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六国卷 三十章 珠泪
干元四年九月中,晦朔之日,龙战於野。
重新整编过的幽平大军,一路急行军,几乎没有采取任何战术,如风行奔雷一般,直扑北魏闵冉道大营。
存心要以强盛的兵力,压上对方深入敌方的孤军。
而当时,刚刚被三千骑改装袭营的北魏军,闵冉道重伤,手下副将死三伤六,主帐大营中,彼时正在慌乱一团,仅剩的几个能主事的将领,手忙脚乱的令士兵包围三千骑。
正当三千骑陷入苦战之时,时间把握精准的秦长歌率大军到了。
秦长歌下令不惜一切代价飞速行军,并寻找当地向导自平灵二州之间的碧野山小道抄近路,以只花了四个时辰的超速度,天兵降临般的出现在八万北魏军之前。
连绵不断的军队海洋般连波迭浪的出现,地平线上黑压压的一道肃杀的线,凝望着这条线,北魏军队脸色死灰,彷佛看见末日降临,而死神在仰首尖啸。
他们不是听命行事的幽州军队,军队如刀刃,错的向来只是拿刀的手,刀本身换个主人立即便可重新使用,
他们是站在饱经他们侵掠骚扰的敌国土地上的敌军,举目四顾,遍野都是仇恨敌视的目光。
存心要以威慑力和绝杀手段给北魏一个警告的秦长歌,嚣张彪悍到连阵势都没摆,翻卷大旗下一挥手,直接道:「给我,消灭他们!」
连缰飞鞍,烟云尘拥,蹄声踏破碧野山阙,惊起一轮肃杀残月,马上健儿摘下白羽雕弓,在茫茫平原之上飞驰如电,从四海八荒无穷无尽浩大之处吼起凝结了无数军魂和鲜血的战歌。
西梁!泱泱长河,浩浩疆土!
驰骋万里,风龙云虎!
西梁!百万强师,逐尽敌虏!
天道残缺,待我来补!
西梁!九州之旗,四海腾舞!
看我苍生,萧秦做主!
九月北地平原上的风,无休无止无遮无挡的穿透男儿胸膛,换成雄浑悠长的北地长调,和痛快杀戮的兴奋嘶吼。
杀,杀了他们,这些曾将自已家乡劫掠得一根草芥都不留的敌人,如今,换我不留你的一丝呼吸!
曾险些刺入亲人同胞胸膛的手中刀枪,如今,终於,劈入它该去的地方!
这才叫痛快!
除了护卫中军的十万大军,其余二十万,被秦长歌一次性的悍然压入对敌战场!
我、用、人、海、淹、死、你。
枪起枪落,刀劈刀收,剑出剑往,鞭闪鞭飞,无数武器乱糟糟的纠缠在一起,无数血肉挥洒在广阔的碧野山脚,人性中杀戮的本能在苍凉的嚎叫和激越的战声中被无限激发,每个人都近乎狂肆的砍杀,将那些曾经鲜活的肢体,柔韧的肌肉,大好的头颅,闪亮的双目,一一消灭在黏满鲜血的寒冷的各式兵器之下。
那一夜,碧野山脚,千万人明月共,千万人生死同,千万人的热血灌满脚下黛黑的土地,千万白骨化作了来年长草间如星子般闪烁飘飞的磷火。
很多年后,后来者小心翼翼翻开厚重的史书,在阅读此页时皆凛然不语,意味深长的目光,穿透书页,看见了多年前,沧海舆图之上,真正拨动逐鹿天下战局,真正掀开六国之战的序幕的一个浸透鲜血的悍然开始。
