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生来就是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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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止安在一阵剧烈的推搡中回过神来,才惊觉到医院里那特有的消毒水气息,穿过汪帆痛哭的脸和摇晃着她的双手,她看到了手术室亮着的灯光,在一片茫然中,她听不见汪帆的哭喊,只觉得自己的意识在抽离,在极高极远的地方旁观着一切。
接着是脸颊上忽视不了的剧痛,她摇晃地坐回身后的椅子,侧着头。
「真好,今天一人一巴掌,算是两清了。」她在火辣辣的疼痛中笑了笑。
「顾止安,我后悔我当初为什么要一时心软容下你,你把我的止怡还给我!」汪帆已经完全顾不上仪态,头发凌乱,妆容凋落,如同疯魔。
一直站在一旁的徐淑云扶住汪帆,「手术还没有结束,你何苦说这样的话,止怡这孩子那么乖巧,肯定是吉人自有天相,何况当时我们都不在场,又怎能知道是怪止安。」
「我只要我的止怡没事,要是她有个什么,我也活不下去了……」汪帆倚着徐淑云哭泣,然后转向止安,厉声道,「如果止怡有事,我要你一世不得好过!」
止安如同在梦中微笑,「我从来就没有好过。」
「我就知道是你,是你害了止怡,你恨我们,我知道,有什么你尽可以朝着我来,止怡是无辜的,她平时怎么对你,你说呀……」心痛和对女儿伤势的悬心让汪帆崩溃,直到护士走过来,示意她们轻点声,她才转为低声哭泣,一双眼睛狠狠瞪着止安。
止安并不躲避她的眼睛,她撑着椅子扶手站起来,「原来你也知道我恨你们。」
汪帆仰起下颌,眼泪顺着脸部的曲线蜿蜒而下,「你可以恨我,我承认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你,我讨厌你那双眼睛,跟她一模一样的眼睛,像是妖魅一样。我可以忍受你是路边捡来的一个没有人要的弃儿,那样我会好好对你,可是我不能忍受你身上一半流着的是我丈夫的血,更不能忍受另一半来自於我的亲堂妹,对着你这样的孽种,十八年来我把这件事和着血吞在心里,你要我怎么样,换了是你,你能怎么样?」
止安怔怔地听着,忘记了一切,她还是第一次当面从汪帆这里听到关於「她」的一切。
「如果说当年有错,错也在於你的生母,是她恬不知耻,连自己的姐夫也不放过,枉我从小跟她那么的好,她却在我怀孕三个月的时候做出这种事情,你生下来就是个错,可是这样的错为什么要报应在止怡身上,这样太不公平。」汪帆已经管不了那么多,多年压抑在心里的那根刺,她忍耐着,用自己引以为傲的理智和无奈的宽容将它层层包裹,如同一只蚌,生生把嵌在肉里的沙长成了珍珠,然而今天——然而今天她被一把刀就这么撬开,原来刺还是那根刺。十八年了,它还是能让她血流不止。
「你说,是不是你,是不是你让她成了这个样子?」汪帆再次揪住止安的衣服,厉声质问。
「汪帆,你冷静点,止安到底是止怡的妹妹,她怎么可能伤害止怡。」纪培文终於脸色苍白地开口说道。「要不,我们可以问问纪廷,纪廷当时也在场。纪廷,你说,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从始到终,纪廷都冷眼看着这一切,脸上看不出喜和悲,他像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不管谁问,他也只是漠然。
