以让一颗对付朝臣的头脑来对付女人,本来就是一场灾难。
那厢的嘤鸣呢,可说是彼此彼此。皇帝对她来说是世上最恶心的存在,尤其他还自以爲是,简直让人笑掉大牙。满心的尴尬被他彻底化解了,她直挺挺躺着,说:「奴才不过是不习惯躺在这儿,万岁爷别多心。」
皇帝哦了声,「不习惯躺在这儿?那太好了,明儿接着在大帐里过夜,再不习惯就上养心殿,一直躺到你习惯爲止。」
嘤鸣气得痰迷心窍,那种郁郁不得纾解的痛苦几乎要把她憋死了。可她不能冲撞他,一气之下拽起薄被把自己罩起来,再也不愿意说话了。
她挺屍的样子看着有些吓人,皇帝冷笑一声,她越是不痛快,他越是称心。看来让她在大帐过夜的决定做对了,她设计拿假印坑他,此仇此恨没那么轻易一笔勾销。等着吧,来日方长,除非她能从宫墙里飞出去,否则就得一辈子这么不痛快下去。
这时小富端着碗进来,俯首道:「万岁爷,赵太医说的汤熬得了。」
德禄便轻声细语喊姑娘,「身上有病不能忍着,把这汤喝下去就大安啦。老佛爷最心疼姑娘,眼看要进京了,回头惊动了老佛爷倒不好。」
嘤鸣没辙,心里后悔,这回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她不情不愿坐起来,言不由衷地说着「谢万岁爷恩典」,把小富手里的碗接了过来。
低头看,黄澄澄的汤水上飘着姜末子,应当是姜汤。这个不难喝,正打算一饮而尽,才碰着嘴唇就闻见一股酒味儿。她讶然抬起眼,「怎么是酒做的?」
小富笑着说:「黄酒暖身子最好,太医说喝了这个,不消一个时辰准保姑娘不疼,姑娘试试吧。」
可嘤鸣滴酒不沾,她不像大部分祁人姑奶奶那样自小拿酒当茶喝,她吃醉虾都要腿软,更别提这满满一碗了。
「我喝不了这个……」她讪讪说,「回头御前失仪可怎么办。」
皇帝拿她喝不喝药,看成了检验她真病还是装病的唯一标准,「朕最恨受人诳骗,如果你今儿撒了谎,朕就问你鄂奇里氏藐视朕躬之罪。」
嘤鸣心想这回是骑虎难下了,她装的这个病,没人能验出是真还是假,所以皇帝就想拿这个法子来折腾她,八成又打听好了她不饮酒,有意想看她出洋相。
然而不喝不行,她没有试过自己酒量如何,更不知道自己酒品如何。她在喝之前抬眼瞧瞧皇帝,「万岁爷,奴才从不喝酒,今儿主子赏了恩典,奴才不能不喝。可万一奴才喝醉了,做出大不敬的事儿来,还请万岁爷恕罪。」
皇帝觉得自己有度量,不会和醉鬼计较。还有她说的大不敬之罪……他甚至有些好奇,会是怎样的大不敬。
当然,这不过是自己私底下的想法,嘴上依旧不能饶人,「不过一碗姜汤而已,你还打算借酒盖脸对朕不敬?酒品即人品,望你自重。」
嘤鸣无话可说,反正遇见这皇帝就像遇见了鬼,说什么都是枉然。
她直着嗓子把一碗全干了,最后品咂一下,倒也不怎么难喝,不过味道有点冲。暖胃是真暖胃,从喉头一綫飞流直下,像火星子点燃了柴堆,整个腔子都烧起来了。
嘤鸣对自己一向很有把握,觉得万一醉了,至多倒头就睡罢了。可是后来据德禄说,这次她拽着皇帝聊了很多。关於这个她还有一点印象,其中两句直到她醒后还记得清清楚楚,当时她摆布着自己不甚灵便的舌头高谈阔论:「我这个人,说话向来很温存。如果哪天我让您下不来台了……别纳闷,我那是故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