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处暑
「发昏当不得死, 这会儿就别赖了。」小富错牙一笑道, 「我告诉你,你扔物件的时候有人瞧见了, 别打量老子不知道。老老实实供出是谁指使,后头的事儿不和你相干。你要是嘴严,老子开山镐都带来了,不愁凿不开你的嘴。」
扁担自然知道干了这种事儿的下场, 哪儿能真的不和他相干呢。这会子都成了同谋了,想择也择不出来, 因此他只有死咬住不松口,连哭带喊说:「富爷,您不能冤枉我。谁看见了, 您让他来和我对质。」
小富哎哟了声, 发现这小子不见棺材不掉泪,於是扯着嗓门喊了声来呀,「把这个混帐羔子架起来, 扒了他的裤子!宫里一年两回查净身, 眼看时候又到了,给我仔细验,甭管有没有, 都送到黄化门, 让小刀刘再给他净一回茬。」
几个太监应了声,又把人从地上提溜起来,左右架住了, 另一个伸着两手就要上来解裤腰带。
扁担终於哭了,夹着两腿泪如雨下。太监到了这个份儿上,谁不知道那地方是最见不得人的。当年家里苦,闹蝗灾,走投无路了才舍了那块肉进宫的。净身时候受的罪就不说了,提起来眼泪能流两海子。后来年月长一点儿,那种痛化作心上的疤,不单他,每个太监都是这样。他们这行有他们这行的忌讳,爲什么太监最恨人叫他们「老公」,因爲他们再也不是公的了,所以谁拿这个称呼他们,简直堪比駡他们八倍儿祖宗。如今要扒裤子,那是活生生打他们的脸,是比**折磨残酷百倍的精神摧残。
只有太监最知道太监的弱点,有时候同类相残,比外头杀进来更可怕。
扁担说不,「别……别扒……」
小富因他干的破事吃了挂落儿,这会儿正一肚子怨气。养心殿一向太平无事,万岁爷眼里不揉沙子,谁敢在御前耍猫儿腻?如今可好,来了个预备的主子娘娘,外头的乌烟瘴气像要吃唐僧的妖精,竟也敢扑进养心殿来。可恼这事儿又是哑巴吃黄连,不好禀明万岁爷,他们近身伺候的都知道主子对嘤姑娘不同,只有这待驴,听人调唆给人上眼药,搅起这么多是非来。
「好好的浪日子不过,你是搅屎棍儿成了精吧?」小富呸了一口,掏出一块手绢强行塞进他怀里,又狠狠拽了出来,一手抖得拎了条蛇似的,咋咋呼呼说,「瞧见没有,这是他从嘤姑娘箱奁里偷的,如今人赃幷获,交慎刑司打折他一条腿再说!」
和小富同来的太监们闹腾起来,欢天喜地像过节似的,说话儿就要把人拉出去。
扁担眼看再也洗不清冤屈,也没了要狡赖的心,他垂着脑袋说:「我招……我招……是贵主儿跟前珠珠把核舟给我的,让我扔在姑娘走过的地方,再让御前伺候的拾着……我原说了我不愿意干这个,她们就拿我兄弟来逼我。我爹妈就生了我们俩,我不护着他,谁顾我们死活?富爷,求求您了,给我条活路吧,我是一时猪油蒙了心……「一面说,一面大耳刮子抽得山响,痛哭流涕着,「全是我的错,连累诸位爷一块儿受累。我下流没气性儿,跟着天下第一的主子,却在主子跟前使假招子……我万死,我万死!我对不起嘤姑娘,我来世变牛做马偿还姑娘,只求富爷给我求求情,饶了我这条狗命吧!」
唉,说实话,他在养心殿伺候好些年了,就算平时不怎么往来,单是照脸,一天也见好几回,算是老熟人了。眼下这么整治他,看他又哭成了这模样,也着实可怜见儿的。
小富抬抬帽檐,长吁了口气,「你啊,非逼人出狠招,何必呢!嘤姑娘是善性人儿,她在御前认下是自己掉的,就是不愿意万岁爷震怒,彻查这件事儿。春贵妃给你多大好处,也不及嘤姑娘留了你一条性命的恩情,你给我醒醒神儿,抆亮招子看清喽。」
「是是是……」扁担跪在地上叩头,「奴才再也不敢了,往后我全听姑娘的,粉身碎骨报答姑娘的大恩大德。」
