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1 / 2)

帝凰 天下归元 12138 字 4个月前

卷二:六国卷 第八十八章 追杀

干元六年正月二十二,燕梁之战,西梁大军顺利合围,将东燕困於阵中,胜利在即时突起惊天之变,西梁大帝萧玦阵前失神,身中飞箭,中道崩殂於禹城。

西梁震惊,天下震惊。

对战中的西梁大军军心大乱,被东燕一力反攻,四十万军死伤惨重,西梁遭受了自碧野之战以来的首次大败。

四海震荡风云如怒,一个帝国在即将崛起的前一刻突遭重击,刹那间天地倾覆,是从此折戟沉沙一蹶不起,还是挣扎而起再现峥嵘?

时至此刻,天下已经没有了可以审视并估量局势的强雄力量,来分析揣测之后的战局变幻,唯有远隔离海离山,僻守海疆之国的建熹公主楚凤耀,淡淡说了一句话。

「她将重生。」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正闭目俯首,静静敬香,身前皇族宗庙灵牌之上,数排金字在沉黯的光线里熠熠生辉,最后几字为:故先兄楚氏非欢之灵位。

淡淡轻烟里,闭目的建熹公主眉目庄肃,眼神微微悲凉。

世事离奇,转瞬惊变,在西梁大军最为沮丧哀伤无措惊惶的时刻,传闻中一直隐居疗伤,久未出现於世人之前的睿懿皇后,突然神奇的出现於大营。高岗之上,素裳女子怒喝报仇的声音,在无尽旷野之上不断回荡,撞击於层云远山,发出铮铮回响。

凤凰涅盘,腾舞而起,展开的金色双翼,荫庇并引领了惶然失措不知此身何从的西梁大军。

怆然扶剑东南指,万军缟素向寇仇。

几乎在第一时间,刚刚将军队整束完毕的秦长歌,没有休息,没有等待,甚至根本不理会敌方刚刚赢了一场士气如虹的状态,立即扑上了东燕军队。

秦长歌始终一袭轻衣,连甲胄都没穿,提剑亲自悍然上阵,她身后再次招展在云天之下的长空飞凤旗猎猎飞舞。旗下,四十万西梁军漫山遍野一字排开,神情肃冷杀气凛然,浩浩军威巍巍如山,更显眼的是那素衣雪甲明光森寒,万军戴孝,一色霜白,远远望去,如未化积雪的莽莽平原之上,再次新降了一场茫茫大雪。

那日长空飞霜之下,沈默的秦长歌掌中长剑悍然下劈,带起一道流丽而雪亮的弧线,以一个坚定的动作揭开了这最后一战的序幕,西梁的铁骑,几乎立刻就和东燕的战阵撞在了一起!

那是一场惨烈至於悲壮的战争,最先派出的弓骑,高呼着报仇杀气腾腾前驰,以一片密集的箭雨,割稻般将东燕最前方守阵士兵齐齐射倒。随即皇后身先士卒,带着自己的护卫直奔敌军,如尖刀般毫无顾忌的恶狠狠撞进严阵以待的敌阵,那展大旗之上飞凤怒舞,旗下皇后长剑指向哪里,哪里便激起大片大片的鲜血。她的部下个个悍勇如虎,自已身上每添一道伤痕,必要数十乃至上百敌人头颅换取。随后的轻骑兵飞马长驱,悍然踏入,每刺出一枪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每刺出一枪都要捅穿两个敌人,被挑下马也一定要抱住一个燕军,用牙齿咬断他的喉咙。步兵则在陷入围攻后,在积雪和积血的泥泞中滚打砍杀,用自己的胸膛血肉迎上敌人的刀枪,再在那些刀枪被肌骨夹住或者被血肉凝住的那刹间,砍下对方的头颅。

为陛下报仇!为陛下报仇!

