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薇听见外面响起的马鼻声,知道谢开言仍在墙后,说得愈发冰冷。“如果我是你,索性不用回来了,身份不尴不尬的,让殿下好生为难,在朝臣面前丢尽了脸。可笑的是,殿下为你神伤几月,你还活得好好的,偏生跑到北理去,当起了华朝公敌,在边境杀我阎家整支军队。你手上染了血,心里也没个廉耻么?还敢堂堂正正走回来,出现在我面前?”
谢开言一声不吭地生受着阎薇的讥讽,根本不作反驳。
阎薇冷笑连连:“莫要怪我教训你,权当我为殿下出一口气。再说了,我本来就是后宫之主,你想回来,还需听从我的管教。”
她拍拍手,招呼亲信搬来座椅,理好裙幅,一派闲适地坐定。
墙外谢开言说道:“阎良娣说完了么?”
阎薇抬手掀开杯盏,浅饮一口润喉的花果茶,淡淡道:“还没完呢,你给我仔细听着。”
谢开言回道:“立场不同,多说无益。”
阎薇讥笑:“既然姐姐始终要站在殿下的对立面,没把自己当做华朝人,那就不用回这个太子府啊。”
“我自然不用回来,只是这匹骅龙,如此名贵,却是万万耽搁不得。”
谢开言话音刚落地,墙外便传来白马的嘶鸣声。阎薇抬头朝外望,只见一道雪亮的影子从天而降,径直越过高墙,向她飞扑而来!
阎薇尖叫,被白马撞倒在地,立时晕迷过去。亲信们急忙围过来救治,来不及打开门替主子色厉内荏叫上几声,玉石街上已经没了任何人影。
谢开言转到太子府正门前,红柱后露出半张如花颜面,与她一样生着相似的眉眼。
谢开言看向王潼湲:“王小姐没被阎良娣欺负够么?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王潼湲红着眼眶:“姐姐……”
“不敢当。”
王潼湲鼻子一酸,哭了起来:“姐姐当真不回么?那我往后的日子可就难捱了。”
谢开言递过手帕,淡淡道:“不去娘亲身边侍奉汤药,倒是想着在太子府过轻松日子。”
王潼湲咬唇:“殿下不放我走嘛,说是要指配婚事给属官。”
谢开言不再听她辩解,转身走开。
王潼湲忍不住稍稍大声喊道:“姐姐千万不要着了阎良娣的道儿!殿下本来把阎良娣赶回了阎家,令她列出所亡家军的名录,等着以后上报给朝廷,没说过要接她回来。她是自己跑回来的,还特意在这两天支开了花总管,带着一批随从耀武扬威,也不知个羞耻……”
谢开言径直远去,急得王潼湲跺脚。
暮色中,谢飞驾车前往南方,花白头发迎风飞扬,十分显眼。谢开言不费多大力就追上了他,与他一起并肩而行。
谢飞奇道:“怎么不听叔叔的话?又跟过来做什么?”
谢开言转述一遍太子府侧门前发生的事由。
谢飞叹气:“太子怎会生得这样糊涂,任由一个妃子把持了大权,挑着你争斗?”
谢开言不辩解。
谢飞生气一事,责问:“那女人在为难你时,你也是这样一句话不说么?我是怎么教你的?对待敌人怎能手软?必要时一定给他致命一刀!”