「干元四年九月十三,灭闵冉道军於碧野山脚,歼七万余,余者逃奔於野,为民所诛,八万魏军,无一生还,是日,血浸三尺,来年,草木盛极。」
史称:碧野之战。
八万无家可归永远流浪异乡的幽魂,成为上位者野心的殉葬品,碧野山脚从此,留下了雷雨之夜阴兵列阵,鬼魂夜啸的传说。
此战的最直接的效果,是在和北魏正式开战之前,边境百姓安宁得可以开着门睡觉,北魏军连一个喷嚏,都不敢打过了边境线。
当然,传说的制造者,秦长歌同学,是一点点也不会在意死人闹鬼之类的事的,皇权统一的路上,本就是浸透鲜血的土壤,才能开出帝业的繁花。
她知道与北魏的正式大战即将开始,但是还不是现在,北魏国内局势现在波谲云诡。软禁冷宫,仍旧拥有一批效忠臣子的魏天祈,神奇的躲过了一轮轮的暗杀,逼得等得不耐烦了的魏天祀只好以搜宫为名,亲率大军进入魏天祈宫内。却被黄雀在后的纯妃以一曲离奇曲调吹垮意志,连自己都受了重伤。随即,纯妃干脆请这两兄弟一起住进行宫享受软禁生活,自己打算垂帘摄政,却因反对声浪过於高昂,且尚未掌握军方势力而作罢。
据说,玉玺和天下兵马虎符在魏天祈处,北魏都城九门大军军权在魏天祀处,纯妃则掌握了宫禁御林军,北魏数月内三易其主,却是谁也没能坐稳龙庭,如一团乱麻纠结对峙在一起,三人都拥有令对方忌惮的一定势力,形成了绝无仅有的古怪「铁三角」。
对於纯妃,秦长歌潜伏在北魏的凰盟的资讯回报是,魏天祈一直很防备她,对她很有戒心,入宫那几年,纯妃备受恩宠却处处受制,直到魏天祀篡位,对这个宫妃不知底细的魏天祀,放出了这条美女蛇,至於为何两人明明达成协定,纯妃却再次对枕边人下手,以及事变的具体情况到底是怎样的,现在还是个秘密。
秦长歌不急,她有预感,和这个螳螂一般的女人(螳螂有杀夫的爱好),冲早会对上的,她甚至觉得,自己对北魏的消耗,也许会让魏氐兄弟放弃对敌西梁的企图,但是,完颜纯箴不会。
女人疯狂起来,本就比男人更不顾后果的。
秦长歌懒得去揣摩一只母螳螂,她现在忙着去做正事,比如,李翰本来的职责。
赈灾。
朝廷的赈灾粮食早已运到,灾民却没有及时得到赈济,市面上米商囤积居奇哄抬物价,无数灾民流亡於道路,瘦骨嶙峋嗷嗷待哺,只记着为自己的权位名利追逐而置黎民不顾的上位者,自然会被天道抛弃。
李翰和曹氏家族其余人等,都已押解去京,这些善后,交给萧玦去头疼吧。
刨去路上时间,她只花了短短十日,便漂亮干净的解决了幽州事变,顺带灭了杀伤边民最狠的冉闵道军队,其雷霆风云之举,翻覆风雨之能,行事作风之狠,瞬间传遍天下,四海震惊,诸国警惕。
赵莫言大名,成为六国间,成名速度最快,口耳相传最广泛的三个字。
用包子的话来说,就是:亲,你红了!