无声的口号响在每个人心里,渐渐回荡成巨大的呼啸,每个人的脑海里都只剩下了报仇二字,并以此支撑着奋勇的意志,拚死前冲。

在位九年的西梁大帝,英明仁厚、轻徭薄赋、爱民如子、磊落光明,深得西梁军民爱戴,并以之为自豪,却一遭突变,中道崩殂,战神崩驾於战场,是所有人都不能接受的事。

然而现实森冷如此,逼得人掬泪成血。男儿到死心如铁,合当试手补天裂,奋起泥泞,夜半狂歌,悲风大起,长剑出鞘。静夜战角吹彻雄浑苍茫之声,那声声不尽,回旋往复,不过报仇二字而已。

大战整整持续了三天三夜,杀得血气漫天日月无光,到了最后,旷野上渐渐积满了屍体,白衣黄衣交织在一起,混杂着无限淋漓的血色,在日昇月落间无声倒下,那一片雪下黛黑的土地,饱吸鲜血,每一块土屑都色呈微红。

燕军在这样悍勇无畏、拚死以上的士气面前终於开始气沮,节节后退,两军原先各有胜负兵力相当,如今西梁军心未堕,势如疯虎,气焰更上一层,而东燕方,隐隐听说女王病发,国师大人正在为她治疗,无暇理会战事,缺少强有力将帅指挥,东燕开始怯惧。

哀兵,必胜。

第三日夜,西梁军已经攻破敌人防御,与此同时,东燕将帅突然惊恐的发现,国师和女王,以及一部分国师最亲信的军队,都不见了。

於是那日西梁大败的一幕,轮回般的很快在东燕军上重演,同时失去女王和国师的东燕军队,立即陷入了张惶混乱,瞬间溃不成军。

兵败,如山倒。

东燕军队也算悍勇,自已明白杀了西梁皇帝,屠了西梁云州,已被西梁视为死仇,就算投降也求不得生路,是以都拚杀至死,而秦长歌的命令,更是简单森然。

「一个也不留。」

西梁士兵,将这个命令执行得也相当彻底。

据说东燕副帅宫阳带领残军边战边逃,最后被西梁军重重围困於一处土坡,绝望之下举刀自裁,临死前向东叩首,长叹曰:「东燕命运不济,竟至逢睿懿皇后重生。」

他身侧一个小队长却是个目光清醒的人物,一刀捅死一个西梁兵,冷冷答:「东燕之葬,只怕非葬於西梁之手,而葬於小人私心。」

随即被乱刀砍死。

三日后,精疲力竭的西梁士兵开始收拾战场,清点伤亡,原地休整,并着手办理护送陛下灵柩回国事宜。

平原上积雪未消,那些掩埋在雪下的血肉和白骨,最终将化为来年春草底肥沃的黑土,扶持着新的遍野葱绿,在风中飘摇。

而那些逝去的万千灵魂,将在西梁风俗的长长的招魂旛引领下,一步步踏回故土。

唯一没有踏上回程的是秦长歌,她带着所有凰盟护卫,离开大军,再次踏上追杀之程。

此仇不报,永不回归。

长风呼啸,凤旗翻卷,未除素服的女子,向着素玄深深拜下,而那白衣男子微微还礼,两人始终,一言未发。

秦长歌谢素玄於当日大乱中及时赶到,抢回萧玦;谢他数日来一直亲自守着那两具冰棺,为她照拂全军未曾休息:谢他於自已一生里最疼痛最惨烈最孤独最无助的时刻,无声而又坚定的,站在了她身边。

素玄只是深深看着她,此时言语安慰早已无用,一切尽在不言中。

秦长歌施礼,转身,听见身后男子轻轻问,「你……真的不再看他?」

沈默伫立,没有回头,素衣女子仰首遥遥望着前方苍山负雪,她挺直清瘦的背影,这一刻看来寂寥如斯。

良久,她道:气,「……不了……我怕……」

眉睫微微一动,素玄的目中出现震惊的神色,这一生他从未想过,她的口中会出现怕这个字。淡淡一句,重重创痛,万千悲凉扑面而来,窒住了他的呼吸。

以至於当那个背影大步迈下山坡,向着前方头也不回远去,渐渐消逝在他视野很久后,他才能轻轻说出那一句:

「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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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漫长的、不死不休的追杀从此开始。

在很长时间内,秦长歌和白渊这一对智慧旗鼓相当的世间顶尖人杰,行走诸国疆域之上,挥斥淩厉绝杀之锋,以追逐和试探、隐藏和迂回、窥探和伪装、反间和布陷等所有人类能想出来的暗杀和追踪手段,展开了无休无止的较量和冲撞。

在最初,白渊从战场之上失踪后,足足有一个月的时间,他完全销声匿迹,秦长歌用尽百般手段也无法找出他的下落,那一个月时间,秦长歌食不知味寝不安枕,她知道时间拖得越长,白渊将越难找到,而一旦令仇人鸿飞冥冥,自己此生怎么有脸继续活下去?

直到当年三月,进攻东燕的冯子光大军,攻破东燕王宫,抓住在云阕宫作画的王夫,事情才有了转机。

据说这位王夫极其淡定,西梁大军破宫而入,满宫宫人哭叫奔逃,唯他俯首作画神色不动,士兵恶狠狠踢开殿门时,他正毫不手颤的画完最后一笔。

纸上兰花,倚石而生,那最后点上的一点花一蕊,在风中颤颤可怜。

极精妙的一幅画,可惜根本分不请兰花和野草的西梁士兵,不懂得欣赏艺术,一把拽过王夫,就要砍杀。

那男子俯首看着雪亮刀光毫无畏色,淡然道:「我是东燕王夫司空痕,带我见你们的首脑。」

他语声不高却气度非凡,刀光如雪却不如他神容胜雪,士兵怔怔看着他,也不知道是为他绝世容光还是绝顶气度所慑,不知不觉的便松了刀,点了头。

结果他看见副将李骥,却在摇头,「我说要见首脑。」

然后冯子光见他,他依旧摇头,「首脑。」

冯子光也不和他多话,直接拨了一批人,押解着这「祸水级」王夫,去寻秦长歌了。

满心烦躁的秦长歌,面带微笑的接待了这位王夫,司空痕在她面前一坐,上下看了她一眼,一句废话都没有,直入主题。

「我帮你找到你仇人,你帮我杀了那独夫。」

「错」,秦长歌温柔的纠正他,「是我要杀他,不关你的事。」

「东燕之灭,在於白渊,怎么不关我事?不过现在我也不在乎了,从头至尾,他和我要的,都只是一个人而已。」

秦长歌惊异的盯着司空痕,不是说这王夫深居简出不问朝政么,不是说他只爱琴棋书画不懂政治么,难道这个眉目如画满身风雅的家伙,并不只是个绣花枕头?那为什么放任白渊,把持朝政?

司空痕迎上她的目光,笑了笑,这一刻这位看起来清淡雅致到了骨子里,恨不得玉做肌肤冰雪为神的男子,终於露出了一丝无奈。

「她信任他,甚至……也许爱他。」

秦长歌了然看着他,隐约明白了东燕最高层居然也是个三角情爱局,还不是铁三角,是个摇摇欲裂吱嘎作响随时都可能崩坏的三角。

她淡淡笑起来。

「司空痕,帮我找到他,我承诺不杀女王,给你们夫妻真正的自由。」

远隔云山的万里硝烟,吹不到玉宇琼楼,监国太子枕边。

冠棠宫内殿里,太子爷睡得很沉,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眼角竟然挂着淡淡的泪痕。

油条儿小太监捧着衣服,心疼的探身看着太子爷的睡颜,想着贵为太子,其实也是很可怜的,七岁的小小孩子,自从当太子后,见爹娘的时辰好像还没有管国事的时候多,虽说和别人比起来,应该算是个潇洒自由的太子爷,不过还是,觉得可怜。

