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好久不见了啊,今儿好天气,适宜踏青,祭祀,怀人,出殡,咱们真是心有灵犀。」玉自熙彷佛没看见两人脸色,笑得那叫一个摇曳。
素玄本是豁朗之人,默默看了玉自熙半晌,无奈一笑也就罢了,只道:「王爷,贵府的狗儿好福气,生极富贵,死亦哀荣啊。」
「那是,」玉自熙正色道:「这可是我的救命恩狗,人能出殡,狗为什么不能?有些躺在棺材里装金裹银的贵人,我看还未必如我这狗高贵,我这狗下能捉鼠,上能灭狼,不弃贫贱,不媚权贵,近则可取欢,远则可护院,养之可防贼,杀之可食肉,比那些屍位素餐肥虫巨蠹的老爷们,有用多了。」
素玄怔了一怔,突然大笑,「妙!非常人行非常之事出非常之言,只是这话出自你口实在有些奇怪--王爷,你自己可是排得上号的顶级贵人哪!」
「我吗?」玉自熙笑一笑,那笑容里意味难明,「我自然是不算的。」
他笑盈盈的去看秦长歌,满目挑逗,「美人,你为何满面寂寞?可需要本王为你安慰一二?」
「哦,」秦长歌似笑非笑慢吞吞的答:「王爷,恕奴婢失礼,奴婢是听王爷一席话,突然心有所感,想到素常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如今看来简直是大错特错,应该改成『天地不仁,以万物不为静安王府之家狗』,比较合适。」
「扑哧」。
素玄忍俊不禁。
瞅着秦长歌,目光亮得彷佛起了两簇妖火,玉自熙兴致勃勃道:「素玄,问个问题。」
「嗯?」
「你喜欢这妮子不?」
「嗄?」
「你要喜欢,我虽然未必会退让,不过看在你我交情份上,咱们不妨下个赌约,约定时间,单日你追,双日我追,谁先追到谁输银子,你要不喜欢,我可就不客气,明日我就上书陛下,请他和公主说说,把这宫女赐给我做侧妃,如何?」
素玄啼笑皆非的瞪着玉自熙,看了半天见他实在不像是开玩笑,只得无奈的道:「王爷,这个问题我实在无法回答你,其一,明姑娘的意志属於她自己,咱们不当拿她做个物件般定赌约,那实在有些不太尊重,第二,在下认为,这是明姑娘的终身大事,好像不应只局限你我二人之中吧?」
侧头想了想,玉自熙神情娇媚中微蕴天真,气韵如蜜芬芳沉醉,令人惊叹男色竟也可如此绝艳,他沉吟半晌,摇摇头道:「不对,素帮主,你好像已经抢先开始追了--你这不是在讨好佳人么?不公平不公平--话又说回来,你难道不觉得,以你我之身份容貌地位人才,怎么也算这天下凤毛麟角,这妮子不在你我当中选,还能选到什么好的去?」
话说到这里他突然想起什么,顿了顿,恍然道:「不对,好像他也……」他突然暧昧的一笑,没继续说下去。
拍拍手掌,秦长歌微笑道:「抱歉,打断一下,两位好像在讨论我的终身?」
眼角斜飞,玉自熙曼声道:「嗯,如何?」
「刚才素帮主说的好,」秦长歌笑得温婉,「嫁人是奴婢的终身大事,您若真心爱怜奴婢,还请给奴婢一个思量选择的余地,您说单日双日,奴婢算什么人,敢劳动两位排日子去追?这样吧,奴婢就辛苦一点,这么复杂繁难的问题就交给奴婢去处理好了,单日奴婢思考素帮主,双日奴婢思考您,如何?」
……「哐当」一声,目瞪口呆想笑又不敢笑旁听这几人古怪对话的静安王府家人们,终於有人忍不得,砰通一声将手里的铜锣掉到了地上。
「……王爷终於遇上对手了……」
「这姑娘还真适合做咱们的王妃……」
「……绝配啊……」
素玄仰首,哈哈一笑,朗声道:「好!」
玉自熙瞟他一眼,幽怨的道:「好什么好,若是再有人看上她,那日子怎么排?」
……漫不经心剔剔手指,秦长歌漫然道:「怕什么,奴婢行情哪有这么好,再说--一天有十二个时辰呢。」
……素玄笑得几乎从马背上滚下去。
「那可说好了,」玉自熙却不笑,居然一本正经的道:「若真那么挤,你可别把我排到子时以后,我可不相信你睡着了还能想我。」
「王爷您真聪明,」秦长歌笑吟吟,「这么快就看穿婢子的打算了。」
玉自熙抬头,看看日色,阳光下桃花面娇艳得灼人眼目,笑道:「本王实在对你不放心,说不准还是去请公主将你赏给我好了……时辰到了,墓地也空出来了,先告辞,我得赶紧去下葬。」
素玄诧然道:「墓地空出来?」
摸摸肚子,指着前方林子中一块空地,玉自熙道:「肚子空出来了,等着葬狗肉,那块地空旷,举起火来烤狗肉正合适,要不要一起?」
……瞪大眼,素玄吃吃道:「你你你你要吃了这狗?你你你不是说它是恩犬,给它出殡的吗?」