横竪这回只要掏出背后使坏的人,事儿暂且不宜闹大。小富垂手在他肩上拍了几下,「你要保命,自己别声张才好。嘤姑娘交代了的,不许难爲你,可你自己要往火坑里跳,谁也救不了你。」
扁担说是,他是个晓事儿的人,边抆眼泪边说:「富爷,请您给我带句话给姑娘,奴才愿意将功折罪。只要姑娘发话,我就敢去承干宫对质,保准把那些黑了心肝的揪出来。」
小富点了点头,「只要你记着欠姑娘一条命就成了,我一字不漏替你把话带到,姑娘有什么打算,不由别人做主。你仔细等着吧,有派得上你用场的时候,自然吩咐你。」
小富大摇大摆走出太监值房,屋里光綫昏暗,甫一出来,太阳刺得人眼睛疼。
万岁爷这会儿在干清宫呢,嘤姑娘在后头体顺堂里等信儿。小富迈上穿堂就见她在西边梢间里看书,槛窗半开着,那玲珑的侧影,有梅花一样细洁芬芳的味道。
「姑娘!」小富叫了声,她转头朝外看,他快步进了体顺堂。
松格性子急,拽着他问怎么样了,小富左右看了一圈儿,才压低声道:「是春贵妃打发跟前一个叫珠珠的宫女找的扁担,让他把核舟扔在姑娘走过的路上。」
松格听后大爲惊讶,「竟是春贵妃吗?咱们和她无冤无仇的……」
嘤鸣笑了笑,什么叫冤,什么叫仇,这世上能立於不败之地的只有利益。阖宫上下都知道她将来是继皇后,贵人和嫔将你打倒了,好处落不到自己头上,还不是便宜别人。只有那个离皇后之位一步之遥的人坐不住,以爲扳倒了她,自己就能当皇后……其实不是这样,就算没有她,也会有另一位贵女填补。毕竟皇后的位分出缺,远比贵妃位分出缺有吸引力得多。
小富见她还是不太上心的模样,有点替她着急,「春贵妃都惹到您头上来了,您怎么还笑呢?」
嘤鸣说:「我不笑,还能哭啊?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再等等也没什么。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松格很机灵地接了话,「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嘤鸣有点招架不住她,无奈地点了点头。
小富说也对,「您这会子还没受封,先让她蹦躂两天,等咱们当上了皇后娘娘,让她见天儿伺候您梳头。」说罢鬼鬼祟祟一笑,「姑娘还不知道呢吧,我听徳管事的说,今儿慈宁宫召见了几位大学士,朝廷下达的要紧文书都是他们商议草拟的……我这儿先给姑娘道喜啦。」
嘤鸣冲冲噢了声,「谙达别客气。他们拟什么呀?给我下的诏书?」
小富说:「那可不,万岁爷昨儿傍晚上老佛爷那儿去……」一时发现说秃噜了嘴,忙顿住了,讪讪笑道,「泄露圣驾行踪是死罪,姑娘就当没听见吧。我前头还有事儿呢,就不陪姑娘说话了。」说罢一溜烟跑了。
嘤鸣沉寂下来,看着外面的天顶出神,松格见主子不说话,心里不安起来。
「主子,您别难过,人各有命,您就是当皇后的料,进了海家他们也受不住您这份福泽,没的把人家门头压塌喽。奴才知道您……可咱们不能心思窄。您不是说过吗,有锣打锣,没锣打鼓,啥都没有就啃鶏屁股。」
嘤鸣看了松格一眼,「谢谢你开解我,我就是想着……要是下了诏书,我还能送膳牌吗。」
松格楞住了,「敢情您不是担心那个?」
「哪个啊?」嘤鸣没太明白她的话,「我进宫不就是来当皇后的吗,这都小半年了,她们拿我当眼中钉呢,再没个说法儿,我真得啃鶏屁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