看看,这又挂眼泪了,八成是想到等下要去奏章上没玩没了的画圈圈,太悲催。

油条儿摇摇头,想着还是自己好,吃的玩的太子爷都带他一份,宫里人人巴结,除了比太子爷少块肉,可是好像那也没什么大不了。

油条儿摸摸自己的裆,考虑了三秒钟,决定不去喊太子爷起床了,就让老贾端等着吧,反正那个君子,「自持守正」整天挂在嘴上,是不会欺负咱们这种下等人的。

「出事了出事了!!」

油条儿还没完全转过来,就听见身后太子爷突然蹦出这么一句话,转头一看,太子爷正忽的一下坐起来,两眼发直的对着前方墙壁发呆。

咋了?梦游了?油条儿小心翼翼的凑过去,冷不防包子横臂一推,爪子抵在他的小黑脸,一把把他摧了出去。

……刚才做了什么梦?好像是干爹?还是爹?为什么记不清楚?刚才是谁在轻轻摸他的脸,说:「溶儿,你要快乐的长大」?

我为毛不快乐?我当然很快乐,除了偶尔被爹娘们扔下来比较悲催外,我没有理由不快乐嘛……真是莫名其妙的梦。

包子怔怔的拚命回忆,却怎么也想不起刚才梦见了什么,只记得那梦里花香淡淡,还有些奇异的气息,突然觉得眼角有点湿,他用手指沾了沾,对着自已手指上那点浮水印愕然,眼泪?我睡觉睡哭了?我这是干毛?

抱着被子,包子呆滞着眼神,问油条儿,「喂,我刚才说了什么?」

「您说……出事了。」

「啊?」包子继续呆滞的转首,「我说了这个?我说这个干毛?」

「奴才不知道。」

包子愁着眉头想了半天,突然拍拍自己心口道:「油条儿,本太子今天觉得不太舒服。」

油条儿斜眼睨着太子爷,您好像天天都说自己不舒服,好不去上书房吧?

「我是真的觉得闷闷的,」包子痴痴看着飞龙舞凤的藻顶,突然道:「油条,最近几天的军报来了没?」

「有,昨日不是刚刚报上来了么?」油条儿记性很好,「您说过的,禹城大捷,大军在赤火城休整补给,然后犁庭扫穴直扑东燕,咱们的版图,又要添一大块了。」

「听起来真的是很美好,可是为什么,我那两个爹一个娘一个师父,一个字都没有给我?」

油条儿翻翻白眼,太子爷,您更年期提前了吗?怎么今天这么奇怪这么婆婆妈妈的呢?那是军报,军报耶,您要皇帝大人在军报上说:禹城大捷,溶儿朕想你?

那成什么了?

「陛下荡平东燕自然就会返驾,以我西梁神威,左右不过一两个月,您就可以见着陛下他们了。」油条儿耐着性子好言劝慰,伸手去给包手更衣。

包子突然手掌一翻,抓住了油条儿的手心。

随即闭起眼,好像在听什么。

油条儿被主子的古怪举动惊得一抖,哎呀妈呀太子爷这是在做什么?那个那个……调戏?不要……我不要做娈童!

油条儿的小黑爪抖啊抖,包子不耐烦的一拍,「别动!」

油条儿一颤……啊呀呀接下来要做什么?上次主子说过的那什么调教?啊啊啊不要啊……

「你等下要挨一下砸。」包子突然松开了他的手,古古怪怪的道:「我看见了。」

「您在说什么?」油条儿迷惘的看着神神怪怪的主子。

「我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包子瞪大本来就很大的眼睛,眼神里会是对於自已突然出现的神奇现象的不安和茫然,「你刚才碰到我的手时,我好像看见了一些什么,所以就抓住了你的手,想看清楚些。」

「您看见了什么?」油条儿缩着脖子,眼神诡秘的瞅着包子……主子是不是中邪了?这都在说什么呀。

要不要请和尚来给主子去去邪?

