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这是她对花双蝶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花双蝶抿嘴笑道:“我敬重姑娘为人,甘心乐意为姑娘驱使,不用道谢。”
民宅小院寂寂寥寥,谢开言坐着晒太阳。
花双蝶抱着一些布料走进租宅。已经入宫做了御衣坊女使,她就不能随便外出了。
谢开言无意看了看花色,马上说道:“宫中近期会举办丧礼,你回避点。”
花双蝶惊讶道:“谢姑娘为什么这样说?”
谢开言捻了捻花双蝶抱出的衣料残角,解释了缘由。
“我的母亲自小就告诉我,当华朝礼部要下治丧帖子,依照旧历殉葬嫔妃时,都会采点这种罗红织锦布做入殓罩衣。但因殉葬是古制,怕嫔妃贪生出逃,礼部的人都不会先泄露任何风声。”
谢母是华朝前礼部尚书之女,私下掌握到不少宫中秘闻。同时,心力交瘁的谢开言害怕惊吓了花双蝶,没有说出另外一个事实——女使也会下陵寝陪葬。
谢开言抆去吐出的鲜血,潜伏在马车之下,跟随深夜奉诏入宫的太医进了内街。等万籁寂静之时,她便不顾内力快枯竭的景况,广开天地耳目,搜寻深宫里的声音。
一波宫女惊呼着跑散,后面有士兵在追赶,顿时马蹄喧闹,火把高照。小黄门匆匆走过,渗落两三言语:“……陛下趁着酒醉……提剑杀了大皇子……唉……和淑妃作对的人没有好下场……我们赶紧去候着……”
彼时谢开言并不知道,淑妃就是阿曼的封称。但她听到了关键,心底一点微薄的希望火光就这样熄灭——从文弃武的储君已经被杀,三国纷争不会止戈。
谢开言使了身法蹿到绣坊,点倒花双蝶,将她背负在身上,跃向宫墙外。司职的羽林卫随后发现了她的动静,箭如雨下,她拼着一股力,抱住花双蝶滚进御沟,趁宫廷内乱人手不继时,游出了河道。
谢开言为救出花双蝶,妄动精气,不断咯血,两鬓白发零落如雪。察觉到无力回天时,她便请求花双蝶梳理好发辫,穿上一套崭新的衣裙,走去残破的东街。
叶潜的祖宅,弘毅太子府冷清伫立在街尾,乌鸟都不愿在这里落足,翅膀掠过干枯的枝桠,便呱地一声飞向天外。
谢开言打听到叶潜留在了北疆,领首战兵权,正全力攻打理国边境,收复华朝失落的土地。
二十天前她就写了书信,重金委托馆驿转交,但是叶潜未回。
趁着回光返照之际,她想好好看看叶潜骨子里眷念的地方。
一道破旧的纸窗掉在雕花栏外,抆着疏落花木。她坐在廊道里,不知昏迷了多久,被风声唤醒时,看到铠甲未除的叶潜匆匆走来。
谢开言努力睁开眼睛,以为所见到的又是幻觉。只因往日的公子潜,用月华清风塑骨,眉目镌刻着冷漠。但是现在走过来的人,眼底竟然敛着一丝急切,一身戎装,衬出了英伟不凡的风姿。
“仗打完了吧?”她蹬了蹬腿,踢到叶潜跪落的单膝。
叶潜拉下黑金披风,将谢开言裹起,轻轻碰了碰她的脸,说道:“为什么不听话?一定要来找我?”
谢开言扯扯嘴角轻笑:“我想如果经历了你那样的苦痛,就有资格站在你面前,向你讨一份喜欢吧?”见他默然不应,她发狠又踢了一脚,说道:“我已去官府申报户籍,做一个华朝人,你来引荐。”
叶潜将她抱到宫内石床上,要说什么,一低头,发现她已熟睡。
谢开言的熟睡其实与昏迷无多大区别。清醒时,她便紧紧拉住叶潜的衣领,不准他离开。
“我快死了,阿潜,我不甘心啊。”她吐出一口血在他衣襟上,与一缕雪白发丝相衬,显得触目惊心,“我原本想打晕你,拖你去海外隐居,可是没料到会中毒,完成不了心愿。”
叶潜抱住她的身子,低声说道:“你有什么心愿?”