萧玦的旨意来得很快,秦长歌那个「代尚书」的「代」字很漂亮的去掉了,现在她是部长级别,真正跻身国家最高决策部门的高干了。
圣旨后面还黏着一封信,传旨太监小心翼翼的提醒秦长歌,「陛下说,请尚书大人务必亲阅。」
亲阅就亲阅,还务必,看来萧玦对自己,真是超级不放心啊……
秦长歌捏了捏信封,好厚……
晚间回幽州刺史官邸歇息,新任的幽州刺史已经就职了,文正廷,这个到现在也不知道自己沾了谁的光的好运气的书生,因为在幽州事变中,揣测准确,报信及时,摧升幽州刺史,成为主掌一方的方面大员。
秦长歌住在刺史官邸的前院,灯火下展开信笺。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洁白纸笺明亮如玉,微州香墨光洁明润,纸上只有这四个字。
萧玦的字体,一改往日的龙飞凤舞,一笔一画,凝重谨慎,看得出,下笔时一定写得慢而悠长。
彷佛下笔者,每画下一笔,都凝结了自己无限的心意和思念。
那些饱满欲将溢出的墨蹟,写满龙章宫里孤灯对影,遥思伊人的牵念和寂寞。
烛火跳跃,跳跃光影里秦长歌慢慢的笑了笑,翻开下一张。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
秦长歌愕然,手指连连翻动,厚厚的一叠纸,每张纸都是这四个字。
翻完最后一张,秦长歌向椅背一靠,望着承尘怔怔半晌,随即,哑然一笑。
这叫什么?另类情书?
突然想起了什么,她坐起,仔细的数了数纸张。
五十一张。
恰恰是自己自郢都出发,到得圣旨下达那日,离开他的天数。
换句话说,这些字,是他每天一张写下来的?
从她出发,踏出龙章宫那刹始,御书房里凝望她背影远去的帝王,便缓缓抽出信笺,於满案奏折书简,纷繁国事之间,静心埋首,一笔笔写下自己的牵挂思念。
这是一封厚重超过所有记载着急如星火的国家大事奏折的,信笺。
相思迢递,有一种表达简短而心意绵长,字字凝结着深沉牵记。
秦长歌的手指,不由自主的缓缓抚过那些因为墨蹟饱满而微微凸出的字体,一笔一画的抚过去,细致得彷佛想在这些字体中,抚出某些深藏的画面来。
好像是很多年前,又好像只是离此刻不远——那个英风俊朗的少年,也曾於沙场分离时,战火烽烟间,写一封封的信给自己,他似乎一直是这样,不喜欢用长篇大论来表达心意,只是一遍遍的告诉自己在乎的那个人:
「长歌,云州战紧,你且小心。」
「长歌,天寒将雪,请多保重。」
「长歌,今日拨营,看见春枝抽芽,你若在,一定欢喜……我想念你。」
……
时光有时彷佛能叠印记忆般,将一些难以忘怀的事体,提醒般的不断重复,每一次重复,都是一次沈默而有力的镌刻。
秦长歌微微有些恍惚的微笑着,将这五十一张纸一张张看过,收好,放回信封。
站起身,想为这封信找个安全的地方呆着,以免被某个无孔不入的家伙窥视,结果找了半天,却无奈的发现大约只有自己身上最安全。
将信封费劲的塞入袖筒,秦长歌腹中暗骂。
你不能少写几张?唔……袖子好重。
她却不想提醒自己,其实可以扔掉很多张的,反正内容都一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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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步出屋,月光下仰首看云的男子,亦浸透了月光一般的清越皎然。
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生刍一束,其人如玉。