「我看见……」包子突然住口,道:「去,给我端早膳。」

油条儿哦的一声,乖乖出门,看见前方回廊上太监正端着食盘过来,连忙喜滋滋的迎上去。

他的身影转过长窗,包子看不见外面的景象,却突然贼贼一笑,低低道:「一、二、三……掉!」

「哇呀!」

油条儿的惨叫响彻长廊,他刚才去接食盘,不防那太监手上有油没抆干净,抆着盘边一滑,盘子一斜,那一大盅滚烫的人参鸡粥呼啦啦一齐泼到他的小黑脑袋上。

惨叫声传进冠棠宫内殿,包子的脸刚刚浮起好笑的笑意,瞬间冻结住。

他霍然向后一倒,大力拉过被子往自己脑袋上一罩,呻吟。

「这都是怎么回事啊……老娘,你在哪里,给我解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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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闵的气候,永远是温暖湿热的,潮湿得像是永久阴霾,不知人间欢乐再为何物者的心。

秦长歌负手立於窗前,静静看着前方热闹的港口。

她按照司空痕的指点,一直追白渊追到原南闵地界的焰城,那是个不大的小城,临近南闵恒河河岸,从这里买舟而下,在下一个城市麦城停下,那里有通往离国的船只,可以直接渡海南下。

据司空痕说,女王曾经在和他对弈时,神往的说过离国气候温暖,不似东燕寒冷,很适宜她的身体休养,女王素来因为言语之疾很少说话,交流的物件除了他就是白渊,这段话,多半是白渊和她说起。

秦长歌立即马不停蹄的赶了过去,在焰城无声的展开了搜索,果然隐约发现白渊踪影,但是这人狡猾如游鱼,几次即将摸到他踪迹时都被他摆脱开去,还顺手解决掉了一些暗桩。

司空痕一直改装跟在秦长歌身边,几次碰撞几次逃脱之后,也忍不住叹息,秦长歌见他神色犹豫,似有心事,也不多说,直接和他谈判,「你若想彻底找回你的妻子,你就得全心全意和我合作,否则白渊一旦扬舟出海,你这辈子也别想见柳挽岚了。」

司空痕动容,半晌道:「挽岚有肺病,挽岚喜欢吃鲫鱼,白渊虽然学识驳杂,多年来却专攻政治制衡和人心阴微之术,不太擅长医理。」

秦长歌只要这句话就够了。

立即发布命令,令所有的凰盟属下,立即控制所有的药铺,无论以什么手段,必须保证该药铺在有人来购买治疗肺病的药时,在药包里加上麦门冬。

麦门冬和鲫鱼同食,必中毒。

凰盟属下齐齐发动,麦门冬包包不落空。

现在,就在等消息好进行围捕,跟在身边的人都隐隐有紧张之色,唯有秦长歌,神色冷清,不动如山。

自从那夜之后,自从她挣扎而起,掀开帐门,於飞雪中跨上高岗,面对四十万缟素大军的那一刻,温柔狡黠的明霜已死,跳脱潇洒的赵莫言已死,现在她是回归后的秦长歌,那个也许因为注定传奇而注定孤独的睿懿皇后。