谢开言冷淡道:“不用动刀,阎良娣必死,我何必脏了手。”
谢飞追问缘故。
谢开言不再隐瞒,释疑道:“阎良娣派人私下截住了殿下传回的飞信,没人知道我在这几日会回到汴陵,只她知道。她掌了后宫大权,像平日那样操持一切,府里的人自然也不会生疑。她将我撵走倒不是什么大罪,只是殿下容不得她作弄的手段,势必借机铲除阎家最后一点势力。到那时,别说是她,连她的父亲及宗亲,恐怕都逃不过制裁。”
谢飞默然半晌,嗟叹:“太子府里多是非……”
“那么叔叔不要催我回府里去。”
谢飞整容说道:“你的身份干系不比旁人,太子惦着你,不惜动用政令要你回去,那就是表明你的重要性。”
谢开言不应声。
谢飞没有迫得很紧,舒缓了口气说道:“罢了,随我回一趟乌衣台吧,随后再说你的去留。”此后他便瞒住谢开言,提笔写了一封令他内心苦痛却又无奈接受现状的密信,通过情报栈投递给正在远方处置国事的叶沉渊,将谢开言托付给了他。
经过连番赶路,青幔马车载着两人回到原南翎故地。残阳晚照,街巷荒败,离披萋萋白华霜草。原先做工造船的七千南翎遗民尽数迁往华西,在华朝土地上生根落户,已融入当地子民中。偌大的乌衣台在暮色风声中便落得冷清了些。
谢开言告诉谢飞,娘亲早在十多日前先一步回到故居中,并遣退了一众从王府跟随过来的奴仆。她在王府外打探到这些消息,没有惊动任何一人,径直出汴陵追上了谢飞,与他一起回到乌衣台。
乌衣台下草木凋零,浓似墨的夜色里亮起一盏孤灯,指引两人来到陋巷民居前。
谢开言低声道:“娘亲离开这里已经有二十年,自娘亲离开后,我再也没有回来过。”她用手摸了摸小院木门上那些斑驳的痕迹,又感叹道:“没想到二十年后,我又回来了,叔叔也来到了这里。”
二十二年前,一袭灼灼乌衣的谢飞走进这间普通的民户院子,向当家妇人提出要带走她的孩儿,去做五万谢族子弟的首领。再过两年,他又婉言劝走那名妇人,着力培养她的孩儿独立处世的能力。
如今岁月做起了司仪,悠悠转过一个身,将他们三人再次提聚在一起,静看他们的悲喜。
灯下,谢母拥被而卧,面色苍白,眼里的光彩却是坚定。
她终於等到了久别家园带着满身风霜归来的女儿。
谢开言跪在病榻前,恭恭敬敬叩了一个头:“娘亲,女儿不孝,现在才能来看你。”甚至是让她来不及侍奉汤药。因为对於回光返照的病人来说,任何灵丹妙药已经失去了效用。
谢母伸出一截枯瘦的手,腕上的玉镯润着一点柔和光泽,除此外,已不见昔日美人的风仪。
“小囡……过来……让娘好好看看……”
谢开言膝行过去,扑在榻侧,忍住了哽咽:“娘亲还是这样唤我……可是我不配做娘亲的小囡……”
谢母费力地抚摸谢开言的头发,笑了笑:“傻孩子,是娘对不住你,没保住身子去你身边。”她恋恋不舍地将手掌抵在谢开言净白的脸上,笑着说:“我的小囡还是不会梳辫子,像个长不大的姑娘。”
谢开言忍泪,转身过去,低坐在榻旁,任由娘亲支起手替她梳理发丝。
谢母轻轻哼着:“蛐蛐儿翅膀驮月亮,小花儿淡淡香。星星睡着云朵儿追,草蜻蜓飞出光……”
谢开言一听熟悉的民谣,泪水无声流下。
谢飞等待多时,才推开房门走进小小的居室里。
谢母细细看着眼前霜白头发的老人,到了最后,才能辨认出来。“是小囡的叔叔么?”
谢飞躬身施礼到底,诚恳道:“谢飞愧对夫人,让夫人流落在外多年,如今才能带着谢一回来。”
谢母忙唤道:“叔叔不必多礼,孩子出落得有担当,全凭叔叔的教导,我心里也是极高兴的。”
三人在灯下各自叙说往事,谢母力虚,说不了几句便昏然闭上眼睛。谢开言神色大恸,仍极力抑制住语声中的悲戚。她跪在榻边,握住谢母的手,低低唤道:“娘亲……娘亲……小囡想一直陪着你……”
谢母费力睁开眼睛,露出最后一抹美丽的笑容,说道:“将娘葬在金灵河岸上,让娘以后每天都能看见你。”说完后便绝了气息。
谢开言哀痛大哭。
天明,旧南翎国东海源头金灵河畔,谢开言亲手垒了一座孤坟,依托在浓浓的翠华之中。她相信,待来年,这里便能垂下满枝芳华,陪着她的娘亲度过一个个绚丽的春日。
谢飞持笛吹奏一首《安魂曲》,沉浑声调激荡在空旷的河水上。
谢开言默默伫立,看着奔腾不息的母亲河。
过后,谢飞才说道:“听说你娘亲多年侍奉道学,也曾与天劫子前辈、文谦先生有过数面之缘,受得他们的一些点拨。如今她也去了,你替他们念一段经文超度吧。”
谢开言跪在草地上,用手搭上坟包,开始低低念道:“上登朱陵府,下入哀生门。富贵如一梦,浮生能看悟……”身后寂然无声,她念了一段猛然回头,才看到谢飞靠在树身上,已然闭上了眼睛。
谢开言急扑过去,呼道:“叔叔!”