秦长歌轻轻过去,一侧头,对他一笑,「夜深风紧,小心着凉。」
这一侧头,再次看见沉溺於自己思绪中的非欢,眼中那熟悉而惊心的神情。
轻轻转首,目光直接落在秦长歌袖筒,楚非欢的笑意有点古怪,道:「他有信给你。」
秦长歌有些尴尬的唔了一声,心里更起了一层疑惑,非欢一向对她秉持着距离,并从不过问她的隐私,最近却颇奇怪,他好像,不太愿意看见和萧玦有关的东西。
宽慰的一笑,秦长歌道:「也没说什么。」
楚非欢再次转回头去看月亮,沈默了很久,两人的呼吸细细,散在北地初秋寒凉的夜风里,静谧里有一丝躁动。
「长歌,你今生最大的想望是什么?」半晌楚非欢开口,「做回你的皇后?」
「我没想过,」秦长歌老老实实的答,「我现在想的是,报仇。」
默然良久,楚非欢轻轻道「长歌。」
「嗯?」
「你愿不愿意放弃报仇,隐迹山林?」楚非欢转首,目光亮得惊人,紧紧盯着她,「你的敌人,太黑暗太强大,而你现在,太沉重太累,你真的觉得,有必要以今生本来可以过得很轻松的新生,去报这个已经过去的仇吗?」
月色森凉,低伏的花叶上结的那层霜因此看起来越发寒冷,秦长歌将一枚冰凉的叶子在指尖轻轻的舔了,轻轻道:「非欢,这话不是你会说的。」
楚非欢默然。
「不是我要报仇,而是,他们未必放过我,」秦长歌一笑,「我不可能真的一直做一个小宫女,来混这一辈子,我不可能不认回我的儿子,让他做个在大街上到处胡乱认娘的孤儿,那些人,一天发现不了我,一年发现不了我,不代表永远发现不了我,我能做的,只是拖延他们发现我的时间,并在这段时间内做好准备,扩充自己的实力,等待着最后的对决而已。」
盯着楚非欢的眼睛,秦长歌毫不放松,「非欢,对方强大,如果我隐迹山林,以我孤身之力,我未必能保护好溶儿和我自己,你是知道这个道理的,为何你如今改了论调。」
楚非欢这次没有回避,很直接的看着她,「我心疼你,我很想能有一个机会,能好好照顾你,给你一段真正清闲自在,没有仇恨背负的生活。」
他伸手,覆盖住秦长歌的手,微凉的掌心,传递的却是深藏的体贴和热意,他道:「长歌,我想,我能占用你的时间,并不多了……」
伸掌,摀住他的唇,秦长歌轻轻道:「不要说,不会。」
楚非欢却轻轻吻了吻秦长歌掌心,轻如吻一朵新绽的花。
秦长歌一怔,脸在黑暗中却微微红了,下意识的想抽手。
楚非欢立即抬手,抓住了她的手,没让她的手从自己唇上移开,他难得这么坚持而强势,秦长歌深深的看着他,放弃了收手。
楚非欢却不看她,只是将她的手缓缓移动,去靠自己的额,声音低低如呻一吟:「长歌……长歌……你看……我大约是烧糊涂了……你不用理我……」
手指一颤,掌心下额头是有些热度,秦长歌震惊的盯着楚非欢,不是为那热度,而是为他绝无仅有的脆弱和迷茫,非欢是何等坚强刚毅之人?是什么样的沉重心事,令他混乱失所语无伦次?
秦长歌缓缓靠近他,低声道:「非欢……我答……」
「起火了!!!」
一声大喝霹雳般突然响在耳际,声音里的无限惊惶令两人霍然抬头,这才发现幽州西南角存放粮食的仓库大火熊熊,两人刚才都是背对粮库,又各自一番混乱心思,竟然没有注意到何时失火。
霍然回身,秦长歌问匆匆赶来的文正廷,「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么会失火?着人去救了没?」
「已经去了,所有的府官衙役都已赶去」,文正廷一脸被熏得乌黑,只看见发亮的目光中满是焦灼,「火头是刚刚燃起的,但是来势很猛,好像是多个火头一起烧起来的,很凶猛,我还在丈外,前额的头发就没了,根本无法接近。」
放火!