这是她必须背负的责任,家、国、大仇、幼子,不容她放纵自己的悲伤去沉溺,即使那夜,她那么的想,永远在他们身侧睡去,永远不必面对这人世惨澹,命运森凉。

然而她只能挣扎而起,带伤前行,这是她的宿命,做不了明霜,做不了赵莫言,做不了我织布来你打渔的平凡农夫的农妇,只能,做睿懿。

这个身份,似乎成了一个命运恶毒的谶言,她拥有,她失去。

她立於月下,窗前,将自己的身姿,站成了一个写满孤独的背影。

手按在心上,心已成空。

手按在心上,冲冲没有放下。

那个位置,还藏着一件东西,过了这么久,她依然没有勇气去打开,如同不敢去看萧玦一般,她亦害怕自己看见非欢绝笔的那一刻,努力构筑了这么久的心防会在一霎间彻底崩溃。

然而今夜,很有可能会和白渊直接对上,谁知道会发生些什么?再不看,也计就没有机会看了。

缓缓将信笺抽出,一眼看见最上面长歌亲启字样,熟悉的秀丽字迹,无数次在凰盟传递的信报上看见过,那时非欢总是先看过所有的密报,在自己觉得重要或者有用的消息下划杠,注上自己的看法,她读来非常省力,也得益良多。

以后,还会有谁,帮我分析那些密报,还会有谁,一直在我身后扶着我的肩……

秦长歌的手指微微颤抖,先闭了闭眼,努力调匀自己的气息,方才忍住那欲泪的冲动,缓缓的向下看。

「长歌,你此刻在虎口崖可安好?」

「适才陛下拜托素兄前去助你,料可无虞,陛下现今去巡营,趁这功夫,我有话对你说。」

「你见到这信时,想必我已不能再陪在你身侧,长歌,谅我,并请善自珍摄,令你伤痛,非我本意,但望你今后诸事都好。」

「人庆节那夜,你曾问我可有事瞒你,当时我未曾坦然相告,实是不得不瞒,到得如今,一起说给你听,那晚我请素兄助我,将我楚氏皇族的神珠转给了溶儿。」

「我楚氏皇族相传是深海蛟龙之后,直系子裔多有神异之处,其神异处其实在於体内都有神珠,相传是蛟龙神祖内丹所化,代代相传,有分水避祸之能,此事除我楚氏皇族直裔外,不为世人所知。我自出生,尤与其他兄弟不同,神珠位於标记之下,金鲤夺目,且较他人更多读心预知之能,因此犹为诸兄所忌,此番我知去日无多,遂请素兄相助将神珠渡入溶儿内腑,溶儿曾说过将来要去离国,我想着他那性子此行只怕难免,这东西留给他,他从此便是我楚氏皇族中人,对於溶儿来说这身份自然做不得真,也算不得什么,但是将来若想在离国做些事,想必会方便许多。」

「另外还有件事,长歌,我想也许没有专门提起的必要,那件事,你我都已心知,也都知对方已知。长歌,你若回宫,将长寿宫内殿那面雕牡丹墙里的暗壁毁去吧,里面那个盒子,你也不要再看了,让它永远消失,这样对你,对陛下,都好。」

「我曾在发现那盒子后,试图带你走,然而后来我明白了,陛下很好,他以全部赤诚来待你,那么那些为人所制而致的无心之失,既然你都故作不知,我又何必担忧?长歌,我很开心,有人能爱你如此,不较我逊让分毫,此生我终可走得心安。」

「神珠转给溶儿那夜,我曾最后一次试图看清你的仇人,然而前景茫茫,如入迷雾,难以觅踪,想来以我微薄之力,无法对抗大力量者。护国寺释一大师想来有些神通,我曾求他解惑,他似有难处,长歌,你若回京,不妨再去相试。」

「请代我和溶儿说,干爹永远记得他,并愿他,勇敢并幸福的走下去。」

「最后祝愿你夫妻终得团聚,一生静好。」

「非欢,於正月二十夜绝笔。」

信笺悠悠落地。

秦长歌缓缓抬手,按在了心口的部位,明明那里已经空了,为何还会如此疼痛?