「纪廷,你说话呀……」纪培文和徐淑云也着了急,事故发生后,是纪廷给急救中心打的电话,也是他通知了大家,可从止怡被送进手术室开始,他就跟止安一样,保持着这样如在梦中的神情。
「哪位是顾止怡的家属?」一个护士走了过来。几个人吃惊地回头望,才知道在刚才的纠缠中,手术室的灯已经熄灭。
「我是!」汪帆哪里还顾得上其他人,立刻走了过去。纪培文和徐淑云不放心,也跟随着走了过去。
纪廷和止安并排坐在医院的长凳上,他们没有说话,也不看对方,可是彼此在害怕着什么,如此清楚。纪廷低下头,看见止安紧紧捏住椅子扶手的手,那只手瘦而窍长,此刻因为用力而变得指节发白,他抬起手,想要将自己的手心覆盖在她的手上,却正迎上她凄惶的一双眼睛,他的手慢慢地收了回来。
她在无望中渴望着救赎,可他无力去救赎。
车冲过来的那最后一刹那在他脑海里无比清晰,止安明明可以躲开,却朝着止怡的方向扑了回去,而止怡在那一刻伸出了手,眼睛却是看着他。一切发生得太快,他没有任何思考的余地,他在止怡的双眼注视之下,飞身抓住了止安的手,用尽全身的力量将她拖了回来,她重重地跌在他的怀里。他唯一的动作就是抱紧她,一再抱紧她,他不能失去她。
直到救护车到来之前,他一直都紧紧抓住她的手,她没有挣脱,因为她的全部意识彷佛都随着止怡身上的血在流失。他们都不敢看对方一眼,止怡的眼睛在狠狠鞭笞着两个人,那双单纯而清澈的眼睛,从希望到绝望……
这双眼睛曾经无比信赖地投射在他身上,他还记起了她印在他嘴角的那一吻,当时看着止怡娇憨羞怯的样子,他对自己说,不管哪个男人能跟止怡这样的女孩在一起,都是幸运的。可他在生死的关头,选择的却是那个一直在忽略和戏弄他的人,并且,没有任何的犹豫。
他竟然爱她!明知道自己也许一辈子都追不上她的脚步,一辈子都等不来她的栖息,他还是爱她。爱情怎么可以这样不分青红皂白。
「你也认为是我的错,认为我是不祥的?」
纪廷很久才反应过来,是止安在跟他说话,她的声音干哑得连他都几乎辨认不出。
「我无意伤害任何人。」她说。
「谁都没有错,可是还是有人受到了伤害。」纪廷吃力地将脸埋在双手里。
「纪廷,如果……」她的声音第一次如此犹豫。
「如果什么?」他抬头看着她。
她注视他良久,「没有如果。」
止安在低头的时候听到了脚步声,然后感觉到一个人在她另一边的椅子上沉重地坐了下来。她微微抬头,看见了彷佛瞬间苍老的顾维桢。
「医生说,止怡还没有完全脱离危险期,除外伤以外,她伤得最重的是颅部,即使恢复了,也有可能留下后遗症,她有可能再也看不见东西了。」他彷佛在平静无澜地陈述,止安和纪廷也怔怔地听着。
「止安,这样你满意了?如果你恨我,没有什么报复比现在这样更让我痛苦。」
「哈!」止安笑了两声,脸上却殊无笑意。
顾维桢叹了口气,这个时候他反而比较平静,「能不能告诉我,你什么时候知道的?你怎么会知道。」
止安背靠在椅子上,「什么时候知道的?你们真的想要瞒我吗?我不是傻瓜,我会有感觉,以前总是不明白,我什么都比止怡做得好,为什么你们抱她不抱我?直到八岁那年暑假,我午睡起来,就听见我的『爸爸妈妈』在房间里争吵,一个说『我只有一个女儿,那就是止怡』,另一个压低声音辩解『可止安毕竟也是我的骨肉,我有抚养她的义务』……其实我应该感恩戴德,毕竟你们养大了我。」
「我可能不是个合格的父亲,但是,我自认并没有亏待过你。」顾维桢颓然。
「你给了我所有止怡拥有的东西,唯独除了爱。」止安看着给予了她生命的这个男人,「事已至此,我只想问你一句话,我的生母,你爱过她吗?至少在曾经的时候,你们有没有爱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