秦长歌和楚非欢对视一眼,心中同时闪过这个念头,原本准备明日放粮赈灾,消息已经传遍全城,四邻八方的灾民都在源源不断的赶进幽州城,此时出了这事,希望灭绝的灾民一旦暴动,后果不堪设想,
至於是谁放的火,到底为什么放火,此时已经来不及细思。
包子揉着眼睛晃出来,立时被红通通的天际吓了一跳,「大火!」
他似是十分畏惧火,刷的一下立即跳进楚非欢怀里,秦长歌看了看他,知道大约一岁时那场大火,给这孩子留下了自己都未察觉的恐怖阴影,他潜意识里甚是怕火,这样也好,省的硬要溜去凑热闹。
匆匆道:「我去看看」刚要举步,楚非欢道:「军粮。」
心颉神会的点头,秦长歌道:「知道了。」拔足便和文正廷赶到粮库,一路上看见无数饥民正往城南涌,粮库前无数人意图冲上去救火都被冲天的烈焰逼回,看见抢救粮食无望,许多饥肠糠辘的饥民都开始伏地大哭,鲜红火光里他们乌黑的脸被泪水冲出一道道的沟渠,衣不蔽体的身躯露出嶙峋的瘦骨。
眼睁睁看着生的希望就此断绝,灾民们悲声震天,消息一层层传递出去,无数人痛哭流涕,眼看着粮库渐渐被烧成白地,整个幽州城,笼罩在绝望的号哭之中。
有人狠狠捶地,鎚得鲜血淋漓,「……我一家老小……等了五日……么儿快死了啊……」
他身侧瘦如一把干柴的妇人,抱着一个奄奄一息的孩子,眼泪如涌泉,却已哭不出声来。
文正廷的眼泪已经哗啦啦的冲了出来,一跺脚正要说话,被秦长歌一把拉住。
「城中现在足有几十万饥民,你能救得了几个?」秦长歌注视着黑压压的人群,脸色森冷,缓缓道:「你一旦救了这个孩子,无数双手就会立即伸向你,淹没你,你打开刺史官邸,无数人就会立即涌入,会挤倒整个官邸,然后,有人死亡,有人受伤。」
「这……」文正廷怔怔的看着那将死的孩子,「难道我就什么都不做?我是一方州牧,我要眼睁睁的看着饥民因为没能及时被救济死去?等到朝廷再千里迢迢筹集一批粮食运来,这里的人会死上大半。」
「现在不是筹粮的问题」春长歌阴冷的道,「现在是你我怎么活命的问题。」她话音未落,哀哭的人群里突然爆出一声大吼。
「那些狗官!他们不赈灾!他们把粮食烧了!他们要饿死我们!」
「狗官!」
「杀了他们!」
「这里有两个官!」
「把他们扔到火场里去!」
绝望的人群,是最容易被挑起愤怒和仇恨的情绪的,不过寥寥几句,饥民的暴动,便如山洪海啸,不可遏止的开始了。
无数双手臂竖起,无数人冲上前,推起身边的砖头,石块,木备,甚至用自己的头,去试图砸死或撞死这些狗官。
刺史府邸的衙役军士拚命阻挡,可是和几十万饥民比起来,这点力量微弱有如沧海一粟,很快便被踉跄推倒,然后很多双沾满灰泥的脚冲上去一阵踩踏。数万人呼啸着冲过街道的声势,立时将街道周边所有陈放的东西都卷碎,轰隆一声,街旁一座低矮的危房被生生挤倒,落下的土块茅草瞬间就被带入无数双脚底,再被踩没。
黑色潮水飙风般前进,每经过一处,便如巨浪卷过,面目全非。
秦长歌近乎狼狈的前逃。
在无与伦比的强大人潮前,个人的力量是极其轻微的,尤其还在自己不能肆意杀人的情况下。
秦长歌忍不住苦笑,风水轮流转,前几日,自己还隔岸观火,看着曹光世和李翰在万军攻击中挣扎,如今便轮到自己了。不,自己比他们更倒楣,最起码他们还有中军护卫,自己的军队驻紮在城外进不来,身边不是悍勇的同伴,是个一点自保能力也没有的累赘书生。
无奈的运起全身功力,秦长歌一把抓起文正廷,便往前方一处较窄的街道逃去逃往狭窄的地方,人群进不来太多人,压力会轻些。她的碧落神功运到十成,所经之处,所有人都远远被击开,秦长歌不下手伤人,这个时候伤人杀人,等於自杀。