可是她的叔叔再也不会睁开眼睛,饱经风霜的脸上也没有一丝痛苦的神情,就在她的一段超度亡灵的经文中,走得那样安详。至死,他都站着的。
天暮,谢开言抚摸过每一株草木枝条,徐徐走上乌衣台。受封为谢族预备族长那一天,叔叔牵着她的手,穿过一道道玉石街,将她送到最前的那块金砖上。当时是灿灿春日,街巷两旁家家户户敞开了纱屏,对她露出一株又一株花树,姹紫嫣红的景象吸住了她这个孩童的目光。
许多人站在两旁,穿着各色衣衫,静静等待谢飞牵着她走过。他们的孩子,流露出羡慕的眼色,向她投来过多的关注,在十年之后,随她一起穿上了乌衣。
叔叔稍稍捏紧了一下掌心,对她说:“谢一,记住此时。”
她站在金砖上回过身,数以万计的谢族人躬身施礼,从上到下,像是掀开了一场声音的海潮。“参见大小姐!愿大小姐带领我族永保昌盛!”
连绵不断的呼声层层叠叠落下,不曾消磨在数不清的人潮之中。她的身子过於矮小,甚至还看不清面前众人的模样。
“记住,他们就是你的责任。”叔叔最后说道。
那时的她从来不知道世间有一个铁律:一件事情的开始,永远意味着另一件事的终结。
从此后,她放弃了玩乐、放弃了娘亲、放弃了一个女孩的娇嗔,逐渐站在人前,用瘦弱的肩膀承担起五万子弟的教训。
她曾想过,如果年少时不去金灵河畔,就不会遇见句狐,与之相应的一切,随后也不会遇到。可她还是无可避免地恋上一个人,让她怜惜他的冷、他的苦,让她忍受应得的惩罚,只为再次来到他的身边。当世间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她一梦醒来,只剩下了孱弱的记忆,告诉她,她曾是谢族族长。
她只能朝前走去,朝着微弱的光芒处走去,哪怕是要她燃焚自身,用残存的力气为跟随的人照亮一步之路。
她终於走到了最后,堂堂正正走回乌衣台。她记得很清楚,当初她就是踏过这块金砖,向着华朝走了出去。
她已恋过,即使心中累积了伤痕,也不曾后悔。
金砖蒙沙,光彩犹在。
谢开言蹲□,摸着砖角镌刻的“谢开言”三个字,低叹道:“谢一的心愿已了,谢开言能干净地走了。”
夜色微冷,海面生烟。霞彩透过乌沉的云,落在碧色寒水上。
谢开言扶着装载谢飞屍身的木排,涉水走了一程。海水里埋葬了一个又一个谢族的忠魂,即使用嘶鸣的风也无法撕毁他们的傲骨,所以每一次红日初升时,便能听见乌衣台传递回的金钟敲击声。
海风又在咆哮,撞得金钟轰鸣。
谢开言不忍放手木排离去,因为这广大天地间,如今只剩下她一人,连皓雪眉目的文谦先生也在弥留之际,只身走入海水里,先一步离开了尘世。
谢开言回头看了一眼远处屹立的乌衣台,闭上眼睛,跟随叔叔的木排,扎进了海里。浪头打过来,裹得她全身冰冷,她却感觉不到痛意,放开手脚直沉海底。
她早就知道,这是最温和的气息,如同花瓣坠入大地,如同游子行吟千里,她放弃了徒劳的挣扎,沉入了最向往的地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