非欢,非欢……

我一生享尽你的关爱祝福,却未能给你一丝回报。

你如此轻描淡写的说着永别,却连一个死字都不敢轻易落笔,你那般害怕触动我的伤心,然而我的伤心如潮,早已因你而决堤。

你那般在临去前为溶儿苦心思量,将一身异能尽皆转给溶儿,我却粗心得没有发觉你的变化,否则当初无名废镇那夜,我就应该察觉,以你预知之能,为何一点都未曾感应到水镜尘的埋伏。

你那般诚挚的体谅萧玦,体谅我的私心,那般在离去前带笑的祈愿和祝福我们。

只是你终究不能再知,那般祝愿,此生难有实现之日。

非欢,大恶如我,大爱如你,终究齐齐堕入命运带血的陷阱,看着苍穹黑暗,压顶而来。

世事森然,竟至於此!

一轮淡月,照上长窗,照上窗前衣单心凉的女子,照上她早已流尽眼泪的深深眼眸,那里,寂寥深深,无限悲凉。

此夜,三月初七。

天色阴霾,黑云浮动,偶尔露出一丝月色,也是色泽惨澹。

秦长歌仍然立於窗前,听着凰盟护卫的回报,全城有十一家药铺,今日购买肺药者一百一十七人,出现中毒症状者五人,最有可疑的,是两家。

一家是个在此地居住了多年的住户,家中的小儿子中了毒,呻吟甚烈,出来个老者去掘可以解毒的地浆水,另一家是住在客找的一女子中毒,一个看似女子丈夫的中年男子直奔药铺,但是药铺当然已经关门了,没奈何只好也回去掘水。

秦长歌一声冷笑,道:「两家都去。」

命令凰盟属下先悄悄包围那个客栈,有动静以旗花火箭相告,秦长歌自己带了人去了那普通住户家。

身姿如水草,在带着海风微腥气息的夜色中飞掠,风声从耳边过,四周景物快速退后,快如流光飞舞。

奔行中,那些飞逝的过去,前尘往事,曾经鲜活的男子颜容,幕幕而过。

秦长歌黑发咬在齿边,眼神穿透黑暗锋利如刀。

白渊。

今夜,我来杀你。

卷二:六国卷 第八十九章 惊变

一间青瓦白墙的普通瓦屋,屋外晾晒着鱼干菜干,还有些花花绿绿的衣服,看质地样式,也是当地民风喜着之物。

墙角堆着渔网踏笼水盆等物,收拾得井井有条,完全是临近大河的城池住户应当呈现的风貌。

看起来完全没有疑点。

屋子里有人在呻吟,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一个老者正在院中掘地三尺,又从井里去汲水,灌进土层,用棍子搅浑,等下澄清后取出来的水,就是可以解麦门冬和鲫鱼混合起来的毒的地浆水。

秦长歌隐身在院子外一株树上,目光灼灼盯着那院子中掘地的老者,动作很平常,看起来没什么破绽。

只是他的动作好像有点不协调,似乎哪里受过伤。

院子此时已经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插翅也难飞出,秦长歌自已知道武功不如白渊,那就玩人海战术,反正白渊带着女王一路转转折折,身边的人不会太多。

缓缓伸手做了个手势,秦长歌身子一弹,直扑小院。

呼的一声,墙头院中,弓弩手齐齐出现,无数闪耀着冷光的箭矢,密密排成齐整深黑的一条直线,在墙头上方画了一个毫无缝隙的圈。

正在挖水的老者手中铁锹一抬,一道寒光耀目,劲风扑面直取秦长歌前心。

於此同时院子四角、檐下,突然弹出黑色石块,风声呼啸交织成网,将秦长歌网在中心。

秦长歌一声冷笑,身子突然放平,收腹锁骨,於密织石网中左移右掠,间不容发一一闪过,手一抬精光耀目,撞上狼狠劈过来的铁锹。

哢嚓一声铁锹断裂,连同长柄都齐齐裂开,那长柄尾部却突然射出细长铁钩,哗啦一声勾过墙角侧的渔网,老者手臂一振,渔网铺天盖地飞起罩下,网线上青紫斑斓,居然全部带毒。

那老者挥舞出渔网便想撤手后退,秦长歌微笑,「走干嘛?」一抬脚铁锹飞射,撞上老者腹部,撞得他哇的一声吐出一口淤血,还没来得及再退,秦长歌下一脚也到了,一脚勾住他膝弯,将他勾得往前一栽,轻笑道:「给你压压我。」