「对啊,这不已经出殡了吗?」玉自熙无辜的睁大美目,「该享受的尊荣也享受了,难道还要设个坟墓?谁会记得给它吊祭?我肯定不记得的,现在我送它最后一程,把它葬在我肚子里,从此它和我一体,这么高的礼仪规格,有什么不对吗?」
素玄默然向天,半晌无力叹道:「对,你很对……」
「素帮主,人说你潇洒,本王看你还有些拘泥,」玉自熙拍拍素玄的肩,「一死如烟灭,要墓地棺材的做什么?不过虚无应景而已,与其烂在肮脏的泥地里,不如选个好地儿解决掉自己,比如这狗,我想它一定愿意被我吃掉,比如我自己,我想死在冰天雪地里,冻在千年冰层中,永不腐化,永远留存住我的美色,多好?」
他陶醉的望着北方,微微出了会神,转身上马,长鞭一扬,道:「走喽!」
素玄和秦长歌立於原地,看着他美丽妖魅的身影远去,都突然沈默下来。
半晌,素玄喃喃道:「嬉笑怒駡,别有怀抱,这是个伤心人。」
秦长歌负手默然,遥望天际嫣红霞光里那轮半掩的金黄日色,想起多年前,死屍零落的战场上,荒烟蔓草间浴血的玉自熙,在万众围困中肆然狂笑,森冷的剑锋掠向他胸口时,那只叫灭狼的狗,如黑色闪电般狂吠着腾身而起,任长枪穿体而浑然不顾,急风洒血,拚死一扑咬断了对方咽喉……那只狗,从他出现那一刻起,就一直陪着他,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世,没人能真正接近他,只有那只狗总用依恋的眼神,影子般时刻跟随,当年萧玦笑言,这世间能忍受玉自熙最长时间的,约摸也就是这只狗罢了,别人,万万吃不消的。
如今,灭狼死了。
他是为这个伤心么?
是,也不全是吧……——刚回到炽焰总坛,就见一执事急急过来,轻声道:「帮主……」
眉头一皱,素玄叹息道:「又发作了么?」
对方点点头,素玄道:「叫晏大夫先去,我马上就来。」回身歉然看着秦长歌,秦长歌已笑道:「天亮了,我也得回去了,帮主有事尽管自便。」
为秦长歌的善解人意一笑,素玄道:「实不相瞒,最近帮中延请了位客人,虽然年轻,却才识出众,武学一道,犹为奇才,我每日和他论武,自觉受益匪浅,可惜天妒英杰,他却有重疾在身,每一发作,苦不堪言,我的纯阳内功,却可对他裨益一二……今夜他又发作了,我得去照应,此人着实英秀,姑娘若不介意,不妨一同探望,都非凡夫俗品,相逢也是有缘,若能得成知己,便又是一段佳话。」
想了想,秦长歌道:「改日吧,但凡高才之人多傲性自尊,此番辗转床榻病痛狼狈,必不愿为外人得见,还是等他大好了,我再来拜访吧。」
恍然一笑,素玄看向她的神色越发光彩熠熠:「是我粗疏了,还是姑娘细致解人,既如此,我命人送姑娘回去。」
颔首应了,秦长歌脚步轻快的自出门去,经过园圃,隐隐见边门处一座清幽小院,人影穿梭,端着热水巾栉等物,却是安静无声,想那人病痛发作,连素玄也要匆匆赶去,定是重症,却连些微呻吟声也不闻,定是个硬朗男子,却不知是何许人了。
这念头一闪而过,秦长歌已跨出门去——出了院子,炽焰帮的一个年轻执事,说是按照素玄的吩咐,在此等候秦长歌,要送她回衡记。
秦长歌笑应了,跟在他身后,穿过一进进院落,出了炽焰总坛,秦长歌盯着前方男子的步伐,忽然道:「哎呀!」
那青年闻声回头看她,秦长歌一脸失悔之色,「我刚才将我们衡记新出的四刻团丝天香缎花样拿给素帮主看,想和贵帮商量一起推广这新品南绸,一不小心将花样册子丢在帮主书房了,哎呀不行,我得回去拿。」
那青年怔了怔,微微变色,犹豫道:「这个……」
「也许素帮主看见,会赶上来送过来也不一定,」秦长歌突然又展颜笑道:「那样我就不用再跑一趟了。」
那青年脸色再变,想了想道:「也不用您亲自去,小的替您去拿。」
「如此有劳了,」秦长歌笑盈盈,「我那花样册子,不太起眼,你怕是找起来很难,我画个封面图给你看。」
那人神情微有焦急,听到说找起来不易更加为难,秦长歌说画图,他急忙应了,秦长歌随手拣了根坚硬尖锐的树枝,在地面上画了个剑戟相交的图形,笑道:「这是封面,最新品的绣样,你看是不是不错?」
那人低头去看,勉强笑道:「是的是的……」
「是的是的,」秦长歌一笑,突地将那树枝向上一捅。
一声惨嗥。
鲜血狂溅。
激烈抽搐中,那人捂着眼睛仰天栽倒,不住翻滚惨嘶,而秦长歌微笑着,神色不变的将树枝缓缓拔出。
随着她的动作,那人颤抖得更加剧烈,惨呼声近乎呜咽,而树枝尖端,带出血淋淋一颗眼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