凭借强横的功力,她自万千涌动的人潮中闯进那个街道,身后拖着长长的,不死不休的狂暴愤怒的黑色人潮。
一把抓住大汗淋漓的文正廷,道:「你给我立即去灵州,调灵州粮库的军粮,我在这里,负责稳定灾民情绪!」
「你疯了!文正廷瞪大双眼,「军粮非圣旨不得调用,擅用者视为谋逆,诛九族,他们怎么可能给你调军粮!」
秦长歌怒道:「叫你去你就去,所有罪责我来担!」
「我不怕罪责!」文正廷立即怒瞪回去,「我一介文官,无兵无卒,孤身前去,他们会听我的?只有你去,你城外有军队,你还有武功!」
目光一亮,秦长歌道:「你可知我一去你必死?」
「大丈夫死则死耳!葬於八尺宽坟之内,和葬於百姓之手,有何不同?!」文正廷目光卓然,直立如松。
「好!」秦长歌一边赶人一边拍他肩,「我没让错你!」
「嗄?」
秦长歌不理文正廷的愕然,运足真气便要想办法令灾民安静下来,尽量保全这书生的性命,不想人群外突然起了一阵喧嚣,喧嚣之后,奇蹟般的渐渐静了下来。
怔了一怔,秦长歌正要开口,忽然听得前方有人说话声音。
那声音听来不是一个人的声音,倒像很多人齐声大喝。
「请让开,让我进去,和人共死。」
怔了怔,秦长歌脸白了白,灾民们面面相觑,这话的内容着实太令人惊讶,谁不知道万人围困等同死地?有人居然要自己进去?惊愕之下,也忘记愤怒和追杀,呼声渐止,随着一遍遍的大喝,人群终於完全安静下来。
只剩下了远处毕毕剥剥的大火燃烧声音,随即,有人咳了咳。
他声音低微,中气不足,一听便知身有重疾。
万众瞩目中,他道:
「诸位,请让我进去,被你们追杀困围的人,是我的兄弟,如果我不能救他,我希望能和他死在一起。」
万众默然,齐齐看着坐在轮椅上的苍白男子,月光下他脸色白如冷玉,目光平静却坚决,他如此消瘦虚弱,气力全无,连最初意图压下哄吵的巨大叫声都需要靠数十护卫齐声呼喝,但是,只要一看他眼神,谁都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
风里卷着火焰燃烧的焦味和铁腥,一弯残月欲掉不掉的挂在枯瘦的树梢,星空下,数万眼睛注视着沈默而安静的男子,数万人突然屏住了呼吸。
听得他道:「刚才,被你们追杀,意图置之死地而后快的,是刑部尚书赵莫言,他上任后,连破李国公之子奸杀民女案,刑部受贿替换死囚案,他手下救出的都是贫苦百姓,杀掉的都是作奸犯科贪官污吏的人头,就在前几天,他还不费一兵一卒,一言瓦解乱军,保得幽平灵三州不致陷於战火,为乱军铁蹄所践踏,保得三地百姓,不曾因此流离失所。」
他道:「这样一个官,你们说他是狗官;这样一个从没负过百姓的人,你们要将他杀死:我没有力量阻拦你们,但是我可以选择,和这样一个你们不知去感恩的人,死在一起。」
他道:「让我进去,我是个残废,我不会对你们造成任何威胁。」
最后一句让一直默默倾听的秦长歌晃了晃。
楚非欢说完,抿唇,不再言语,人们默默的看着他,看着他忧伤而高贵的眉宇,看着他不能再动的双腿,看着这个男子,不看任何人,只是遥遥望着人群中央,那个千夫所指的方向。
终於,有人深深叹息。
随即默默的,走开。
又一个。
又一个。
走开的人越来越多,围堵拥挤的人群,很快的分开了一条道路。
一条道路,通向楚非欢和秦长歌。
靠着身后的墙,秦长歌咬着唇,重生以来,她第一次微微泛出泪光。
死生与共,多年前,那个秀丽少年,曾经极其清淡而又不在意的和她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