巨痛淹没了全身,谢开言的神智有些不清醒,因而说出了实话。“我想缠住你,让你避开战争,这样就能保全谢族的性命……还有你的性命……”
叶潜紧紧抱着她,发觉她的身体轻得像一片落叶。
谢开言又说道:“我知道你有野心……放眼这整片华朝……没人是你的对手……那大皇子未继位就死了……想必也是你的计画……如果你掌权……答应我……至少要放过谢族……”
叶潜死死抿住嘴,再说话时,就控制了嗓音的颤抖。“别说傻话,你就在我怀里,不会出任何事。”
谢开言又昏死过去,落得形销骨立。他掀开她的衫子,看到了那些攀爬在背上的累累痕迹。花双蝶送来补身的药水,转述了谢开言去过哪里。
“百花谷每隔十年便会迎来花朝大会,那个时候,也是久远的谢族考验弟子的日子。相传,他们会渡过荒漠历练,存活者再来桃花障磨砺,大难不死之下,才能得到五堂长老的公认。”花双蝶叹口气,“但谢姑娘是为了脱离谢族而来,自然没有解毒的丹药等着她。而且渡过桃花障时,她又动了情,触犯大忌,这样才落下清除不了的毒根。”
叶潜听明白了,桃花障的厉害之处不是瘴气,而是不能动情。谢飞如此处置谢开言,自然是要练就一个冷心冷性的领袖人物。
他不禁一掌击碎了窗棂。
花双蝶福了福身子,道:“谢姑娘为公子做到如此地步,世间少有。就我这个外人看着,都怜惜不过,请公子好好陪她几天吧。”说完,她便退出旧置的太子府,继续隐匿起行踪。
叶潜只用十二天就完成了原计二十天的清边战争,匆匆赶回汴陵覆命。作为嘉奖,皇帝准许他提出一个要求。
叶潜请求娶谢开言为妻,皇帝见淑妃阿曼偎依在旁,频频摇着他的手臂,心下一松,就应承了。
叶潜随即准备了一场简单的婚礼,卓太傅收到书信赶到弘毅太子府,在斑驳大臀内,替静默的两人主持了仪式。
谢开言一直昏迷不醒,着大红牡丹喜服,萎靡倾倒在叶潜胸口,如同失去色泽的鲜花。叶潜着装更是简便,紧紧抱住他的新婚妻子,一刻也不愿放手。
卓太傅不禁叹道:“夫人对公子眷念至深,才能这样去国离家,追逐到华朝来。”
叶潜不说话,心中也是这样的念头。即使还冰冷的人,也会被谢开言的所作所为感动。她的心或许很大,装满了谢族和他,但无论如何,她待“阿潜”的那一半,是纯粹的感情。
叶潜用内力维护住谢开言的心脉,以寒蝉玉石做引诱,请来了世外高人天劫子。
天劫子俯身看了看谢开言的气色,抚须道:“毒入内里,来不及了。”
叶潜忙道:“大师以炼丹解毒扬名天下,不可妄议‘来不及’。”
天劫子嗤道:“你这小娃口气大得很咧,老夫百把岁的人,怎么不能说来不及?”
叶潜静默一刻,道:“大师,这毒——”
天劫子抻足了架子,才说道:“你用内力稳住她心脉,只能支撑十天。配置她的解药,却需要十年。”
一向喜怒不形於色的叶潜颓然坐下,握住了昏睡中谢开言的手腕。
天劫子见叶潜流露真情,便咳嗽了声,道:“再说了,这解药配置十分艰难,跑遍整个华朝才能采集到药引。如今华朝四分五裂,赶个车过去还得提防盗贼,你叫老夫安生着去哪里配药?”
“那我便将这整个华朝统一起来。”叶潜抬眼冷冷说道,“方便大师采药。”
天劫子嗤笑:“空口白话。”交代完所有事情,转身拂袖而去,再也不愿在一间破落的府邸里呆上片刻。
此后,叶潜安排卓王孙设棋局,困住天劫子十年。
太子府旧置寝宫底布满了冰块,叶潜开凿出一方泉池,融入特制药材,将谢开言徐徐放进水里。
谢开言被惊醒,大口喘气。她紧紧搂住叶潜的脖颈,哭泣道:“阿潜……阿潜……不要放开我……”
叶潜吻了吻她的青紫嘴唇,低声道:“睡一觉便好。”
谢开言慌张摇头,用双手死死勾住他,甚至没察觉到礼服上繁复精致的花纹,已经飘荡进水里,浸出一层暗红彩光。
“我不想睡过去……你带我回乌衣台吧……我想再看看那些花儿……”
叶潜忍住心伤,吻着她的额角,哑声道:“十年后带你回去,等我十年。”
谢开言的背部已经接触到冰水,她冷得发抖,泪水不知不觉滚落眼角。“傻阿潜,我连一刻都不愿与你分开,怎么捱得住这十年。”
叶潜再也说不出话,只是亲吻着她,逐渐将她放进水底。
“阿潜……”水中似乎传来最后一声叹息。
叶潜整理好谢开言的礼服,看着她的发丝在一夜之间慢慢变黑,恍然惊觉嘴角竟然抿出了血。时间像是残忍的司仪,主持着静止的一切,用朱笔轻轻一点,轮回了他的悲喜。
十年之后,不忍分离片刻的谢开言破冰醒来,每一次都能轻易离别,让他饱尝相思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