一声闷哼老者栽到她身上,下一瞬,渔网正好飞旋罩落,这下全部罩在了老者身上。

此时渔网中是个颇为怪异的造型,最下面秦长歌平躺於地,却没让老者挨着她身子,而是双膝上抬,一顶老者喉间一顶老者腹部,将他直直的罩在自己上方。

对那老者眨了眨眼,秦长歌道:「想压我也不是谁都配的。」

一伸手扣住老者咽喉,秦长歌刷的一下撕下他面具,现出他还很年轻的脸,慢慢道:「伊将军,难得你忠心如此,带伤挡阵,你那可爱主子呢?」

咳咳的咳出一口血沫,对着秦长歌一呸,伊城冷冷道:「谁是我主子?

偏头让过那血沫,秦长歌微笑道「你没中毒?你主子给你先服了解药?对你真不错,我记得我曾听说过,伊将军和白国师是总角之交,情谊非凡,怎么,生死相随的总角之交,就任你出头挡阵,自己像个鸟龟一样缩在壳里么?」

「 你少来挑拨,」伊城狠狠道:「秦长歌,你这个天生克夫相的恶毒女人……

「啪!」

血水喷出,地面上刹那滚落三颗牙齿。

秦长歌揪住伊城,翻身而起,半空里一个弧度优美的转圈,渔网落地,将伊城往网上一扔,一脚踩在他胸口,甩了甩手,秦长歌冷冷道:「我不介意把你牙齿打光,只要你敢继续说下去。」

「你这——」

「啪!」

带着血水的两颗牙齿再次飞落在地。

「识时务者为俊杰这句话好像对你不起作用?」秦长歌眯眼,却不再看他,盯着那突然隐隐映出颀长人影的窗子道:「国师大人,要不要劝劝你的总角之交?」

「你杀了他吧。」屋内传出带笑的语声,正是白渊的声气,「这般折磨着,实在有失你天下神后的风范,我都替你可惜。」

那个影子似乎还微微动了动衣袖,像是在斟茶,一派闲淡风致。

秦长歌微笑,慢慢扼紧伊人的咽喉。

「当初,有个孩子,随母亲流落到东燕,一开始身上带着银子,在客栈中无意中露了出来,被小贼偷了个干净,那个当娘的,据说还被迷奸了。第二日那母子三人被赶出客栈流落街头,幸得当地一家好心人相救,后来那孩子卖切糕,无意再次遇见那家人,自此常常得到照拂,并和那家的孩子结成好友,多年来情谊不改。那孩子飞黄腾达后,对那家人多有回报,当年的总角之交,也因此直做到了将军。」

屋子里寂然无声,那影子的手臂微微一动。

「白渊,我很想知道,你对你的恩人,对你多年来生死追随的唯一朋友,会不会稍微心软点?」秦长歌冷冷道:「我不想乱箭射死你,那太对不起白国师的苦心,你,带着女王,出来。」

屋内依旧没有动静,那影子却始终没有从窗前移开,甚至还略微近了近,似乎想要看清楚点。

秦长歌一挥手,一批凰盟护卫飞降院内,手中劲弩都对着那个影子。

「难道又要我数一二三?多么没趣啊。」秦长歌拽过伊城,淡淡道:「以声代数,你听着这声音,也一样。」她抬手,微笑。

哢嚓一声。

骨裂的声音响在静夜里,听来腾人。

伊城啊的一声惨叫,叫出一半却又生生忍住,左手被生生扭断的剧痛令他整张脸扭曲变形,额角冷汗啪的一声砸到地上。

屋内沉寂如死,连先前的呻吟声也没了。

那个影子从窗前消失,所有劲弩立即严阵以待,然而,没有动静。